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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职业试药人,一杯尿液值几万

2018-08-02 17: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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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捏着一只黄色医疗垃圾袋,站在GCP(临床药物试验)办公室外的公共厕所门口,开始了对自己的灵魂拷问。

彼时,我刚脱离了医院体制,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个三甲医院的急诊护士变成了一个某大型CRO(医药研发合同外包服务)公司的临床试验协调员。

我所在的CRO公司位居全国前二,是一个作为连接药厂、医院、患者的第四方桥梁的存在。在我国,任何药物上市前,必须经过至少三期的临床试验(不差钱儿的药厂会增加第四期试验)。各大药厂生产出新药后,合作医院的各科室医生负责该药物的试验研究项目,药厂则委托我们公司去为该项目保驾护航,提供临床试验监察、数据管理、试验方案设计咨询、统计分析等服务。

作为一个“桥梁公司”的协调员,我的工作地点自然在医院。此时的我正是奔波在医院各处,跟进一个国内某药物的一期试验项目。

想得出神时,我长达四分钟的思考人生却被突然打断。“诶......姐姐,我......那啥,我好了......”

我抬起头,看向这个项目的3号受试者——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正一手提着坐便器,一手死死捏着黄色垃圾袋,站在男厕门口,强自镇定地看着我,耳根微红。

“噢,好的。放进来就行。”我一个大跨步上前,两手麻利地撑开我手里的垃圾袋,示意他把他手里的垃圾袋放进来。

小伙子扭捏了几秒,想了想,又把自己手里的袋子打了个结,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了进来,似乎怕东西碰到我的手。

采集完该受试者的大小便后,我正拿着碳素笔往装着垃圾袋的密封袋上写编号,张琦这时从GCP办公室朝我们走了过来。

待她走近,我扬了扬手中的密封袋,向她汇报工作进展,“这个受试者的大小便已经采集好了。”张琦是个老员工,公司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工作,便让张琦先带着我做项目。

张琦歪着脖子仔细打量了半分钟,随即拧了拧眉头,抿着嘴道:“呃......这好像不行。我记得项目方案上写的是,大小便必须分开采集。”

分开采集?

我提起手里的密封袋,陷入了我人生中最短也是最长的沉思:这咋分开?

试药者接待室 | 网络图

显然,分开是不可能分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得开。

或许,只能让受试者重新进行一次固液体分开、有技术含量的排泄。我心里盘算着,嘴上却有点说不出口——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啊。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张琦很快率先出声,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算了,先拿去冰箱里冻着吧,等会儿我打电话问药厂这能不能用。”

我跟小伙子都松了口气。张琦正要带着我离开时,小伙子却还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地在背后问道:“诶......姐姐,请问......你们公司还有这种抽空白血的项目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心里有些了然——他虽看着年龄不大,但试药经验可能并不少。

不同于二、三、四期试验,一期试验的受试者全是健康人(除抗癌药物外)。而临床药物试验,自然是绝大多数都需要受试者吃药的,我手里这种不用吃药、只抽血的项目便被称为珍稀的“空白血”项目,这也成为了这些受试者眼里的首选项目。

张琦转过身,有些冷淡地盯着他,说:“这种项目特别少,我们公司最近是没有了,”顿了顿,她继续道,“你刚做完这个项目,抽了不少血,得好好休养身体,先别惦记着做下一个项目了。”

小伙子一脸失落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张琦轻叹了口气:“这个学生娃估计快成职业试药人了。”

我也忍不住有些唏嘘。

临床试验事业跌跌撞撞发展到今天,自然也是怪象频出,而“职业试药人”,则是临床试验中催化出的最畸形的衍生物。

一期试验的受试者几乎都是健康人。为了肯定这些健康受试者对临床试验做出的伟大贡献,药厂便给予每位受试者以经济补偿,且这个经济补偿往往不低。但近几年开始,这种性质的经济补偿却逐渐变成一部分人敛财的“捷径”。

