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田野笔记|流氓无产者?三和大神的“日结”江湖

王行坤
2018-08-03 11:0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聚集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三和大神”因日本NHK电视台的一部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进入了中国公众的视野。和我们印象中吃苦耐劳的进城务工人员的形象完全不同,大神们不愿进工厂打工,做着日结薪资的零工,“日结一天玩三天”。在主流社会看来,大神们好吃懒做,毫无进取心。而深入到大神们的世界,却会发现,他们有自己一整套身份认同的符号系统,和对主流社会的抵抗方式,似乎更像是一种青年亚文化。甚至有不少人看了《三和人才市场》的纪录片后,跑去那里加入“大神”的组织。大神们究竟是谁?我们如何认识和理解他们?研究“后工作”议题、倡导“懒惰权”的学者王行坤在刚过去的7月,来到深圳的三和人才市场,尝试研究“三和大神”这一群体。本文是王行坤老师田野期间受《澎湃新闻·思想市场》之邀写下的观察笔记。

三和大神的江湖:“海信大酒店”

“高价回收微信号!”“收挂逼手机!”“花呗、借呗套现!”,“日结去广州,七天包吃住,1500块!”“收联通、移动手机卡!”“收银行卡!”“西瓜一块钱一块!”配合着“当当当”的敲打声,合成了夏日深圳“三和人才市场”一带喧嚣的混音。

“三和大神”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海信大神”,因为他们主要以“海信大酒店”为中心活动。大概由于“三和人力资源集团”是这一带最大的中介公司,所以“三和”被用来指代整片区域,而在这一带活动的“大神”就被媒体称作“三和大神”。“海信”,指的是“海新信人力资源市场”,它位于“三和集团”的西面,因“海新信”太拗口被大神们称作“海信”。晚上会有很多大神露宿在“海信”门口,所以这里也就被戏称为“海信大酒店”。

夜色中的“海信大酒店”。 王行坤 摄

“当当当”是三和大神们用砖头敲击共享单车(主要是摩拜和ofo小黄车)车锁时所发出的声音。在三和大神的世界,一块甚至五毛都格外宝贵,有些大神绝不会将钱“浪费”在共享单车上,于是他们练就了用砖头开锁的能力。摩拜比较难开,但是小黄车如果技术娴熟的话,只要一两次就可以砸开。

“海信大酒店”门口供大神们取用的共享单车,这些自行车其实是“治安仔”堆放在这里的,因为大神们总是在附近乱停乱放。 王行坤 摄

“挂逼”形容的是一种状态,可以指死掉,如“他在网吧‘挂逼’了”,这种现象偶尔也会出现:有老哥说,有一位大神在卖肾之后,去网吧连上了七天的网,最后“挂逼”了。但大多时候指的是基本上身无分文又无事可做的状态,如“挂逼”在三和了,或者因为今天没有干活,“没钱吃饭,‘挂逼’了。”所谓“挂逼手机”指的是挂逼在三和不得已低价出卖的手机。当然,这些手机大都是价格相对便宜的国产手机——有些一百块也卖不出去。“挂逼”时所能买到的最廉价的商品则被称为“挂逼X”,如五块钱一碗的“挂逼面”(过去几年一直是四块钱,其实就是汤煮挂面),五毛钱一支的“挂逼烟”,两块钱两升的“挂逼水”(也叫“大水”),一块钱一块的“挂逼西瓜”,十五块钱一晚的“挂逼床位”等。

大神们也会用“挂逼康”来指代富士康,意思就是如果你去了那里就很可能“挂逼”。龙华区就有观澜和龙华两家富士康,所有大神都在其中战斗过,只不过时间长短不一。在百度贴吧的“龙华吧”和“三和大神吧”(三和位于深圳龙华区)中流行这样一句话,“兄弟别去,这是黑厂,我们去上网”。在大神眼中,富士康就是黑厂,因为里面的管理太过严格。当然,有资深的打工者说,现在的管理比2010年之前好多了,“多亏”了那些跳楼的。另外,富士康也大量引入小时工和临时工,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正式工的加班量,但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班可加,他们的收入也不如从前了。我在三和的中介机构注意到,有些厂的招聘广告特意强调“不管控加班”——以多加多赚钱来增加工厂的吸引力,而富士康已经在管控加班了。

