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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萧耳觉得为《鹊桥仙》写序的人就该是一个苏州人

2023-04-23 14: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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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 耳

文 / 路内

萧耳是杭州人,我是苏州人。某日聊起,她说过小时候几次做梦,从她老家的古镇坐上轮船一夜到苏州。所以多年以后,萧耳觉得为《鹊桥仙》写序的人就该是一个苏州人。巧合的是,四十年前,我正是坐着整夜的轮船到杭州的。苏州的船码头在南门,杭州的在哪里,我从来就没搞清。为了这趟船,我这个苏州人,必须为杭州人萧耳的小说写序,尽管我也未必能讲清,她的故事最终停泊在何年何地。

这是一部气息绵长的小说,它仿佛跨越了时代,又仿佛无法跨过。我想这是我们共同的得失。每个中年人都能标榜过往年代的好,却往往无力诉说曾经的自己。萧耳曾问我《鹊桥仙》里有没有我喜欢的人物,我说易从、靳天蛮好的——我讲的可能不是小说的人物营造法,而是一种现世的好。我必定是混淆了什么,但这也无可厚非。

《鹊桥仙》书籍展示

萧耳曾给我讲过一段逸事:在1990年代的杭州,男女大学生们,爱得荷尔蒙飙高,便会在深夜骑了自行车,男的驮着女的,驶过苏堤白堤那一座座古桥。这是当时的恋爱仪式,偶尔也有怪力少女驮着男友的,长发飘飘,惊声尖叫。我听了就笑,如果张岱再世,会将这事写进《西湖寻梦》。

2021年我写长篇小说,有一幕发生在杭州,实在写无可写,就把上述这段编派进了故事里。像小说,像电影,也可以是一段无因无果的MV。再翻一翻《鹊桥仙》的稿子,抬头看窗外已经是秋天,只觉得情谊深长,那些写不进小说的故事,还可以坐下来再与萧耳聊一聊。

怀旧像一件打折出售的衣服,在一个标新的年代,易遭贬斥。结果却是,我们眼瞅着所谓的年代一场场过去,所有情绪——伤感、愤怒、嫉妒、痛苦、自恨、失真,统统被打上怀旧的标签,统统贬斥,统统左右无源。要是这样的话,活成另一个张岱先生,也没什么不好。

我本想为《鹊桥仙》写一篇导读,读完稿子发现,萧耳的整本书,就是在为某一事物作漫长的导读,实无必要再由我来概述。我所能做的是把自己涂鸦的一句诗赠还予她。

往事成心事,流年似他年。

鹊桥仙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06

少年游:序曲

1987 年,七夕。

序幕是少年何易从和靳天的一次半路凉亭之旅。那时栖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江南镇子,沿着河流过的地方,有四个尽头。东南西北,河的支流,也有尽头。走着走着,就荒腔走板了。

那是两年前的初夏,一日黄昏,吃过夜饭,靳天荡发荡发,从市心街走到东横头,叫上何易从,一起往 09 省道上走。他们沿 19 路车站一直向北走,走着走着,出了栖镇界域。那时易从在栖镇,靳天在临平,上不同的高中,不过一到周末假日,两个就腻在一起,青春期少年开始分享彼此的秘密。易从刚读过《聊斋志异》,是用娘舅给的压岁钿从镇上新华书店买的,自己看完后,又借给了靳天看。

两少年在荒凉夜路上走,何易从给靳天讲聊斋里的女鬼故事,先讲聂小倩和宁采臣,讲得激动了,忽然说,我以后没准就是宁采臣。听得靳天艳羡起来,两人一路上争论起哪个女鬼最好看,靳天说梅三娘,又觉得阿宝更娇艳,又觉得辛十四娘美艳,易从初时认为聂小倩最美,又动摇说连城也许更美,才貌双全,又说婴宁也很美,一听名字就古典美。

走过了半路凉亭,还往前走,又走了十几分钟路,看天上星星不是很多,靳天说,我们回转吧,天墨墨黑了。何易从忽然豪情满怀,说,我想要走到世界尽头。

《鹊桥仙》书籍展示

两个少年把臂同游,又走了一站路光景,公路上没有路灯,有些地方乌漆墨黑,靳天就用打火机点一下照明。靳天那时候赶时髦,偷偷学抽香烟,口袋里有了一只石狮货的打火机。走不动了,靳天看了一眼手表,已经 9 点多了。两人终于折回,又到了半路凉亭,又累又渴,就坐下来。半路凉亭的破败亭子上有联:雁将往候芦先黑,露到浓时月有烟。何易从磕磕巴巴念了两遍,说,又是黑又是烟的,这种荒郊野外的古亭古寺,最是女鬼出没,勾引赶考书生的地方。靳天说,这时候《画皮》里梅三娘一来,你肯定就跟她走了,然后半路就被吃掉了。易从说,我怎么会,你才会。

