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再工业化：背景、动机与困境（上）

法国是世界主要发达工业国家之一，工业体系较为完备，在航空航天、生物医药、军事国防等工业领域优势突出。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法国经历了长期的去工业化进程，本土工业制造大规模外迁，工业产值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例不断下降。近年来，在经济增长持续低迷、全球供应链不稳定的背景下，去工业化对法国经济造成的负面影响逐渐凸显，推动再工业化成为法国各界的共识。2022年，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IFRI）发布了题为《推动法国再工业化：数字化和环保转型的挑战》的研究报告，对法国再工业化的总体情况和具体领域进行了详细介绍，现编译如下。

一、背景：去工业化与无工厂化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经历了被称为“光辉30年”（Les 30 Glorieuses）的复兴时期。这一时期，法国迅速恢复了在战争中受到破坏的工业基础，并通过政府干预、国际合作等方式大力发展机械制造、能源化工等基础工业部门，同时支持核工业、航空航天工业等新兴工业领域的发展，从而建立起较为完备的工业体系，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发展。

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世界石油危机及其引发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宣告了法国“光辉30年”的终结。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导致工业生产成本显著上升，一些明星工业企业宣告破产，经济发展的转型升级迫在眉睫。受“后工业化社会”理论的影响，法国一方面着力发展高附加值的服务业，增加第三产业的就业岗位，以应对工厂倒闭造成的社会冲击；另一方面加强对研发创新的政策支持，试图将工业生产中附加值低的环节转移到其他地区，仅保留高附加值环节在国内。因此，法国工业企业的生产环节开始逐渐迁往成本更低的国家和地区。

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全球化加速发展的背景下，法国工业企业外迁的进程显著加快。这一时期，“无工厂化”的企业模式得到大力推广。工业企业大量关停工厂，把生产线承包给外国分包商，将企业经营重心转移到研发创新、专利许可和市场营销等高利润环节。这一模式虽然在短期内可大幅降低生产成本，提高企业利润。但从长远来看，由于生产线转移必然导致生产技术转移，法国等发达国家的去工业化进程实质上推动了一些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工业经济发展。中国、印度等国迅速建立起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工业体系，法国工业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显著下降。

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去工业化进程后，工业在法国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已跌至10%左右（经合组织数据，2021年）。除卢森堡外，法国已成为欧元区工业占GDP比重最低的国家，更显著低于欧盟的另一核心德国的20.2%。去工业化引发的产业空心化问题严重削弱了法国经济应对风险挑战的能力：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法国失业率居高不下，经济长期处于低迷状态。推动制造业回流、进行再工业化，成为社会共识。

二、法国推动再工业化的三大动机

法国推动再工业化，既包括吸引制造业回流，也包括支持新兴工业领域发展。观察近年来法国各主要党派的相关政策纲领，可总结出法国推动再工业化的三大主要动机。

其一是加强经济主权，降低工业的对外依赖性。近年来，世界各主要工业国政府均出台政策支持本国的工业发展，如中国的“中国制造2025”计划强调保持中国在关键工业领域的独立性。与此同时，一批法国高端技术企业被中国、日本、美国等国的企业收购，法国工业体系的独立性受到削弱。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以来，全球供应链的正常运行受到影响，法国本土工业制造能力弱、过度依赖全球供应链的问题愈加突出。2022年初爆发的俄乌冲突导致欧洲能源危机，对法国的工业生产活动造成了直接冲击，进一步暴露出法国能源高度依赖进口、经济结构脆弱等问题。在此背景下，经济主权和安全议题受到广泛关注。2020—2022年间，法国多个不同层次的机构就这一议题发表了多项研究报告，如参议院的《重塑经济主权的五大层面》和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如何在供应链全球化时代加强主权？》等。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多次强调维护和强化国家经济主权的重要性，并在其首个任期内出台了旨在支持法国工业复兴的“法国2030”（France 2030）等投资计划。通过吸引制造业回流、支持高新技术产业发展、加大研发创新力度等政策，法国希望重振工业经济，提升其工业企业的市场竞争力，并降低对国际供应链的依赖，增强经济结构的稳定性，同时重塑并强化其地缘政治竞争力。