而“回收银行卡、手机卡和微信号”主要是用于诸如诈骗、高利贷催收、洗钱等灰色和违法行为。在我来到三和之前,还有明目张胆“回收身份证”的生意,后来因为严打而偃旗息鼓。

但这并不代表就不可以出卖身份证。“日结去广州”的叫卖声其实是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神们去广州做皮包公司的法人代表(在三和简称“做法人”)。他们除了需要提供身份证之外,还要开具配套的银行卡,因此需要在外地待上好几天。当然这几天是包吃住的,做一次法人可以净赚1500元左右。除了“做法人”之外,身份证也可以用来办营业执照或者去税务局代领发票。这些出卖了身份证的大神自然就没有了进厂的可能,除了卖血浆(就我所见,在三和很少有人卖血,大家谈论的都是卖血浆。我遇到过几个卖血浆的大神,他们表示对健康并无大碍,而且是正规医院,580毫升血浆换取300块钱)就只能通过偶尔的日结来维持生活了。除了这些主动出卖身份证的人之外,还有些人是因为身份证被偷不愿意回老家补办,无法进厂而慢慢“挂逼”成为大神的。三和因为历次的清理,恶性暴力事件已基本消失,更多是小偷小骗的行为。

三和人才市场附近的宣传标语“卖出一张身份证,买入一条不归路”。 纪录片 截屏
谁是三和大神?

到底什么人才算是三和大神?露宿街头的?整天泡在网吧的?不愿意进厂的?就此我问过一位在“龙华吧”自称“大神”和“三和战地记者”,且经常发帖直播自己日结精力和心得的“老哥”(“老哥”最初是“戒赌吧”赌友即难兄难弟之间带有安慰性质的称谓,后来蔓延至“三和大神吧”,在大神之间广泛流通)。

这位80后的老哥化名“老三”,比多为90后的大神们看起来要成熟稳重些,他衣着整齐,且从未出卖过任何证件或手机卡。在他看来,三和大神的特点是没背景,没文化,没水平,没钱。的确,就我所见,大多数大神都是初中毕业(甚至没有念完),念到高中的算是凤毛麟角。但他又补充到,有些大神有钱,只不过比较低调而已。我的确听到一位看起来消息灵通的老哥说过,他有个朋友卡里有20万,晚上就睡在肯德基,白天去做做日结。

无论如何,老三口中“没背景,没文化,没水平,没钱”似乎只是对“三和大神”的一个描述,并非定义。在我的追问下,老三又给出了如下定义:一是比较好吃懒作,二是过一天算一天,三是有网瘾或者赌瘾,四是游手好闲。

但就老三本人来说,似乎只有第二条适用于他,其他三条并不适用。他在贴吧所发的帖子表明他明天都在积极从事日结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每天早上五点左右就得起床——一般来拉日结者的车子五点半到达海信大酒店门口,然后将他们拉往目的地去从事十个小时左右的劳动。劳动的报酬在120元左右,有时还不包中午饭。这些零工主要包括分拣快递,在酒店端盘子,给演唱会搭舞台,做临时保安等。还有每个月只能做一次的活——去深圳的中英街“带货”。那些走私的人会把大批的货物分成若干小份,然后雇佣大神们将货物分批带出海关。如果带成的话,会有120元左右的酬劳;如果被海关扣住没有带成,则会给30或40元的路费。如果做工地的活,工价会有200元左右。下午五六点左右也会有中介来招工,主要就是去工地或者快递公司通宵干活,一般是从晚上十点干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

另外他自己也没有赌瘾或网瘾——他因为赌博背有一点债务,但那是欠亲戚的钱,而且已经戒赌;也不会在网上装可怜,让网友“团饭”。所谓团饭,就是让网友发红包给自己去买饭吃。很多所谓的大神都会在贴吧里团饭,在老三看来,这是一种网络乞讨行为。

在我看来,真正的三和大神是失去了身份证以及各种证件,对未来不再抱有希望;或者即便没有失去身份证,也不愿意进厂“稳住”(三和大神的术语,指的是在厂里长期坚持下去),没有任何斗志憧憬,只愿“日结一天玩三天”的那些人。

我遇到过一个慕名来到“基地”(贴吧里也把“三和”称作“基地”)的90后——丁飞,他在网上看了很多关于三和大神的内容,对与三和相关的“专业术语”无所不知,“之前进‘挂逼康’当晚就跑路了。”当然,丁飞并不算大神,我是在来到三和的第二天遇到的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张网络图片表现的就是没有稳住、挑战黑厂失败的三和大神