两人打量四周,黑咕隆冬,虫声啾啾,又不时闻乌鸦寒号,直叫得人心里发毛,汗毛倒竖。易从说,慌兮兮的,回去了吧。靳天笑说,胆小胚,还说要走到世界尽头。这时一只大黑野猫嗖地串过靳天脚边,靳天跳了起来,一跳脚,又碰到了柱子边结得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粘了一头蛛丝。

易从笑道,是吧,蜘蛛精来抓你去当相公了。

他们在这荒野刺激中,疾步离开半路凉亭。一路上,靳天怪叫一声,大笑着说,也许道古寺那边有好多漂亮女鬼游荡的,下次我们晚上带上个大手电筒去吧,可以给我们壮壮胆。易从说,走路吃不消吧,道古寺要走 3 小时,不如我们借两辆自行车骑车去。最好再叫上戴正,三个人胆子壮。靳天说好,要不一起叫上刘晓光。易又说,你晓得不,道古寺以前是杀头的刑场,靳天说,我晓得。我们血气旺,不怕的。

这年七夕前一天下午,易从到靳天家,商量一起出去骑游的事。靳天说,明朝我们再叫上几个同学,一起骑车去郊游。易从说,我们去哪儿呢。靳天说,超山太近,余杭骑车有点远。易从说,要不我们跟你去临平,骑车一路玩过去,老是听你讲,你们学校铁路边上有个小水坝,你小子爱在那里放风,带我们去看看。靳天说,那倒没问题,我让我妈煮点茶叶蛋,再带点甘蔗。这时靳天妹妹靳瑶进来,见哥哥死党何易从在,就问,易从哥哥,你们在谋划什么?易从笑笑说,我们明朝想去效游。靳瑶说,带上我吧,我也要去。最近我哥哥老不带我玩。易从说,只要你骑得动车,就可以带上你。靳瑶说,当然骑得动,不要小看我。

《鹊桥仙》内页

靳瑶比靳天小两岁,这会儿也是 17 岁的姑娘了。靳瑶长身玉立,脸盘子也俏丽,家里叫她瑶姑娘,从小受宠爱,偶尔也任性使气。靳天的同学中,到家来厮混最多的,就是何易从,因此瑶姑娘从小跟何易从就熟。瑶姑娘学习一般,父母要靳天多辅导妹妹功课,时间久了,靳天也有些不耐烦,况且妹妹又不肯认真听他的。靳天上高中,离开栖镇去县中,其中一个原因,就想逃避老要给妹妹补习功课的责任。男孩子,内心毕竟是贪玩的,不想整天当哥哥,背责任。有时瑶姑娘数学和物理卷子上的试题不会做,事后要订正,若是正好何易从在靳天家,靳天就把辅导妹妹的事推给易从,易从只好认真给瑶姑娘讲题。瑶姑娘不笨,易从讲的,她基本上能懂,就是平时心浮气躁的,不肯用功。后来靳天笑着说,看来易从辅导功课比我在行。我妹妹呢,我跟她说效果差,你一说她就懂了。易从只好说,瑶姑娘在亲哥哥面前调皮。

何易从听了天气预报,说第二天傍晚有雷阵雨,大家仍决定走。次日上午九点,郊游去临平的小分队,三男两女,五个人在靳天家聚拢,五辆自行车,两辆凤凰牌、两辆永久牌、一辆飞鸽牌,浩浩荡荡出发。何易从又叫上了戴正,靳瑶又叫上了小姐妹杜秋依。靳天说,本想叫上刘晓光,不晓得这小子去哪里野了。

