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净玉：两千多页昔日恩爱聊天记录里，我发现了隐藏的真相

两千多页昔日恩爱聊天记录里

我发现了隐藏的真相

从看守所提审回来，我看到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摞厚厚的卷宗材料，一旁的书记员告诉我又分来一起故意杀人案。刑事命案作为证据收集难和证明难度大的特殊案件，历来受到社会公众的高度关注。出于对这起命案的重视，我当即放下公文包，习惯性地从材料里先抽出一份起诉书，然后坐下慢慢地翻看着卷宗材料。

涉及无条件“净身出户”的起诉书

这是一起丈夫因复婚不成杀害前妻的故意杀人案。

细看下来，案件的证据还是比较扎实的，公安机关调取了被告人宋某作案当天从外地返回案发现场的行车轨迹、监控录像，从案发现场查获作案工具棒球棍、宋某作案当天所穿衣物，从关键性物证提取到宋某和被害人花莉（化名）的混合DNA，宋某在作案当天拨打110电话投案，宋某供述稳定并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这些证据都大致地还原了案件事实。

案件本身看似并不复杂，然而起诉书对于案发起因这样的一段表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二人先后婚内出轨，双方协议离婚，约定被告人宋某净身出户，待花莉考验宋某一段时间后再复婚。”被害人生前和被告人共同经营柚木生意，家庭资产颇丰，在多地拥有多处商铺和房产。

宋某愿意放弃全部家庭财产净身出户换得日后并不确定的复婚，让我似乎感受到了宋某作为一个极力挽回婚姻家庭的丈夫的最大诚意。

女儿自相矛盾的手写材料

由于本案系婚姻家庭矛盾引发的案件，我忍不住想看看双方孩子的真实想法。

两人的女儿是一名高二学生，她给法院手写了一份言辞悲切的书面材料，“我很爱爸爸，妈妈有时任性，爸爸一直都很包容，在我们眼里爸爸很爱妈妈。我们真心原谅爸爸，也不怨恨爸爸，恳求法院对爸爸减轻处罚……”一个好爸爸的形象跃然纸上。

然而，孩子在侦查阶段所作的多份证言却让我看到了宋某的另外一副面孔，“一家人在上海的时候，爸爸对妈妈不好，还出轨妈妈的闺蜜。后来妈妈带我们到海安之后也出轨了。爸爸在离婚后很后悔，对妈妈非常好、想复婚，可妈妈就是不想复婚。”通过查阅卷宗材料，我发现当事人女儿在这场家庭战争中饱受伤害，她在案发前就有自残行为，在日记本上曾写道，“不想活了、想自杀、讨厌这个世界”等内容。

宋某和花莉在家里是好父母，他们关心子女的学习成长，想尽办法选择好学校，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教育条件。然而双方在家庭生活中无休止的争吵、离婚，给他们的子女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主张被害人不存在过错的被害方意见

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被害人母亲难以接受女儿被杀害的事实，虽然她对本案没有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但是却坚决要求参加刑事诉讼。

随着这起刑事案件诉讼进程的逐步推进，被害人母亲在开庭前专门委托律师给法院寄来了书面意见，“宋某婚内出轨在先，案发前双方已解除婚姻关系，宋某无权干涉被害人的个人生活。宋某使用金属棒球棍多次击打花莉头部，致花莉严重颅脑损伤，作案手段残忍。宋某残忍剥夺花莉的生命，击垮了两个家庭，给花莉亲人带来终生无法治愈的伤痛。被害人母亲难以原谅宋某的极端行为，请求法院对宋某予以严惩。”在这里，我读到了一个母亲对于丧女之痛的泣血心声。

基于被害人过错建议判处有期徒刑的辩护意见

辩护人对起诉书指控被告人宋某犯故意杀人罪的犯罪事实和定性都不持异议，然而在被害人过错问题上，辩护人却有自己的不同看法。

庭前辩护人多次查阅卷宗、提交证据材料，庭审中辩护人主要围绕量刑提出辩护意见，“宋某深爱着被害人，长期对被害人言听计从，将自己置于非常卑微的位置。为了家庭子女，宋某极尽全力想挽回与被害人的感情，对被害人关怀备至，主动承担全部家庭责任。被害人以复婚为名控制宋某，将全部财产过户至其名下，同时仍与第三者保持男女关系，对案发起因具有重大过错。宋某主观恶性不大，对其过激行为深刻忏悔，主动投案自首、自愿认罪认罚......”

法庭上，辩护人提交了基于被害人存在过错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的类似生效判决，建议法院考虑上述量刑情节，对宋某判处有期徒刑。

很显然，双方签订的无条件净身出户协议在这里成为被害人过错一个有力证明。

隐藏在微信聊天记录里的补充协议

被害人已经死亡，双方的家人、朋友、出轨对象各执一词，当事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或许解开谜团的最好方式就是被害人生前的微信聊天记录。

在合议庭审判长刘坤院长的指导下，我打开公安机关随卷移送的移动硬盘，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着两千多页的微信聊天记录，真相慢慢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在五年前，宋某与花莉夫妻感情甚笃，两人是最好的生活伴侣和生意伙伴，花莉曾感叹宋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然而随着两人在上海的木材生意越来越好，花莉因怀疑宋某出轨等原因，对宋某心生芥蒂，独自带子女到海安开办门市。

这期间，宋某、花莉先后出轨他人，宋某试图挽回婚姻未果，双方协议离婚。虽然宋某在离婚当天签订无条件净身出户协议，但因宋某反悔，双方在仅一个月后即签订补充协议，对夫妻财产做了相对公平的处理。然而，这份补充协议却有意无意地被忽略了！

在厘清案件事实脉络后，我跟辩护人确认这份补充协议的真实性，她难掩惊讶，基于自身的身份考虑，还是承认了这份协议的真实性。

体现公正与效率双重价值的庭审

正是在对全案证据进行深入细致地审查的基础上，公正和效率的主题在庭审中得以体现。

2023年3月23日下午，本案由刘坤院长担任合议庭审判长并公开开庭审理，南通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恽爱民出庭支持公诉。合议庭在庭审中组织各方就控辩双方的证据进行举证、质证，引导各方围绕被害人是否具有过错等争议焦点进行法庭调查、法庭辩论并作最后陈述，充分听取宋某及辩护人的辩解、辩护意见、诉讼代理人的代理意见以及公诉人的公诉意见，确保诉讼证据出示在法庭、案件事实查明在法庭、诉辩意见发表在法庭、裁判结果形成在法庭，体现了诉讼以审判为中心、审判以庭审为中心、庭审以证据为中心的庭审实质化及刑事诉讼制度改革要求，整个庭审持续近三个多小时。

合议庭经合议后，当庭作出判决，在事实认定部分对无条件净身出户协议等相关表述作出调整，认定被害人在案发起因上不存在过错，对被告人宋某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宋某涕不成声、追悔莫及，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上诉。

本案虽然已经顺利结案，但给我们办案留下了宝贵的启示。刑事命案的证据就像河道的水和沙子，而事实认定就像是决定河水走向的河道。事实认定过程并非对单一故事版本的确认完善，而是控诉故事、辩护故事、被害方故事等不同故事版本之间的充分质疑和比较竞争。这个案件中，我们充分比较和选择不同的故事版本，对证据进行认真地审查判断，听取关于证据的不同解释和推论，最终在此基础上演绎出体现公正和效率的法院裁判故事。

原标题：《丁净玉：两千多页昔日恩爱聊天记录里，我发现了隐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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