其实真正挂逼在三和的大神并不多。大多数人可能是刚从厂里跑路,来到三和调节一下自己,然后继续“挑战黑厂”;或者在游玩一段时间后,因为身上没钱暂时挂逼在三和(这里的生活成本最低,而且通过网络声名远播,成为理想的落脚点),待攒足勇气之后再度进厂;还有些则因为赌钱负债,来到三和躲债“挂逼”。丁飞就属于第一种情况。当然他也可能终日混迹于网吧,“挂逼”在这里了。但就他跟我表达的意思来看,他只是来这里看看,然后再去找工作。在第二种情况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花完身上的一万多过块钱之后,选择来到三和。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眼镜在睡挂逼床铺的时候被人偷了(还好他只有300度)。在三和,各种生活用品都可能被偷。网红“大神”宋春江在网吧睡觉的时候,因为把脚放在桌子上,一双鞋子就被人给脱走了。当然有些人也会挑战失败,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此进进出出,最后就可能彻底“挂逼”在这里,成了真正的“大神”。“三和是个坑”,有老哥如此感慨。甚至有好心的大神提醒我,你调查完之后赶紧走,千万不要留在这里。在第三种情况中,我也遇到一个欠了二十多万赌债的老哥,他说家里人不再管他,只好挂逼在三和。据我了解,80%以上的三和大神都背有债务,主要是赌债,少则几千,多则几十万。

当然我也遇到做生意失败“挂逼”在这里的老哥,比如王前,虽然“挂逼”在这里,甚至不得不睡“海信大酒店”,但是他完全不认同“大神”的行为,更不会认为自己是“大神”。王前多才多艺,跟建筑相关的很多手艺他都会——他之前做的是关于金属的生意,而且还会吉他弹唱,以前会唱一百多首歌。王前27岁,已经离异(他说是因为前妻总是赌博),女儿判给自己,由自己的父母照看。虽然“挂逼”在这里,但可以看出王前心气依然很高,他的原则是一小时20块钱以下的活不做,没钱宁可睡“海信”。“如果我长时间在这窝下去,那我宁可从楼上跳下去。宁可死,我也不愿意这样子窝囊下去。”王前去年身份证被偷,但是他不愿意出卖银行卡、微信号等任何与自己身份信息相关的东西。“宁可饿死也不能卖这些。我最长7天没有吃过东西,就喝水,骗你不是人!不想死你就死不了。”他目前打算去广州的碧桂园从事建筑相关的工作。

除了背有赌债,染有网瘾,不愿进厂,文化低之外,大神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单身。有一位“大神”说,“打工打工,两手空空”,靠什么结婚?他现在手机里还有一万多块钱,指望炒股赚钱翻身。光头哥赵伟在跟我的聊天时,屏保上显示的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这是我哥的孩子。我这一辈子是不指望结婚了。”还有一个大神号称“包打听”,因为他号称自己也不知道来三和多少年了,对三和了如指掌。看年纪有四十岁左右,头发已花白,所以不再考虑进厂(工厂一般不收35岁以上的打工者),主要是在工地上干活维生。包打听欠家里人和老家寺庙(据他说,福建老家的寺庙会向外借钱,如果有人逾期不还,就将其姓名在村里公开)共几万块,在这里自然一直单身。

除了因没条件结婚而保持单身外,也有离异的情况,比如前面提到的王前。一位五十来岁、因喜欢喝酒而自称“酒鬼”的打工者,在离异后成为“大神”。他平常做些水电工和工地相关的活,日结回来之后都要喝上两三瓶啤酒。他的女儿和外甥都在附近的工厂打工,“等过几年我们打算一起开家理发店,我帮着打理”,他满怀期望的跟我说。我还遇到一位才23岁、刚有了孩子的“大神”正在闹离婚。他的妻子和他是同学,因自己身负债务,妻子要闹离婚,女方家里比较有钱,自己的家里人也不敢得罪她,都在劝他赶紧回去离婚。

另外,这里挂逼的大神基本上都进过传销组织。传销分为南派和北派,前者比较重洗脑,后者则主要靠限制人身自由来彻底制服受害人。外来打工者一般都是通过同乡关系而建立起关联,但这也是一种比较弱的关联。传销都是通过欺骗亲朋好友、拉他们进组织来骗钱,这也让在外的老哥们很难建立起信任感。赵南和一位老乡认识了半年,后者没有手机,向他借手机登录微信去楼下买东西。结果一去不回,赵南到现在也没再买手机。在聊到友谊问题时,有“大神”说,“有钱的时候是朋友,没钱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另一位接话,“现在这个社会谁都不能靠,朋友靠不住,这个世界只能相信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利益社会对吧?像我们赌博的人,更加看得清了。”

大神们的抵抗:我们为什么不进厂?