小姑娘家的心思,就像江南三月天气,阴晴变幻不定。秋依曾经是何易从的小学五年级同桌,又因演过《杜十娘》中的小丫环,是栖镇中学的小名人。秋依小辰光就住在靳天外婆家隔壁,所以从小跟瑶姑娘是玩伴。后来瑶姑娘随父母住回市心街,两个小姑娘还时常相约长桥头见面,然后手拉手一起去上学,要么一起找同学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小姑娘又都长得俏,无心无思读书上进,成绩马虎,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考大学,私下里还喜欢对男同学评头论足,只是又各有自己的小秘密:秋依喜欢瑶姑娘的哥哥靳天,不过对靳瑶不好意思说,怕靳瑶笑她花痴。瑶姑娘从小接触最多的,不是自己班级年级的男同学,而是时常来屋里玩的哥哥的男同学,她一开始有点喜欢何易从,后来又喜欢哥哥的另一个同学刘晓光,看起来,刘晓光比何易从高大帅气,也热情亲切,而且是学校第一男歌星,每有文艺表演,刘晓光是男生中最耀眼的那个。刘晓光足球也踢得好,是校队前锋。何易从斯文瘦弱,对文艺表演和体育比赛的事,一概淡漠无为,像书呆子,眉宇间又有些不可捉摸。

锦灰堆 美人计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17-06

瑶姑娘不爱想问题,只爱想心事。自从有点迷上刘晓光之后,就把何易从抛一边了,有时又觉得,刘晓光好是好,如果何易从对她热情一点就更好。

这日早上,众人兴致不错。骑车带风,一路郊野,风吹稻浪。一行人很快骑过了半路凉亭,又到了超山,两个女生叫吃力,说要去超山休息一下,戴正说,那我们去找钟晓伟吧。钟晓伟是他们在超山的同学,家住超山大明堂边上,这几年种梅树,又承包了蜜饯厂,屋里开青梅酒作坊,家里条件好了,他父亲兄弟俩合盖了两层的小楼。超山的后山有一大片墓地,很多栖镇家族的先人就葬在这梅花山上。钟晓伟家和戴正家祖上就有来往,结过坟亲,戴正家每年清明去超山上坟时,都会送烟酒水果等礼品给坟亲家,借些锄头铁耙等工具去整理家族墓地。上坟之后,客气的坟亲家又会留戴正一家吃饭,杀只鸡,烧条鱼,炒一盘落花生,地里摘点新鲜蔬菜,一边吃,一边唠唠家常。坟亲,也是一门亲眷啊。

戴正领大家拐进一条进山的小路,骑一段路,很快见一排新造的农民房子,最新的那个独门小院,就是钟家的。大家跟着戴正推门进去,见钟晓伟正在洗一匾筐的青梅子,戴正笑嬉嬉说,钟晓伟啊,你都已经会赚钱啦,果然厉害。一边抓起一粒青梅塞进嘴巴,然后牙被酸得直跳脚,滑稽的样子,逗得众人大笑。钟晓伟赶紧放下手上活计,招呼大家坐下,一边憨憨地笑着说,这种青梅,要用很多糖腌过才不酸,要么浸白酒,那酒劲道很大的。靳天说,听着我要流口水了,还想吃梅子酒了。戴正说,小辰光看《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那个向往。后来街上看到有卖青梅的老太太,一小盅里有三颗,很大的,五分钱。靳天说,我晓得,超山的梅花,大都会结梅子的。钟晓伟讲,梅花花落结子,分青梅、花梅两种。青梅花纯白,果实纯绿,俗称家梅。花梅花白,带点微红,果实绿中带红,俗称野梅。我听人家讲,以前超山的青梅运到杭州,乘轮船走运河水路,直达拱宸桥,一船梅子,大概装五十担以上,苏州商人上海商人,也来收购。现在我们刚开始自己加工,想多挣一点银子。戴正笑道,好的,钟晓伟会做人家的,将来说不定是大老板。

钟晓伟的爸妈,都在自家厂子里忙生活,只有他孃孃在家。孃孃张罗着给大家泡镬糍汤,每个碗里加两勺白糖。大家正好有点饿,就着茶叶蛋,满头是汗地吃得香。吃完后,又吃了一歇向日葵瓜子,俗称向瓜子。戴正吃瓜子最快最利索,边吃边赞,说这把向瓜子真香,惹得坐在边上的杜秋依咯咯咯笑起来,说,戴正吃瓜子比赛肯定第一名。钟晓伟笑说,戴正平常日脚也专门叫我带瓜子到学校里。秋依叫道,戴正个腻心胚,怪不得我老是看到你抽屉里一堆堆的瓜子壳,大家一起笑起来。

