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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步·实录︱寄生之庙:记录现象本身(上)

赖伯威/建筑师、WillipodiA都市研究团队发起人
2018-08-02 13: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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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工作的关系,我在全球几个城市生活过,若谈到旅游就更不计其数了。有这么多其他城市的比较下,我回到台湾之后,或者说我仍然在国外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台湾的庙与都市有非常特别结合关系的现象。

尤其我在AECOM公司工作的时候,到了国内很多三四线城市去。原本我以为国内大部分地区也会有这样的现象,但经过了几年在三四线城市游走之后,我发现这可能仅限于闽南地区或者台湾、香港这样的南方城市才比较会出现的现象。

理解一个城市,对建筑与城市专业的人来讲,可以透过诺利地图(Noli map,公共空间结构的涂底图)去显像一个城市自己独立的纹理。这些城市纹理在某些城市中是非常显而易见的,比如像纽约或巴塞罗那,在城市设计专业的人看来一眼就能判断,但这样第三人称视角的图对于非专业的人却是没有意义的。非专业人士是从人视、街景这样第一人称视角去接收、理解、建立他们对一个城市的印象,从而判断他们到底是身处在哪一个城市。

如何观察一座城市:从制高点

大学毕业在台湾服役后,我到了美国波士顿求学,我学习和工作每天都会经过哈佛广场(Harvard Square)。对国内人很多人来讲,广场(square)通常有一定程度大小的开放空间,但实际上哈佛广场是个非常小的地方。我对波士顿的城市印象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

对于一般在波士顿旅游的外国人,他们怎么从“人视”来判断他们在波士顿?波士顿非常典型的民居是街屋(Townhouse)。起源于他们移民时期,每一个家庭会建立这样一栋住一个家族的街屋,早期波士顿就由这样的街屋所构成。最有名的New Berry大道,这条主力高端的商业街明显跟我们在亚洲认定一条高端商业街是截然不同的。

接着我因为工作的关系选择离开美国到大陆来,在AECOM北京和上海的两间办公室都待过。我在每个城市都会去寻找城市的制高点,去鸟瞰看这座城市。在上海静安寺以前的办公室时,公司本身就是浦西最好的制高点,沿着公司走一圈,你就可以看到全景的上海。

一般人对上海的印象,可以不用看到东方明珠塔,只要看到外滩英租界的银行,就可以意识到你在上海。即使今天上海已经经历多次巨大变化,但当你看到这些法国梧桐就可以意识到过去法租界的领域范围。

忍痛离开上海去了东京,因为从2007年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有在东京生活和工作的经验。东京本身是一个巨大建筑都市设计的实验场。所以你怎么知道你在东京?事实上非常容易,因为你看到每个街角的尽头,都在产生一场又一场的建筑与都市的实验。

目前我回到台北,开始我兼职的教书生涯。在台北,我所找寻的制高点不是建筑,而是一座山的观景台: 大屯山顶的的气象站,从这里我可以看到整个台北盆地。我们如何判断自己在台北,或者在台湾的某个都市里,靠的并不是简体或繁体的广告招牌,仰赖的是这张照片唯一彩色的部分,就是这些身处在台湾大街小巷的宫庙。这些宫庙不是佛教寺院,台湾人总以为它们是道教,在宗教学上严格来讲它们不算,就是民间信仰。这样的民间信仰充斥台湾的大街小巷。

垂直的庙。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庙在大陆或者台湾原本是水平化的。但在台湾的都市,经过几个世代的演变之后,它开始往立体化发展,更多是这样直接占据人行道公共空间的庙。在台湾没有城管的概念(台湾只有警察),但不会有城管去取缔占据公共空间的庙。这类违章建筑的庙享有存在特权,以至于产生我们现在看到的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状态。

在闽南也许也会看到类似的现象。在台湾开车由高速公路从南到北或搭高铁从北到南,一路上都会看到台湾的农业地景基本是跟土地公庙完全结合在一起的,漫长岁月中它们已经构成台湾地景的一部分。