海信的南面就是网吧区和生活区,再往南穿过三联路也是同样的网吧区和生活区,加起来就是整个景乐新村。景乐新村是深圳的一个城中村,三联路以北被称为北区,以南则被称为南区——这基本就是大神们的活动范围。他们有些也会去附近的龙华公园逛逛,但现在公园里即便是白天也不让睡觉了。有些大神会选择在附近的华润或者大润发门前的空地上过夜。据我估算,在三和一带露宿的有一、二百人。

三联路,其北边被称为北区,南边则被称为南区。 王行坤 摄

我是因为看了NHK拍摄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才决定利用暑假去更深入了解“三和大神”。在“三和”,我遇到了纪录片中的宋春江(因为他在纪录片中戏称自己是三家公司的法人,名下共有一千五百万,被广大网友称为“宋总”),光头哥赵伟和陈勇。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这部纪录片其实是中国人拍的,后来卖给了NHK。拍纪录片的时候,宋总、光头哥和李磊并不是很熟,当时在街边聊天时被摄像师发现,许给的酬劳是150元。但是后来给摄像师带路的中介又抽走了五十,所以每个被访者只拿到了100元。

因NHK纪录片而一炮走红的大神宋春江。 纪录片 截屏

摄像师向他们保证国内绝对看不到这部片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但这部纪录片很快就有了中译并且在网上引起热议,就连赵伟老家亲友的微信群都知道了这部纪录片,这让他非常尴尬且被动,所以他退出了亲友的微信群,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在三和,很多人通过这部纪录片知道了NHK,知道这是日本的CCTV。“宋总”后来上网搜索才知道NHK,想到这么知名的电视台才给100块钱,“被坑了,肯定被坑了。中国人(摄像师)肯定扣了。”还有些大神和好事者指责“宋总”和光头哥,说他们是汉奸,给日本人拍片子。“有些人跟我说你没钱不怕,再去拍一部纪录片就行”,光头哥对此非常无奈。

我在三和做了将近两周田野,基本都是从下午两点待到晚上十一点,去看各个中介机构的招聘信息,然后和中介或想要求职的打工者攀谈。一般我不会亮明自己的身份,让他们认为我也是求职者,因为随意的聊天可能会带来更加真实的信息。之后我会来到“海信”门口,看“大神”们聊天。有些“大神”比较健谈,他们乐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经历和见解,有些则戒心较重,当我的问题过于私人或者过于深入时,他们会追问我的身份。这时我就会解释说,自己是高校老师,想写相关的研究论文,因为有些大神不希望媒体记者报道他们,因为一旦成为新闻热点,三和可能又遭遇被整顿的命运——在此之前,三和已经遭遇多次整顿,这里也成为当地政府的一块心病。三和是他们的“挂逼”的地方,是他们绝无仅有的容身之处,哪怕只能睡“海信大酒店”,没赚到钱碍于面子也是不可能回家的,即便回家,农村岂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看到这里肯定有读者要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进厂(的确,没学历,没技术,除了进厂他们似乎别无出路)?在这种地方混吃等死意义何在?

在三和的老哥都进过厂,而且可能进过好多厂。但为什么他们没有“稳住”呢?光头哥在纪录片中说“感觉打工打烦了,没有了耐性。”也就是说很难在厂里稳住了。这的确是大神们的普遍心态。NHK纪录片试图将这种现象归因于代际和原生家庭——年轻人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劳动,他们不再像他们的父辈,即中国第一代农民工那样吃苦耐劳;再加上这一代90后的留守儿童成长经历,父母和教育的缺失,让他们走向了“大神”之路。

NHK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 纪录片 截屏

在我看来,“大神”现象主要是跟他们独身状态有关:没有自己的家庭,也就没有那么强的责任感。另外,高山和我说,现在因为都有智能手机,信息发达,老哥们都想去外面看看什么更赚钱,谁愿意呆在厂里呢?的确,第一代农民工之所以埋头苦干,除了养家糊口的压力之外,也因为没有什么信息来源。而如今社会上各种各样发财致富的“捷径”在召唤所有人,90后的进城打工者也心有所感。我在海信门口遇到一个说是在搞“反洗钱”的老哥。他告诉我这其实就是资本游戏,把钱左手倒右手,帮人把钱给洗白然后抽取提成。这听起来显然是洗钱活动,但他坚持认为这是“反洗钱”。他只念到小学四年级,但是从他的言谈可以看出,他勤奋好学,起码对“反洗钱”颇有心得。挂逼在这里,是因为他还没有推销出自己的“项目”,“那些老板跟我说,你就是一张嘴说。我怎么相信你?”