樱花乱:日本集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19-08

钟晓伟不是读书的料,毕业后就在屋里的蜜饯厂帮屋里做生活了。在学校里,钟晓伟忠厚开朗,人缘好,他超山的家,离栖镇不远不近,时常成为栖镇同学去超山玩耍时的据点。钟晓伟的孃孃在厨房忙活,过了一会儿,又端出每人一碗的荠菜馄饨。这一顿午饭,大家吃得又香又美。吃着荠菜馄饨,易从见坐在对面的两个女孩,鼻尖上都有小汗珠,亮晶晶的,瑶姑娘和秋依都是栖镇人说的美人胚子,只是瑶姑娘看着干练一点,秋依却有些说不清,易从的心思,像一只小萤火虫一样飞进了梅丛中,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钟晓伟孃孃跟他们拉家常讲,你们镇上读书人家好呀,我家阿伟,明年要定亲了。

结了亲,成了人家,就要挑大梁的男人家了。钟晓伟难为情地笑笑。靳天说,你小子厉害的,哪里的姑娘呀?孃孃说,同一个村坊的姑娘,我们从小看到大的,贤慧,懂事,靠得牢的,过两年我就抱孙子了。钟晓伟嘿嘿笑着说,梅芳我从小就认识的。戴正说,哟,青梅竹马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钟晓伟超山人,从小就是这么过的。这时秋依偷瞄一眼靳天,瑶姑娘偷瞄一眼易从,各自似有若无的小心思摇荡了几下。

靳天和易从,听得暗暗心惊。易从想,钟晓伟明年就要当人家的丈夫,然后生儿育女,这人生步伐,是不是太快了?本来是出来解闷的,可此时靳天想到好久不见的湘湘,心里又起惆怅。易从暗忖,钟晓伟说的梅芳是个什么模样的女子呢,是姐姐还是妹妹呢,不免好奇起来。

一行人又继续出发。戴正想叫上钟晓伟一起,他真心觉得人多点好玩,特别是应该男生多点才好玩,现在 5 个人一行,他倒是有点落单。可钟晓伟却像个懂事的大人,想了想就说,我还是不去了,等歇还要去梅芳家,帮伊做点生活。

他们就告别了钟晓伟,走出钟家院子,戴正感叹道,钟晓伟老实人,都要讨老娘挣钞票了,我们还在荡发荡发,逍遥逍遥。靳天笑道,要不要我们给你相一门亲事,你也早点讨老娘,你们一对老子老娘荡发荡发。众人笑,戴正忙说,我不要,我不要,老娘么,麻烦煞,哭哭笑笑,烂糖鸡污搅搅。易从说,钟晓伟就不怕麻烦,嘎早要当老子。靳瑶说,你爸要不讨老娘,哪里来你?戴正连忙说,我就要学庄子。靳天更笑道,戴正不想当老子,只想当庄子。戴正叫道,我是讲,学老子讨老娘,不如学庄子逍遥游。易从说,你们在讲绕口令,老子庄子,还有竹子梅子呢。

《鹊桥仙》书籍展示

接着过了小林、蓬坞。这一路上,戴正是骑得最快的那一个,不像靳天和易从,要照顾着和两个女生保持同步。戴正经常一个人骑到了 100 米外,再慢下来等大家上来,口里还要嘀咕。靳天喊,你小子,追风少年啊。一会儿,戴正又说,看来是两个女生严重拖了我们后腿。秋依就没好气地说,那你一个人先去,到目的地等我们好了。戴正想想,一个人先走,也是无趣。

骑到蓬坞,一家小南货店前,大家停了车歇脚,在路边吃了根赤豆棒冰,又继续上路。

终于骑车到了临平,一看时间,下午两点钟半。靳天说,等我们回来路上,再去道古寺转转。靳天带着大家走过临平东大街,过一座小桥,路过火车站时,戴正说,想想我们栖镇,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只有轮船。临平有火车站,这点好,有了火车站,就可以去几千公里远的地方。易从说,早个十年,你可以坐上火车,三天三夜,支边去黑龙江插队落户,在那边讨个东北老娘。戴正说,黑龙江我不去,我喜欢江南,叫我去苏州插队,我乐不思蜀。靳天说,我在临平读书,夜自修前,学校外面荡发荡发,觉得绿皮火车蛮有味道。