一次试药,住院2——14天不等,只吃药抽血,出了院便可拿到高达几千到几万的营养费。这群人看中了试药来钱快速和简单,便逐渐催生出这个隐秘而庞大的群体:职业试药人。

按规定,一个健康人试一次药后,必须等至少三个月,才能参加下一次的试药项目。可食髓知味,为了短期大量试药,他们罔顾试药规则,采取多种方式瞒过项目前的体检,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换取高额营养费。

在传统观念里,“是药三分毒”。所以,“三个月才能进行下一次临床试药”的规定,既是对受试者的负责,让他们能将吃的药物代谢干净,也是对该次试验项目的负责,不让受试者短期吃的多种不同新药产生相互作用,也以此保证了这个药物上市的安全性。

可被金钱驱使的职业试药人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不管短期内试吃好几种药会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危害,不管这种作弊会不会导致临床试验的失败,更不会管这样会不会给新药面向大众上市后埋下隐患。他们只认钱。

在这个职业试药圈子里,一度流传着这样一个简单却残酷的公式:钱数÷天数=药物危险度。

即,钱越多,住院天数越少,说明这个新药的危险度越高。

他们便按照这个公式,来决定要不要参加该项目。

试药人中介(招募这些试药人的人)则更有手段。为了替某些危险度略高的项目招募到足够的受试者,中介便偷偷将价格压低,报给受试者,以低价消除他们心里的警惕。

这群人是支撑起临床试验事业的重要基石,却又是破坏医学伦理和试药结果的罪魁祸首。

不得不说,实在怪异。

将密封袋放进零下80℃的专用冰箱后,张琦带着我来到采血室,说是要跟项目相关的其他人员一起处理血液样本。

我们进去时,几个项目工作人员正蹲在地上,把刚抽的受试者的血液用针筒分别打进采血管里。每只采血管里都提前注入了甲醇,用来做吸附试验。他们没戴口罩,似乎并不在意甲醇的剧毒和挥发性,只专心致志地将血液注入管中,摇匀,震荡,最后放入离心机。

护士给受试者抽完血后,那个编号为7的年轻男人慢吞吞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将手肘正中的留置针摆弄了下,便穿好鞋准备离开。

我向护士讨要了几只口罩,准备帮张琦戴上。张琦扭过脸避开我手里的口罩,侧着头打量那个男人,随即蓦然出声:“诶,那个受试者,你先等一下。”

7号受试者转身不耐烦地扫了张琦一眼,“不是抽完血就可以走了吗?”话音刚落,却突然顿住,神色变得有些窘迫。

张琦冷脸看他,“我记得你上个月刚在A公司试了药吧?这个月就马上来做我们这个项目,我们这个项目是要求尿液药物筛查的,你怎么过的体检?”

在这个医院里,几乎聚集了全省90%的CRO公司的项目,加上临床试验圈子小,平时在医院里也会经常打照面,张琦若是见过他参加别的项目,倒也不奇怪。

“啊?他上个月刚吃了药?”一个项目工作人员忿忿开口,“那他的血液样本不是不能用了?嗨,白忙活一早上了,你们这些职业试药的啊......哎......”

男人面色愈发尴尬,抿了抿嘴,瞪向张琦的眼神中有几分怒意,他低骂了句“我去,我不参加了行了吧”,抬起手就将手肘上的留置针一扯,细细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他随手从旁边治疗车上拿起一包医用棉签,转身便走了。

他这番恼羞成怒的“自残”操作把我们看得一愣一愣的。等男人走后,一个工作人员犹豫地看着张琦,问:“琦姐,你真没看错?他真上个月刚试了药?”

