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贤：不要复制粘贴，让每一天都有它的名字

原创 上海高院 上海高院 收录于合集 #领军风采 19个

编者按

为贯彻落实中央人才工作会议和上海市人才工作会议精神，充分发挥法院高层次审判业务领军人才的引领示范作用，上海高院、上海新闻广播《法眼看天下》栏目合作推出十期全媒体系列访谈《你好，审判业务专家》。

本期“领军风采”专栏推送上海法院审判业务专家任素贤访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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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嘉宾和主持人

任素贤

上海法院审判业务专家

上海金山法院党组成员、副院长

钟 姝

《法眼看天下》栏目制作人、主持人

中国金话筒奖获得者

访谈实录

主持人：今天，我们请到上海金山法院党组成员、副院长任素贤。任院长，我们知道法官的天职是要捍卫公平正义，但如果要让公平正义用看得见的方式来呈现，不是那么容易的。您能不能结合一起自己办过的并且留下深刻印象的案件，谈一谈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任素贤：好的，主持人。我是一名审理刑事案件的法官，所以今天就给大家讲一起刑事案件。那是我在中院时审理的一起艺术品资产份额化交易的集资诈骗案件。

这个案件的被害人有几万名。案件起诉到法院以后，因为补充审计的原因迟迟开不了庭，我们办公室的电话每天都此起彼伏，被害人不断申请法官在开庭前进行会见。考虑到被害人的迫切心理，合议庭当时决定，由被害人选出6名代表前来法院。

会见那天，信访部门打电话过来，请合议庭提前接待。我就带着承办人员到接待室去。走到大门口，我们看到的是人山人海。此前，承办人员通知被害人选出6名代表前来，但是那天来了300多人，还有一些在赶来的路上。

当时没有扩音喇叭，我人也比较瘦小，穿梭在人群里面，就一直不停地喊着，“请你们派代表来见我们。”终于有人前来和我握手，他们说，“我们就是代表，但是我们有12名，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的诉请团体，请你们分别接待。”

年轻的承办法官看着我，我后来告诉他，无论被害人怎么说，你都要认真地听取，同时记下他们的诉求，告诉他们“我们会认真研判的。”

那天，接待室坐满了人，被害人的情绪很激烈，既有对被告人犯罪行为的愤慨，也有对其他不同诉请团体的一些排斥。当时，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案件还没有开庭，没有裁判结果。被害人赶到法院，实际上就是想让法官听听他们所遇到的困难和艰辛。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倾听，而倾听是化解痛苦的一个方式。两个多小时后，被害人诉说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人群逐渐散去了。

终于到了开庭的那一天，我们没有限制旁听人数，开放了大礼堂，还开放了几个视频法庭，只要想旁听的被害人都可以进来。当时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想尽可能地让被害人能旁听整个庭审，也就是刚才主持人说的，我们想通过公开、透明的庭审让被害人看到公正。

假如有些法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依法公正审理作出判决，老百姓有的时候还是不满意，有的时候不仅对案件本身还对法官本人也产生一些质疑。我是这么想的，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是不是得先问问自己，我们作出一个判决的时候，心中首先想的是什么？是想着结案，还是想着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

如果是后者，那么，尽可能为老百姓考虑得多一些，不仅是实体方面的，也包括程序方面的。因为我们所想的、所做的，老百姓一定能感知到。

比如刚才我所讲的，几万名被害人的案件，我们法院当然有理由限制旁听人数，因为没有一家法院能够容纳如此多的被害人。但这种限制一定是建立在已经穷尽所有的手段、已经尽力为老百姓着想上。我们尽其所能提供旁听座位，让老百姓看到法院为此做出的努力，公正就会以一种看得见的方式呈现。

事实证明，我们的努力是对的。这种方式能很好地减少被害人对公正和效率的质疑。这个庭我们开了两天，旁听人员很多，但是秩序很井然。被害人都很认真地听着，并且明白了因为案情复杂，补充的审计报告迟迟没有出来，所以才导致庭审时间一延再延。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合议庭的专业素养，以及为此付出的心血和努力。

宣判那天，当我读完合议庭熬了几个月才写出来的判决书时，法庭里、大礼堂里、视频室里几百名旁听人员，全体起立，鼓掌致谢。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也感受到了我们法律的价值。

主持人：谢谢任院长。倾听是化解痛苦的方式，我们的法官说到了更做到了。作为审判业务专家，您曾经说过，学习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能力，但是您也提醒大家，千万别掉进能力的陷阱。您能做个解释吗？

任素贤：好的，要有学习的能力，但是不要掉入能力的陷阱，这是什么意思？从两个方面讲，一方面我们需要通过办理大量的案件、阅读大量的法学专著，从中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并在这个基础上不断总结提炼，提升我们的专业能力，这就是学习的能力。

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也要意识到，能力是一种优势，优势有的时候也会形成一个陷阱，因为它会妨碍我们跳出熟悉和擅长的领域，去吸收各类跨学科的知识。换句话说，我们要成为审判业务专家，光有丰富的专业知识远远不够，还需要搭建一个以法学为核心的知识体系。

对我而言，就是不断地充电。我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随身携带书籍的习惯，我会利用每一个碎片时间去阅读、思考。在实践中，我自己也摸索出一套工作方法，比如每一次碰到问题的时候，疑难复杂的问题解决完，我不会就此打住，而是会不断地去反思它，一遍又一遍。