易从说,靳天读书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庙,叫龙兴寺。秋依说,反正靳天又不会到庙里当和尚。靳天说,我还没有看破红尘,倒是夜里寝室里睡不着时,听着火车哐啷哐啷的声音,很想跑到老远的地方去。

瑶姑娘说,我哥哥喜欢火车的声音,易从哥哥是不是喜欢轮船的声音?易从笑说,我有点后悔了,从小听多了轮船的声音,当时应该跟靳天一起到县中读书,起码可以换个火车声音听听。靳天说,当时我叫你,你说要住校,算了吧,你比我恋家嘛。易从说,我也不知道为啥,也不是恋家,大概是缺乏动力,安于现状。戴正笑道,反正你们俩又拆不散。

他们荡到学校后面的空旷地。旷地之上,小野花野草丛生,铁轨隐隐现现,伸展向远方。

三个男生走在一起,大步流星。两个女生走在后面,自顾自咬耳朵,窃窃私语,不时吃吃发笑。又走到一条小河边,河水干净,无声无息。靳天说,我们学校边上的河,比易从家门口的运河窄多了,不过有河就好。再过一个月,这里又是芦花满天飞了。

《鹊桥仙》内页

戴正说,以前栖镇到临平,也是有河道的。我爸说过,解放前,有几年,临平的人要到栖镇来读书,就是坐船来的。

靳天说,有两次,我跟班里男同学荡到这里来,想爬到水文站那边的坝上去,结果看到陈易知同刘春燕已经坐在河边坝上,我们的领地被女同学霸占了,只好荡到别处去了。她们呢,很开心的样子,还唱费翔、刘文正的歌。

易从若有所思,想起自从陈易知去了县中读高中后,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就说,不知她们考得怎样。陈易知心高气傲的,也不知她想考什么学校。

戴正说,县中有名的两个学霸,考不上就见鬼了,再说呢,陈易知一向用功的,课间还要捂着耳朵背书。

易从说,陈易知听到又要骂你啦,伊最怕人家讲伊用功。

戴正说,反正伊也听不到,不晓得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要是没考好,肯定就在屋里哭鼻子。

易从说,你不要瞎咒人家考不好。

戴正说,伊从小对我凶巴巴,还骂我“小死尸”。

易从说,以前伊也经常回过头来瞪我的,我都不晓得哪里得罪伊了。

戴正说,对你还算好的吧。我看伊老是跟你讲东讲西。

中产阶级看月亮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18-08

易从说,有一次伊请假去上海,回来后,问我上趟去上海,有没有去看海。我说没有,吴淞口离我亲戚家有点远,我只在外滩边逛了逛。伊就白了我一眼,那是黄浦江,不是海。我说,黄浦江还不是流进东海去的。伊讲我长这么大,海都不看,就晓得买军棋,真没劲。我想我看不看海要你管。

靳天叹气道,唉,我爸当海军时,一天到晚在海上漂。我倒想跑远一点,去北京学法医。戴正说,我只欢喜家乡,最好一辈子呆在江南,吃吃茶吃吃桃干,听听评弹,看看戏文,看看桥上风景,最好空的时候到河边钓钓鱼,学学姜太公,学学桐庐严子陵。我这个人,没啥理想没啥追求的,看不看大海,我倒无所谓的,从小到大,一天到晚看水,看大海,跟我们上次站在武林头码头边的桥上看野眼,四面都是河,有很大区别吗?

靳天听得“武林头码头”几个字,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心思杂杂沓沓,拐到湘湘那儿去了,眼前闪过那日他和湘湘亲热的乌篷小船,湘湘蜜一样的气息又扑面而来,就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了。

这时秋依跟瑶姑娘走过来,两人身上一绿一白的连衣裙,被风吹起了裙角,额前的刘海,也被风吹得摆动起来。易从见着,想诗中写的青柳枝一般美丽的女孩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知不觉中,易从手里采了一把苍耳子,瑶姑娘见到,就笑起来,说,你要干嘛?易从懵懂,说,我没有呀。

秋依瞥瞥嘴,笑着说,你们讲阿知呀,不过呢,女同学都不大要看伊的,伊嘲笑班里女同学,讲她们上个厕所,都要勾肩搭背,纤瑟瑟,伊喜欢独来独往。

戴正哈哈笑着说,伊整日一本正经,怪不得孤家寡人。

秋依说,小辰光我也跟阿知好的,后来不一淘了。

杭州往事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3-01

易从想起陈易知凶他的样子,有一次,坐他前面,梳两条小辫的陈易知,发现自己头发上挂了好多颗苍耳子,以为是他干的,凶巴巴找他算账。他并没有,就很生气地要她不要乱冤枉人。