为什么在台湾有这么多庙?因为它从来不只是信仰和宗教的中心,它更是社区的中心。在我祖父母那一辈之前的台湾,不会有网咖、pub(酒吧),或文艺书店,那代人们要认识年轻男女的话,就会到庙口去。所以即使到了今天,虽然政府已经提供非常多公营的社区中心,让这些庙的社交功能弱化,然而对老年族群来讲,这些宫庙依然是他们的生活与社交的重心。

寻找台湾都市里的IP

台湾第一代西画家的主流是跟日本人学习西洋水彩,在学习过程中,有时他们会临摹西方的风景画,但他们同时自觉性地用油画描绘台湾的地景,台湾地景的颜色基本是由庙的颜色构成。

这是台湾在艺术史上第一波本土意识的觉醒,已经离现在很久了。我现在补做这件事情(搜寻“寄生之庙”),是因为很明显在台湾,建筑精英和文化精英并没有把他们的注意力分配在宫庙上。我们并不是真正在研究庙本身,而是记录台湾当代此刻都市样貌和生活样貌,就好比清明上河图记载的是宋朝的都市样貌和生活样貌。

你看书中的市场庙、路中庙、桥下庙,会发现它的命名意义都是来自于它们的周边,它们的“宿主”。我们只是以庙为载体拓印都市般地做纪录,同时把庙及其相关一切从民俗学与宗教学中抽离出来。

在记录过程中衍生了很多其它创作,宫庙无论在软件、硬件上原本都不带有学院派文化建筑的基因,一直不被视为观光资源或文化资源。而台湾目前的文创事业大多跟宫庙文化的硬件部分没有太多关系,所以这整件事情在过程中产生了另外一个意义 :就是把原本不被视为文化资源的既有资源,变成IP。

我预计共要做三本书,分别是《寄生之庙》、《往生之间》、《重生之路》。

第一本《寄生之庙》讨论台湾的都市现象。这本书经过四年的时间,因为我跟一大群帮助我的人,都没有人是专职做这件事情,所以才得花了这么久时间把它做出来。

《寄生之庙》这本书只关于台湾,也只能关于台湾,不否认当我只能关注台湾时,此书格局无法避免其先天性局限。另外两本书是关于世界的。

《往生之间》是当年跟我的搭档刘怡德一起合作的毕业设计(获得了当年毕业设计第一名),从2002年之后我就不断在收集世界上丧葬空间的案例。

《重生之路》是我在哈佛硕士阶段的最后一个作品。从2007年之后,我也不断在收集世界上基础设施再利用的案例。这样的案例目前在上海发生很多。曾经在上海有人把防空洞改造成酒吧,而目前也有人把港口周边的港口设施如筒仓群变成了艺术空间。

无所不在,无神不拜,无孔不入,无奇不有

接下来我们进入《寄生之庙》,它们不是有文化或者建筑意义上的建筑经历或者文化大庙,它们不是台北的龙山寺,也不是台北的行天宫。这些庙在很多台湾年轻人的成长经验与生活经验里,因为他习以为常,所以视而不见。或者他觉得那是“都市之瘤”,或者“都市之耻”,所以选择视而不见。但是我希望透过这本书让台湾人能重新好好观察已经存在于身边的事物。

这样的庙通常具备这样四样特性:无所不在,无神不拜,无孔不入,最后一项最值得骄傲、最有趣的是无奇不有。

我先从“无所不在”开始。AECOM公司每年会选亚洲的城市,从各办公室的人挑一些到那个城市举行一个礼拜的工作营。在2010年时候,我被挑回台北万华参加工作营。这个工作营的内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基地附近,我第一次用都市设计与外国人的视角回头看自己生长的都市,让我发现在这基地附近的庙,它是处于非常极端的都市状况下:这样两座高架桥跟一道防洪墙,三者夹出的三角地带,没有一个国内建筑师会在这样的基地上让建筑合法存在,但偏偏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可能也不合法的位置出现了这样一间庙。虽然惊讶,但这个庙确荒诞离奇地存在着。

在两座高架桥和一道防洪墙之间的夹缝中生存的庙,手稿

成长的经验会告诉我台湾有好多类似这样的庙,比如它可能在屋顶上或者人行道,但到底有多少种,我不知道,我想有一天我要回到台湾做这样的研究。

“无孔不入”指它跟城市空间或各种夹缝结合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么小的一个花园围墙这样一个小转角,也有一个庙塞得进去,当然它只能够让庙本身容身,庙的其他配件,金炉或者其他配件就放到马路的另外一边。