调包尿液通过体检 | 网络图

我跟他同样疑惑。

前些年各大临床试验中心并没联网,试药人往往参加完一个项目后又马上去参加下一个试药项目,临床试验人员无从得知试药人在何时、何地参加过试药,这便为职业试药人的诞生提供了便利。

然而,即使瞒过了下一个项目的工作人员,他们也瞒不过每个项目前的体检,严格的各项体检指标也会暴露他们刚参加完试药项目的事实。

所谓“有对策就有计策”。为了顺利通过体检,这群试药人绞尽脑汁改变体检结果。有禁止吸烟的尿液检查时,职业试药人便偷偷往尿液里掺一两滴白醋,这样就查不出有吸烟史;有些则会花点钱让别的试药人匀出点儿尿,倒入自己的尿杯里;而血液检查有白细胞超标情况时,他们便去献一次血小板,隔天再体检时,白细胞指标则显示正常。

为了打击这种职业试药的歪风,近两年来,各大临床试验中心开始建立起全覆盖的网络信息共享,一个试药人参加过项目,会被详细记录在系统里,随时都能查到。

所以,这个男人如果上个月刚试过药,怎么会通过我们这个项目的?

见我们一脸迷惑不解,张琦冷哼一声,“呵,这些人呐,什么方法都挡不住他们频繁试药。估计他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来参加的我们项目,尿检也是用的别人的尿。等以后面部识别系统建立了,看他们还有啥招数。”

我不禁在心底感叹,两方这样的斗智斗勇,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刚处理完第三个受试者的血液样本,张琦的电话突然响起。

接完电话,张琦有些无奈地瘪瘪嘴,苦笑着对我说:“我们得去呼吸科的GCP办公室一趟。”

“呼吸科那个四期项目出事了?”我问。

张琦手上同时有三个项目,呼吸科的某抗癌药物项目便是其中一个。这个四期试验受试者均是癌症患者,平时住在家中,定时来医院拿药便走了,张琦也无需天天守着他们。

她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催促我赶紧跟她过去。我们刚走到呼吸科的GCP办公室门口,纷杂的争执声隔着木门砸进我的耳朵,让人无端生出几分烦躁。

张琦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恢复了镇定自若,很快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除了一个专门负责临床试验的GCP护士,还坐了个中年男人和一位年约70的老婆婆。老婆婆手里攥了个白色塑料袋,正一脸难色地用手虚抚着男人的后背,似乎不敢碰他。中年男人则拧巴着一张黑脸,见我们走进来,立即从掉漆的凳子上“噌”地站了起来,“诶诶诶,你们是这个进口药的负责人是吧?”

我一脸懵,盯着满脸横肉的男人没说话,摸不清他是来办事的还是找事的。张琦倒是很快回答他,“算是吧,你有啥事?”

男人缓了神色,将老婆婆从凳子上扶了过来。“是这样的,我们之前来做过检查,想让我妈参加这个试药,她也是肺癌,你也知道,这个病治不了,我们听说你们这个药是美国的新药,效果好得很,就想来试一试。”他停顿片刻,“但是,之前你们说我妈的检查结果不符合要求,就不让她参加。”

“我们家又没啥钱,又看不得她受苦,所以还是麻烦你们再想想办法嘛,看看能不能让她吃你们这个药......”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老婆婆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涨得通红,松弛的眼皮里裹了层泪。张琦赶紧扶她坐下,抚着她的后背顺气,又看了看中年男人,有些为难道:“现在受试者都已经全部入组了(正式进入试药阶段),就算你们能吃这个药,也只能等下一轮。”

男人正急着想说什么,张琦打断他:“既然你们检查没通过,肯定是不符合这个项目的要求了......这样,你母亲的病历本应该带了吧?我先看一下。”

男人很快从他母亲提的一个塑料袋里翻捡出一大摞病历,递给张琦,言之凿凿:“你看嘛,确实是肺癌,不是肺癌我们干啥子来吃你这个药。”

“确实是肺癌,”张琦翻得很快,她抽出一张基因检测报告,继续道,“但是,你母亲的基因检测报告上写的这个S突变基因,跟我们要求的X突变基因不一样。这个进口药针对的只是X基因突变的肺癌。”

“换句话说,这个抗癌药,对你母亲几乎没有效果。”张琦格外冷静,似乎并没注意到男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而且,你母亲这种类型的肺癌,做化疗应该效果也不错。可我看她的既往病历里,并没有做过化疗?”张琦眼神淡漠,用似问句又似陈述句的一句话总结了病历内容。

老婆婆依然沉默不语,右手有气无力地搭在办公桌的棱角上,偶尔低咳时,驼着的腰佝偻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枯索的血管爬行于干瘦的皮肤表面,像一根根腐烂交错的树枝。

男人看了他母亲一眼,面上划过一丝窘迫,“我们家的情况你不知道,哪有那个钱做化疗,再说了,既然你们这儿有免费的进口药,为啥不拿给我们试吃?我们这还不是算在帮你们,两边都有利的事情......”