其二是改善社会问题，增强社会和国家的凝聚力。制造业回流可带动基础设施建设、物流、销售等上下游产业发展，创造大量就业岗位，对改善困扰法国社会已久的失业问题具有重要意义。石油危机发生后，法国失业率长期居高不下，影响经济健康发展和社会和谐稳定。法国历届政府均把降低失业率作为重要工作内容，然而成效有限。2017年马克龙总统上台后重视经济工作，支持工业复兴和科技初创企业发展，失业率出现下降趋势。据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数据，2022年第四季度法国的失业率降至7.2%，为2008年以来最低水平。另外，将生产线布局在法国本土各地，有利于提升区域产业的协作水平，加强不同地区之间的经济联系，推动老工业基地复兴和欠发达地区发展，促进社会公平。近10年间，法国社会撕裂的现象愈发明显，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之间意见分化严重，难以形成全社会认可的主流意见。在2022年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中，极左、中间、极右党派呈现三足鼎立态势，正是社会意见撕裂的写照。为黏合社会各方、强化国家凝聚力，具有强大社会整合力的工业成为重要选项。

其三是应对气候变化挑战。法国重视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问题，出台相关政策支持节能减排和新能源产业发展，并致力于推动国际社会形成环保共识，环保也是中法重要合作领域之一。将制造业生产环节迁回国内，可显著降低进口运输导致的碳排放量，帮助法国加快实现碳中和目标。法国对制造业生产环节有严格的环保要求，在法国进行工业生产需按照相关标准进行工业污染物处理、节能减排和循环利用，促进工业转型升级和生态环境保护。

三、困境：工业投资不足

与其他工业国家相比，法国推行再工业化面临着诸多挑战和困境：政界缺乏共识性政策方案、生产成本较高、环保要求严格、工业投资不足、高福利高税收制度削弱营商环境吸引力等等。本研究报告主要分析了工业投资不足对法国推行再工业化造成的负面影响。

近20年间，由于工业领域投资不足，法国工业设备老化程度高于欧洲平均水平，工厂自动化水平较低。2017年，法国平均每1万名职工拥有132台工业机器人，明显低于意大利的185台、德国的309台。这导致法国工业企业难以适应不断更新的市场需求，工业生产成本高企。导致过去20年间工业领域投资不足的主要原因有：融资渠道有限、官方层面缺乏明确的投资支持计划、高福利高税收制度降低投资吸引力等。

最近5年，马克龙政府推行改革，力图提升法国的投资吸引力，取得了一定成效。在政府“法国复兴计划”（France Relance）的支持下，旨在提升生产设施现代化水平的投资项目明显增加。截至2022年，该计划已向7735家企业拨款8.3383亿欧元，用于支持工业转型升级、节能减排和制造业回流。另外，“法国2030”投资计划也着力支持提升工厂的自动化水平，以应对劳动力短缺造成的负面影响。该计划预算为300亿欧元，旨在培育科技初创企业，并实现能源、汽车制造、航空航天等核心工业领域的转型升级。自2019年起，法国连续三年成为吸引外国直接投资最多的欧洲国家。2021年，法国获得1222个外商投资项目，其中482个是制造业投资项目。

然而，法国工业生产设备的更新换代速度仍然较慢，在国际竞争中不占优势：2020年，法国平均每1万名职工拥有194台工业机器人，仍低于意大利的224台、德国的371台，更显著低于韩国的932台。此外，法国研发创新投资不足，阻碍了工业产品更新升级，削弱了工业企业市场竞争力。2000年初，欧盟出台了“里斯本战略”，旨在鼓励技术革新，要求欧盟各国把科研投入占GDP的比重提高到3%。然而，法国的科研投入始终未达到这一比例，互联网、数字科技等新兴工业领域发展迟缓。

经历了数十年的去工业化进程后，尽管面临诸多困境，但推行再工业化、复兴工业经济已成为法国政界和业界共识。根据产业结构特点和发展愿景，法国将提升企业数字化程度、促进环保转型作为推动再工业化的两个主要抓手。

（作者，陈双羽，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燕南66战略务虚团队成员。本文是对相关研究报告的编译，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