分开两旁的庙

"无神不拜”即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拜。台湾是一个信仰宽容度非常大的地方,我们一颗石头可以拜,一棵树也可以拜。一间庙中会供奉多位神祉,这是一个多神信仰的地方。也许不同的庙会因为争夺信众与势力范围有小小冲突,但对于彼此的信仰是非常尊重的,历史上鲜有因信仰本身而发生的冲突。

庙的管理员在台湾叫"庙公",通常不等于是庙主人。庙的搜集,即使小伙伴们透过谷歌信息与手机通信软件仍然是很随机性的,与庙主人或庙公的相遇也是不期而遇的,有些庙有遇到,有些庙没有遇到。

许多庙都处于一个占据不可建的基地、游走于法律边缘的违法建筑的状态,而庙主人(常常是一个集体而非个人)对自己的庙是违法建筑这事都是心知肚明的。我在现场拍照与绘图很容易引起他们的警觉心,很容易先入为主以为我是建管单位派来的人要来开罚单取缔他们。当我表示自己是建筑师纯研究时,下面这句他们嘴里说出的话我只有第一次听到时信以为真,第二次以后就更确定那是某种属于庙主人那个世代的说话术,跟你套交情,瞬间缩短心理距离,要你别惹事、别找他们麻烦的说话术。他们一听到我是建筑师后都不约而同地说了下面这句话:

“我有个弟弟也是建筑师。”

路旁的万圣公庙

最后讲到让人兴奋的一个章节就是“无奇不有”,这些庙是没有建筑师的建筑,没有设计师的设计。它们是台湾老百姓创意和智慧的展现。

台北市是临淡水河的都市,可是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因为每年七、八、九月的时候会有台风侵袭台北,所以河水会暴涨,台北人很久以前就建造了堤防,象是长城抵御游牧民族一样,把整个城市守得滴水不漏。

建立起这个堤防之后,基本上堤外所有建筑物都要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唯一可以存在的就是临时的流动厕所和这些宫庙。为什么有一些庙可以留在河堤外?通常可能是神明托梦说它不想搬,或者是你在搬的过程中,发生了工程上的意外,或者以台湾求神问卜的方式,神明告诉你它不想搬。总而言之,这些宫庙被留在了在河堤外面。

当河水爆涨的时候,当台风来的时候,这些庙该怎么办?有很多庙不想被河水淹,所以建它的人想出了一些方式。这座庙就是其中最高科技最费事最贵的做法,它直接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升降机。基本大部分台湾庙主流最多还是混凝土做的,你很少能找到一个全金属的庙。

升降庙,手稿

这个大概是全金属庙里面最大气的,当台风来的时候,河水暴涨时候,它可以把自己升起来。我找到时候,它已经是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庙,它是为数不多你可以在网络上找到的。我原来很好奇它是否能升得起来,在我做这个研究的过程中,确实遇到了台风,河水来的时候,它真的把自己抬起来了。

接着在这条河的对岸,刚刚如果是在右岸的话,现在是在左岸。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最极致的寄生之庙。刚才看到很多庙都有各种不同的宿主,有些庙甚至不只一个宿主。这个庙之所以叫最极致的寄生之庙,因它加了轮子像夜市的摊车一般,可以寄生在台湾的任何地方,万物皆可为它的宿主。

打带跑庙

一开始我以为,它之所以和夜市文化结合在一起加了这个轮子,是要避免建管和城管的取缔。结果后来才知道它所面临的问题跟刚才的"升降庙"一模一样。刚才的庙面对河水暴涨的时候,采用的是高科技,用非常费事非常贵的垂直移动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面对同样的问题,这间"打带跑庙"可以用一个低科技、省事、便宜的作法,水平移动的方式躲避洪水。差别只在于那个"升降庙"我看过它升起来,而这个"打带跑庙"五年来我从没看到它离开过原处。

(未完待续。本文整理自“城市漫步”夏季对谈活动“并非关乎著名建筑的建筑学VS城市考古学2.0”,经作者修订发表。)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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