张琦的视线在男人和老婆婆之间来回扫了几遍,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她脸色渐冷,语气倒还克制:“不好意思,这个药确实不合适你母亲,她吃了根本没用。我建议你还是带她去做化疗,这个癌症5年内的生存率很低,定时化疗的话,可能会撑得到针对她这种基因突变类型的靶向药生产出来。”

张琦走到门口,拧了下门把手,“你们现在可以去挂个门诊号,让医生帮你们制定出个详细的治疗方案,我们毕竟不是医生,帮不了你们。”

她刚一说完,男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里怒意翻涌:“都是治肺癌的,有啥子不一样?说到底还是没给你们拿钱是不是?其他那些吃药的人给了你们多少钱?你凭啥子让他们吃不让我妈吃?老子要去你们公司举报你们!”

我被他的狮吼功震得耳鸣,只呆呆地看着张琦。张琦却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面孔,也并不打算回应。只是手肘一勾,将木门开得更大了些。

男人受了冷落,涨红着一张脸正准备继续骂,却被他母亲打断了,“强子......咱,回家去,别为难人小姑娘......活到这岁数够了......我不治了......”老婆婆话说得很慢,颤着身体站起来,想拉她儿子回家去。

那男人却猛地挣脱了他母亲干枯的手,“你晓得个屁,这个药吃不成,你这个病咋办?回去那些亲戚又要说我不孝,不给你治病!反正我话放在这里,我现在给你争取这个药,这个药你要是吃不成,以后就别埋怨我不给你治病!”

张琦耐着性子继续跟他解释,男人依旧不依不饶,恶语相向。二十分钟后,GCP护士出门叫来了警卫,这才把骂骂咧咧的男人送出了办公室。

GCP护士关上门,转身跟我们长吁了口气,“终于走了,这种人渣。”

“可不是人渣么,”张琦冷笑,“这种癌症病人的家属我也见多了,正规化疗舍不得花钱做,明明知道病人根本不符合这个试药项目,根本就不能吃这个药,却死活要逼病人来试这个药,就想着一举三得呢!”

“一举三得?什么意思?”我问。

张琦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可不是三得吗?参加试药,就可以光明正大不用花钱给病人做其他治疗了;要是吃这药有效,自然是赚了;万一要是吃出毛病来,不就可以趁机讹上一大笔钱?呵,有些癌症病人的家属,那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回想起刚刚老人的佝偻身影,我有些难过。

她从头到尾一直沉默,想必多少也是清楚她儿子的意图。

几周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医院食堂吃饭,远远见着张琦快步向我走过来,一向寡淡的脸上难得隐了丝兴奋:“嘿,我两年前试吃的那糖尿病药最近上市了,我妈刚打电话过来,说她的降糖药也换成那种了。这种感觉......哈,还挺有成就感。”

我一边对她试过药觉得意外,一边又替她感到开心。“你也试过药啊?”

“对啊,我是学药学出身的,除了少部分危险度较高的药外,我偶尔会去试些药,三个月足够代谢完了。”她不在意地笑了笑。

“哟呵,还以为你是缺钱,没想到你还有点崇高,”我戏谑地冲她挑挑眉,却又突然想到那些在灰色产业里畸形壮大的职业试药人群体,“诶,你说,我们这些临床试验啊,自从有了经济补偿后,是不是就算是把目标群体钉在了穷人身上?”

张琦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这你就无知了吧?专职试药的人也并非全是穷人,更多的反而是学生、赌徒、欠贷的人。经济补偿哪里有错?”

“错的是贪婪本身。”

作者开弓,国家一级退堂鼓演奏家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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