而另外一个关键因素就是黑中介,纪录片中的刘镇也提到了这问题。所谓黑中介就是以各种方式压榨进城打工者的中介。因为现在的工厂大量使用派遣工和临时工,对这些工人的管理也都交给了中介机构——“你死了都跟厂里没关系”,而这些机构的唯一目的就是赚钱,因此会使用各种方式去压榨和克扣打工者的工钱。很多大神都表示,进厂好来,辞工难走。如果干活未满工期(一般是两三个月),中介会想方设法拖着不让辞工,除非自离——这也就意味着拿不到工钱或者说只能拿到原本承诺工钱的一部分。纪录片中的东东也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日结当天就可以拿到全额工钱,进厂则不一定能拿到应有的工资,而且不能说走就走。有些中介在工期临近的时候会对工人百般刁难,其目的就在于让他们忍无可忍,在工期到期之前提前离厂,这样工厂就可以名正言顺克扣工人的工钱。有的中介公司会在龙华汽车站安排好八辆印有不同名字的汽车,布下天罗地网,让新来的打工者无处可逃。

我在中介机构假装找工作的时候,听到不少工友抱怨:很多时候没有班加,因为在一些时段没任务,但又不能准时下班,也没有手机可玩(有些车间不能带手机),“在车间像个傻屌”。这让本来就无聊的流水线工作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除了黑中介的盘剥之外,“黑厂”本身也是大神们望而却步的原因。老三对黑厂的定义是,“公司不按照劳动法;工资押太久;公司福利差、不够人性化;公司制度严、管理严;公司产线产量过高,速度快,辞工难。按照目前企业,大多数有变相规避劳动法,企业工会成一种摆设,劳动相关部门更愿意相信企业,忽略劳务工。”而规避劳动法的一个途径就是大量使用派遣工。有位工友就愤怒地说,“有些人说这旁边这么多厂,为什么大神不愿意进。给工厂干活,工资还拖,你也不反问一下(工厂)!有些记者还说大神懒!”老三不愿意进厂的原因在于,“一喜欢工作自由灵活,二喜欢生活比较随性化,三我想马上能拿到工资。”再者就是他觉得进厂努力的汗水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这种心态也可以解释王前为何宁愿饿肚子、睡外面,也不愿接受低于每小时20元的日结工作。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大神都那么有“气节”,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对每小时9块的工作也会趋之若鹜。

“他们都是流氓无产阶级,”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高山这样跟我说。我们在海信门口聊了一个下午,他高中毕业考取了一所大专,但并没有去念,而是去北京做了网管和服务员。虽然来深圳只有一两年,但是却对龙华一带非常了解。他不喜欢上网也不怎么赌博,但比较喜欢看书,“我还看过《资本论》,没完全看懂。你要把革命搞起来,流氓无产者是‘先头兵’好不好,第一个出来造反的。”在他看来,工会不过是个噱头,“为什么现在有人不愿意在厂里上班?说白了,如果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呆在厂里面,给资本家剥削,那黑工厂的制度也不会改变。”的确,因为很多人不愿意进厂,有些厂在工人呆满一段时间之后会给他们几百到几千块钱的“返费”作为奖励。再加上给中介的钱,工厂花在招人上的成本也不可小觑。但即便如此,工厂显然更喜欢这样可以灵活招聘员工的派遣制度。

如果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三和大神的确算是流氓无产者,但是在今天的语境下这个范畴是否有效,也许需要专业的学术讨论。大神不仅仅出现在三和,据老哥们说,广州黄埔区的东区,北京亦庄的马驹桥以及昆山中华园,都因为有日结工作而聚集了一批“挂逼”的大神。另外,那些即便没有成为大神,但是在工厂之间不断迁徙逃离的年轻劳动力,他们又有任何出路吗?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