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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取自己所需,只取对方所予:原住民让我学会“光荣收获”

[美]罗宾·沃尔·基默尔
2023-05-14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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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罗宾·沃尔·基默尔(Robin Wall Kimmerer)是美国知名森林生态学家,纽约州立大学环境生物学杰出教学教授。作为北美印第安原住民的后裔,她是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同时也是原住民与环境中心(Center for Native Peoples and the Environment)的创始人与主管。她的第一本著作《苔藓森林》(Gathering Moss)因其卓越的自然书写获得约翰·巴勒斯奖章。

《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是她的近作。其细腻诗意的叙事与深刻的生态学思考为她赢得了西格德·奥尔森自然写作奖与梭罗奖。

作为一名森林生态学家,罗宾·沃尔·基默尔能够熟练地运用科学的方法探究关于自然的疑问;而作为北美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她在内心深深认同原住民的观念,即植物和动物是最古老的老师。

这两种认知犹如基默尔洞察世界的两面透镜,影响着她的思维方式和人生选择。基默尔将二者巧妙地融合交织,在《编结茅香》中诗意讲述了印第安原住民所倡导的感恩文化,以及人类与其他生灵乃至世间万物平等互惠的相处之道,并从跨文化的全新视角对当下日益严峻的生态环境问题做出了深刻反思。

本文摘自《编结茅香》,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标题为编者所加。

《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书封

原住民采集者的传统生态知识十分注重可持续性,因此有许许多多的准则。这些准则出现在原住民的科学与哲学中,体现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与行为里,不过最能体现它们的则是各种故事。故事的讲述能帮助人们重新取得平衡,能让我们再次找到自己在万物中的位置。

阿尼什纳比长老巴西尔·约翰斯顿(Basil Johnston)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曾经有一次,我们的老师纳纳博卓像往常一样在湖边用钓钩和细线钓鱼做晚餐。尖喙如长矛般的苍鹭迈开修长的双腿,穿过芦苇丛来到了他的身边。苍鹭是位优秀的渔夫,也是个乐于分享的朋友,他教给了纳纳博卓新的捕鱼方式,让后者的生活变得轻松多了。同时,苍鹭也提醒他一定要小心,不要捕太多的鱼,但纳纳博卓的内心已经完全被丰盛的美食所占据了。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了湖边,没过多久,他的篮子就装满了鱼,多得他拿都拿不动、吃也吃不完。于是,他把鱼清理干净,晾在了小屋外的架子上。翌日,虽然他的肚子依然是饱的,他还是来到了湖边,用苍鹭教他的方法捕鱼。“啊哈!”他在回家路上暗自想着,“这个冬天我可有的吃了!”

他日复一日地狼吞虎咽,湖水渐渐变得空空荡荡,他的晾鱼架子却变得越来越满,鱼肉的香味飘进了森林,馋得狐狸直舔嘴唇。

一天,他洋洋自得地再次来到湖边。但这一次,他的网空空如也,而当苍鹭飞过湖面的时候,也带着责备的目光俯视着他。当纳纳博卓回到家里的小屋的时候,他学到了关键的规则——绝对不要索取超出自身需要的东西。晾鱼的架子倒在了尘土之中,上边一口也没剩。

在原住民文化中,关于过度索取带来恶果的故事比比皆是,但在英语文化中,却很难找到哪怕一个这样的故事。或许这也多少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落入过度消费的陷阱,它不仅害了我们,也害了被我们消费的东西。

原住民在以生命交换生命这方面的理论和实践的集大成者就是“光荣收获”(Honorable Harvest)。它代表各种各样的规则,这些规则支配着我们对大自然的索取,塑造着我们与自然界的关系,并且控制着我们消费的倾向——这样,这个世界也许就能在七代人之后依然像我们今天这样丰饶。“光荣收获”的细节会因文化和生态系统的不同而高度特化,但是,基本的法则在与土地有紧密联系的各个民族中却几乎是共通的。

光荣收获的准则

“光荣收获”并没有一份书面的准则,甚至没有人把它系统地讲述出来——它是通过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不断得到强化的。不过,如果你把这些守则罗列出来,看上去大概就是这样:

要明白别人是怎么照顾你的,这样你也能去照顾他们。

要自我介绍。作为请求别人付出生命的人,要负责任。

在索取之前要先问问对方是否同意。要遵从对方的答复。

第一个不取。最后一个不取。

只取自己所需。

只取对方所予。

过半不取。要为别人留一些。

要用伤害最低的方式来收获。

在使用时要心怀敬意。不要浪费你从别人那里索取的东西。

要分享。

要对别人送给你的东西表达感激。

要留下一份礼物,对于你索取的东西要礼尚往来。

对于那些维持了你生命的存在,你也要维持他们的生命,

这样大地才能永存。

有关采集狩猎的州法的确立完全基于生物物理领域,而光荣收获的规矩则是基于人类对物质和形而上这两个世界所负有的责任。如果你把自己收获的对象看做“人”,看做人类以外的有意识、有智慧、有灵魂,而且还有等他回来的家人的“人”的话,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而收割别的生命就成了一件格外意义重大的事。杀死某个“他”或“她”所需要的东西和杀死某个“它”完全不同。当你把这些人类以外的“人”看做自己的亲族时,就会建立起超越数量限制和法定季节的另一套猎获守则了。