从前四月天春游,到了野外,戴正等几个没心没肺的男生总是爱采一堆的苍耳子,偷偷扔到女生的头发上,然后在后面嬉笑。如果女生理头发时一不小心手被刺了一下,后面男生的嬉笑就变成爆笑。易从羞涩,未曾干过这等恶作剧,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瑶姑娘笑什么,连忙把手里的苍耳子扔掉了。

《诗经》中说,采采卷耳,可能这苍耳子就是卷耳。

他们在县中附近荡到了快 5 点钟了,靳天说,不如去找我高中同学唐云玩吧,他是我高中的哥们,我们一起吃了夜饭再回去。

瑶姑娘和秋依有点乏了,秋依心里别扭,一路上,靳天离她不远不近,何易从又好像更关注瑶姑娘。秋依就说,我想去我娘舅家吃饭,再洗把脸。瑶姑娘说,那我陪你去。靳天想想也好,带上两个小姑娘总归麻烦点,而且人也有点多,去蹭饭不大好意思,不如让她们在秋依娘舅家吃饭,住一宿,明朝再慢慢回来比较好。

于是兵分两路。靳天带着易从和戴正,骑车去了唐云家,唐云家在临平山脚下一个大院子里,大院子一共三户人家,好像都有点来头。唐云姆妈见栖镇小客人很客气,说起他们一家老房子在栖镇南横头,一直住到唐云 15 岁,唐云爸工作调动,才从栖镇搬到临平。唐云喜欢栖镇,每年寒暑假都要去栖镇找老同学玩,有时一玩三四天才回家。

唐妈妈去院子里的鸡笼里,抓了一只自己养的鸡杀了,做了白斩鸡,鸡汤烧成菠菜豆腐汤,炒了雪菜时件,再剥几个松花蛋,招待小客人们吃夜饭。夜饭有井水里浸过的凉爽的啤酒,唐妈妈说,你们是大人了,天气热,可以来点啤酒消消暑。这是男孩子们第一次正大光明吃酒。四个少年碰了杯,祝大家都考上大学。靳天发现啤酒很好喝,将杯中酒干了,感觉自己胸中有了豪气。戴正三口四口牛饮,觉得解渴,不过好像还是桔子汽水更好喝。只有易从皱皱眉头,笑笑说,我不会吃酒。唐云笑说,喝点酒,才有男子气概,我已经可以跟我爸干杯了。戴正说,何易从就算了,初三暑假我们一道白相,我拨伊空腹吃了一碗甜酒酿,伊醉了大半天。易从说,有种人天生酒精过敏的,我好像是。

唐云提议,晚上一起去看场电影,靳天想想太晚了,就说下次你来栖镇,我带你一起去看电影。

小酒馆之歌

作者: 萧耳 著

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11

晚上 7 点半,三个男生踏上了归程。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比白天凉爽多了。一行人骑了廿来分钟,不觉已到了道古寺附近。靳天说,我每星期经过一次道古寺站头,倒是从来不晓得道古寺真面目,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三个人骑骑停停走走,一边问路,终于看到一座像是早已废置的老房子,也不知是否当年的道古寺。戴正说,这些庙大概解放后都废了吧。他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何易从发现后门虽然锁着,但是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很大,人完全可以侧身挤进去,他又比较瘦,马上就钻了进去,靳天和戴正随后,也一一进了门内。里面光线更暗了,靳天拿出手电筒,照了一圈,说像是从前的庙,不过可能里面的菩萨早就没了,早就破四旧了吧。三个少年正好奇地东看西看,忽然雷声从远处到近处,滚滚而来。接着一阵闪电,夏天的雷阵雨来了。

易从说,果然是老天让我们到道古寺来躲躲雨,不然在路上的话,淋成落汤鸡了。戴正说,还好瑶姑娘和秋依不在,不然又要娇滴滴乱死了。

郊外的雨下了有半小时,电闪雷劈的,再变成哗哗哗的大雨,渐渐雨点小起来,他们开始觉得新鲜,夜里道古寺躲雨,还好自行车没有淋得很湿。后来又觉得无聊,想雨快点停。戴正说,我妈以前在小林工作过,带我弟弟住单位宿舍,礼拜六才回家,后来回到栖镇,我弟弟反倒被瓦片敲坏了脑壳。我妈总是说,早知如此,宁可不调回来。戴正忽然严肃,倒使三个人沉默了。