有的人问我说，你这样会不会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是这么说的，我今天把一个简单问题复杂化，将来我就可以把更多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我举个例子。记得有一次，一个法官来问我一个管辖问题。在国外飞往上海的国际航班上，一个中国人实施了盗窃行为，被当场抓获。根据当时的刑法司法解释，入境地的法院要想审理这个案件，需要逐级呈报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管辖。这无疑会影响案件的诉讼效率。正好当时我被推荐参加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的统稿工作，我就带着这个问题坐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统稿工作开始以后，我就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了管辖问题。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领导经过反复讨论，决定对条文作出相应的修改。根据新的条文，对国际航班上的现行犯，入境地法院也有了管辖权，我也因此获得了最高人民法院的嘉奖。

这些年来，我遇到了不少的集资诈骗案件，涉及到金融、经济、计算机等领域的知识。要想办理好这些案件，除了需要具备扎实的法学理论功底、丰富的审判实践经验，还需要我们在金融学、经济学、计算机领域等也不能是小白。

为了打通这些知识之间的壁垒和界限，我将互联网金融下的非法集资犯罪作为自己当时博士论文的研究课题。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几乎每个晚上、每个双休日、节假日，办公室、图书馆、书店、书房里，都是我抱着书的身影。我不断地学着区块链、网络借贷、股权众筹这些全新的知识，确实学得很艰难。

我当时几度想放弃，但后来咬牙坚持了下来。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论文得到了答辩委员会专家的一致肯定，准备要出版面世了。同时，我也对计算机、金融学、经济学等跨学科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和研究。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关于办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审查判断电子数据若干问题的规定》，需要一个既懂法律又懂计算机的人，我正好这两个方面都有一定的研究，就被邀请参与了制定司法解释的前期工作。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又启动修改《关于办理妨害信用卡管理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而我的博士研究方向就是金融犯罪，所以我又被点名邀请参加了其中。

其实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作为审判业务专家，除了要具备学习法律专业知识的能力以外，也不能陷入能力的陷阱，要始终紧跟时代的步伐，不断吸收各领域最新的知识，搭建以法学为核心的多元知识体系。

主持人：就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

任素贤：是这样的。

主持人：任院长，我知道您有一次给检察官们上课，对话也是非常精彩的。您愿意在这里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任素贤：好的。那次我给检察官们上课，一个检察官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互联网时代下网络案件逐年上升，检察官们不是百科全书，那么该如何学习？”

当时，我给他做了两个层面的回答。我说第一个层面，我们要有法学专业能力，并且不断提升，我把它叫做底层技术。第二个层面叫做高层，因为有了底层技术支持，我们最终要寻求的是较高层次，这个层次叫做智慧。

主持人：任院长，您曾经讲过，作为法官，一个重要的素养就是两个字“良知”。任院长，能做进一步的解释吗？

任素贤：好的，主持人。我们今天的演播室有民事法官和刑事法官。我们审理不同类型的案件，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法官的良知。

网络上有一句流行语说，“你办的不是案子，而是别人的人生。”事实上，不就是这样吗？刚当法官的时候，我看到被告人在法庭上痛哭流涕，我总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案件以后，我开始在想，我们是不是少了一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

刚才主持人说怎么样来进行诠释，我举一个例子。那天，我接到一个辩护人打来的电话，辩护人说，“被告人的家属现在已经到了，从广东赶过来了，你能不能见一下他？”他保证，不谈论案情。

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但是，后来我跟我的领导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建议我，“被告人的家属已经千里迢迢赶到了法院，你还是见一下。”

那天，我带着年轻的助理在接待室里见了被告人的妻子。那天的场景我印象很深刻。这是一个年轻的、长相姣好的女人，话不多，见面的时候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和一个老人一起坐在一张长凳上，微笑着对视着。孩子是一脸的天真，而老人则是满头的白发。女人和我们说，孩子不知道爸爸被抓了，而老人则是知道以后短短几天白了头发。

我的法官助理那天“不争气”地流泪了。法官们总说自己越当心越硬、不为所动，而我却在想，被告人不是一个生硬的标签，法官也不是法律的自动取款机，我们的法律思维更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思考，三个效果的统一不是靠熟读法律条文就可以做到的。

法官是专业的，我们依法办案，不受感情的影响，但也要考虑法理情的交融。所以那天开始，我的心开始柔软。我知道，多了一个东西，是“悲悯”。

我跟我的同事们说，我们办案的时候轻轻重重，就是不是一味地轻，也不是一味地重，而是当轻则轻，当重则重。但无论轻重，我们办案的时候总是要问问自己的心，有没有违背法官的良知，因为良知是我们的底线。

主持人：我相信，此刻我们听众朋友的心和嘉宾的心也是连接在一起的，那么桥梁是什么？

任素贤：几天前有一个学者型的法官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当一件事进入法院的时候，你以什么样的方式能够减少案件的数量？”他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我就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能使一件事情进入法院以后案结事了呢？我想，我们利用的不光是法律知识，我们还需要利用智慧，考虑到法理情的融合，真正地做到案结事了，才能减少一件事进入法院以后案件的数量。

主持人：谢谢。其实这些我们听着非常的温暖，但是我们更懂得你们做到这些背后的付出和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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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任素贤：不要复制粘贴，让每一天都有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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