总的来说,州政府制定的法规是一套违法行为的清单:“保留从嘴到后鳍的长度不超过十二英寸的虹鳟鱼是非法的。”触犯这些法律的后果有明文规定,在一位亲切友善的自然保护官员拜访过你之后,还会有财务交易。

与州法不同,光荣收获并不是强加于人的法律政策,而是一项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消费者与供应者之间的协议,而供应者拥有更大的发言权。是鹿、鲟鱼、浆果和阔叶葱说道 :“如果你们同意这些规定,我们就会继续把自己的生命送给你们,以延续你们的生命。”

想象力是我们最有力的工具之一。我们能想象到的,就是我们所能成为的。我喜欢想象,假如光荣收获能够像过去一样,成为今天大地上通行的法则的话,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试想一下,寻找地皮来建商场的开发商不得不先请求一枝黄花、草地鹨和君主斑蝶允许自己拿走它们的家园的场景。如果他必须遵从它们的回复,会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不呢?

我喜欢想象,光荣收获的规定被印在塑封卡上,就像我那位办事员朋友发放的狩猎或捕鱼牌照一样。每个人都会遵守同样的法律,这些法律乃是真正的政府所颁布,那就是物种间的民主,自然母亲的法律。

当我询问长老我们的族人是如何生活才使得世界完整而健康的,我听到的答案是“只取自己所需”这条诫命。但是,我们作为人类,作为纳纳博卓的后代,会像他一样对自我约束产生抗拒。当你的需求与你的欲望如此难解难分的时候,“只取自己所需”的训诫留下的解释空间实在太大了。

因此,这个灰色地带产生了一条比诫命更为基本的规则,它深深地扎根于感恩的文化之中。如今这条古老的教诲几乎已经被遗忘在工业和技术的喧嚣之中了。它说的不仅是“只取自己所需”,更是“只取对方所予”。

在人际交往的层面上,我们已经在践行这条法则了。我们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假如你去奶奶家探望,慈祥的奶奶用她最喜欢的瓷盘装了亲手做的饼干给你,你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你会一边接过盘子一边说“谢谢”,并且珍惜彼此间伴着肉桂和白糖的情谊 。你会满怀感恩地取走送给你的东西。但你绝不会有闯进她的厨房、不请自来地拿走所有的饼干、顺便还抢走她的瓷盘的想法。至少,这种做法是对礼仪的违反、对彼此亲情的背叛。另外,你奶奶也会感到痛心,短时间之内再也不想为你烤饼干了。

但作为一种文化,我们却没能把这种优良的礼仪延伸到自然界。“可耻的收获”(dishonorable harvest) 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索取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并把它糟蹋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奥农达加湖,阿尔伯塔省的油砂,马来西亚的雨林……这份清单是无止无尽的。这些都是我们亲爱的地球奶奶送给我们的礼物,而我们却不请求一声就拿走了。我们怎样才能回归光荣收获的做法呢?

如果我们是在摘野莓或是收集坚果的话,“只取对方所予”就会显得很有道理。它们献出自己的身体,而通过采摘的举动,我们也尽了回馈的责任。毕竟,植物在结果的时候就带着明确的目的,让我们把它们摘走、散播并种出新的植物。在我们把它们的礼物用掉的过程中,双方都能变得繁盛,生命得到了壮大。但是,如果我们索取的时候并没有一条通向共同利益的大道,某一方必定有所损失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19世纪90年代,印第安人妇女编织篮子。

建立互惠文化 

我曾经在一所规模很小、每年学费将近四万美元的私立大学做了一次题为“感恩的文化”的演讲。在安排给我的五十五分钟里,我谈到了豪德诺硕尼人的感恩演讲,西北太平洋海岸地区的“赠礼宴”(译注:原文为 potlatch,亦可译作散财宴、夸富宴等。在赠礼宴中,主人会将礼物送给客人们,以此显示自己的财富和权威。赠礼宴是当地原住民礼物经济最主要的体现,意义极为重大。)传统,还有波利尼西亚的礼物经济。然后,我讲了一个传统的故事:

有几年玉米的收获特别丰富,每座谷仓都堆得满满的。田野慷慨至极,村民们几乎不用劳作了。所以他们也就真的停止了劳动。锄头闲靠在树边,人们懒惰得连玉米节的仪式都没有举行,没有献上哪怕一首感恩的歌。

他们把玉米作为燃料烧掉,这样就省得去砍木柴 ;狗把玉米从乱糟糟的谷堆上拖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因为人们已经懒得再把它收进安全的谷仓中;当孩子们把玉米棒踢来踢去地做游戏时,也没有人来制止。

玉米之灵被这种不敬伤透了心,于是决定离开村民们,到她能够得到感激的地方去。一开始,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她不在了。但到了第二年,玉米地里除了杂草什么都没有。人们的储藏几乎空了,那些没有妥善存放的粮食不是长了霉就是被老鼠啃坏了。吃的没有了。人们绝望地坐着,变得日渐消瘦。当他们抛弃了感恩之心的时候,礼物也抛弃了他们。

一个小孩走到了村外,在饥饿中徘徊了几天。突然,他发现玉米之灵就坐在林中一块洒满阳光的空地上。他乞求她回到族人身边。她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指导他要把早已被遗忘的感激与尊敬重新教给他的族人。只有这样她才会回来。他照着她所说的做了,于是,在没有玉米可吃的严酷的一冬足以让人们铭记代价之后,她在第二年的春天回来了。

我的听众里有几个学生打起了呵欠。他们无法想象这种事。超市的货架上永远摆得满满的。在之后的接待环节中,学生在泡沫塑料盘子里装满了平常的食物。我们一边往塑料杯中倒潘趣酒一边探讨问题。学生们大嚼着奶酪和饼干,享用各种切好的蔬菜,旁边还有一桶桶的蘸酱。这些食物足以在一个小村庄里举行盛宴了。垃圾桶就放在每张桌子旁边,方便人们把所有的残羹剩菜直接扫进去。

一个用头巾扎住黑发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在讨论的时候徘徊不前,而是在一边等着,希望轮到自己发言。在几乎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来到我面前。看着桌上遭到浪费的剩菜,她露出歉疚的笑容:

“我希望您不要觉得自己讲的东西没人理解。我听懂了。您就像我远在土耳其农村的祖母一样。我会告诉她,她在美国也有位姐妹。

光荣收获同样是她的处世之道。在她家,我们学到了我们放进嘴里的一切,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是其他生命的赠礼。我还记得晚上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奶奶让我们感谢房子里的木椽,还有我们盖在身上的羊毛毯。我奶奶从不允许我们遗忘这些礼物,这也是为什么你要善待每样东西,那是在向其他生命致敬。在我奶奶家里,她教我们亲吻米饭粒。如果一粒米掉到地上的话,我们就要把它捡起来并亲吻它,显示我们并不是故意浪费,对它不敬的。”

这位学生告诉我,她来到美国之后所经历的最大的文化冲击并不是语言、食物或科技,而是浪费。

“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她说,“其实我在自助餐厅里会觉得很难受,人们对待食物的方式实在让我不舒服。在这里人们一顿午饭扔掉的食物就够我们全村人吃上好几天了。这件事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讲,因为其他人不会理解亲吻饭粒的做法。”我感谢她给我讲的故事,她说 :“请把它当做礼物收下吧,然后再分享给其他人。”

我听说在有些时候,谢意就足以回报大地的礼物了。表达感谢是我们人类独一无二的天赋,因为我们有意识,也有集体记忆来铭记,世界也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远不像现在这么慷慨。但是,我认为我们的使命是建立超越感恩的文化,再一次建立互惠的文化。

我在一次关于原住民可持续发展模式的会议上认识了阿尔冈昆族生态学家卡罗尔·克罗(Carol Crowe)。她讲述了一个关于向部落委员会申请资金以参加这次会议的故事。他们问她:“这个‘可持续’的观念,都是关于什么的啊?他们在说什么啊?”她给了他们可持续发展的标准定义的总结,包括“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自然资源以及社会制度的管理,以确保现在以及后代人类的需要得到实现和持续的满足”。他们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一位长老说 :“在我看来,这个‘可持续发展’就好像是他们想要永远索取下去,就像他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永远是索取 。你去那里,然后告诉他们,在我们这里,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我们能索取什么?’,而是‘我们能给大地母亲什么?’。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光荣收获要求我们要对自己所得到的东西做出回馈,要懂得互惠。互惠的原则能帮我们解决索取生命的道德困境,我们可以通过回馈有价值的东西来报答那些支持我们生存的生命。作为人类,我们的责任之一就是为这个不只包含人类的世界找到通往互惠的道路。我们可以通过感恩、通过仪式、通过土地管理工作、通过科学和艺术,还有日常实际行为中的尊敬来做到这一点。

    责任编辑:杨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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