雨小了,三个少年从坐着的一处避雨的廊檐站起来,观察周围的地形。戴正说,我正好找个角落撒泡尿,刚才啤酒喝得有点多。靳天说,我好像也有点想撒尿。他们俩就去找地方。

易从独自顺着廊檐往里走,又推开了一道门,也许是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此处的黑暗,反倒比刚进门时看得见了,原来穿过月洞门,里面一进还有院子,也有蜿蜒的廊檐,易从就往前走。

《鹊桥仙》内页(江南 明信片)

雨声渐止,忽然听到奇怪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有女孩子在哭泣似的,呜呜咽咽,觉得诡异,想过去看看又不敢过去,就立定细听,又听到粗重喘息的声音。居然还有人说话,喘息着说,“爱枝,好不好,好不好。”易从听得,忽然心头大乱,失了方寸,石佛一样呆在那里。又听得女声带着哭声说,“你天天带我来这破庙,姆妈晓得了不会饶我的,我要有小人了怎么办。”又听得男声急切地说,“这里没人知道的,你要是有小人了,我带你去广州。”女声泣道,你要是玩弄我,我做吊死鬼去。又是哭泣,又是呻吟,易从听得,浑身一颤,竟冒失地从裤子后袋里拿出很小的一枚手电筒,打开,往声音的方向照了过去,只见光亮处,一男一女,在长廊木椅上交叠在一起,又看到俯身在女人上面的男人,大半个夜光下惨白的屁股。易从听得男的呼女的名字,不知是爱枝还是美枝还是什么枝,芝,听不真切,不会是他同学沈美枝吧。易从被自己吓了一跳,又心想,女的不可能是沈美枝吧,沈美枝塘栖人,怎么可能跑到道古寺来呢。

易从又羞又怕,怕有人追他,更怕追过来的是沈美枝,赶紧快步疾走,急急出来的时候,和正想推门进来的靳天撞了一下。

靳天说,你跌煞扳倒,慌兮兮的做啥,撞上鬼了?

易从说,真的有鬼,快走吧。

靳天嬉皮笑脸说,我不信,男鬼还是女鬼。要是女鬼,你别怕,我去见见。

易从说,别去啦,男鬼女鬼都有。赶紧走吧。靳天一时好奇心大起,非要进去打探,一把被何易从狠狠拉住。

易从心慌慌地催促着,又强作镇定,等戴正汇齐,戴正说,何易从是不是看到里厢有死人呀,我们快点撤。易从没好气道,你才是死人。靳从说,不去就不去,奇怪何易从凶巴巴作啥。

三个人离开了疑似老道古寺的这个地方。外面雨已经停了,树上有鸟儿的叫声。一路上,戴正说是不是从前的道古寺,还真有点像《聊斋》里的荒郊古寺啊,我去撒尿时,一只黄鼠狼窜过,吓我一跳,我以为是狐狸呢,尾巴很大的。

易从想着他听到了那一句话:“我做吊死鬼去”,也不知道被压在男人身下的叫什么枝的女子为啥要这么说。易从想到《石头记》里的男女之事,司棋和表哥潘又安也做了这样的事,被鸳鸯撞到,事后怕传出去,怕得要死。易从的心里,觉得沉沉的,又是惆怅,又是担忧那个哭泣着的枝或芝的姑娘。可一路上靳天问他到底看到什么了,易从又不肯说,又想着男的说的“去广州”,到底是什么意思。

雨后,回到栖镇,差不多 9 点,人困马乏,各自回家。这次临平道中的郊游,在靳天和易从心中都留下了烙印,只有戴正,来去一身轻,雁过无痕。

《鹊桥仙》书籍展示

萧耳,作家,媒体人,高级记者,时尚杂志主编及新闻周刊主编,江南人氏。近年辗转沪杭之间,曾为多家文学期刊、时尚杂志和报纸写过专栏。在《收获》《钟山》《大家》《上海文学》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20世纪60年代西方时尚符号》《杭州往事》及长篇小说《继续向左》、电影随笔《第二性元素》等。

(本文选自《鹊桥仙》,萧耳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

原标题:《路内:萧耳觉得为《鹊桥仙》写序的人就该是一个苏州人 | 纯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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