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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半个月,这本书我太喜欢了!

2023-05-18 12: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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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没有更新了。

本来昨天要发这篇的,但是没有写完。

写得太长了点,但写得很愉快,希望你能看完,会喜欢。

大概半年前,我从网上买了唐诺的新书《求剑:年纪·阅读·书写》。

一本通体黑色的书,印刻出版,扉页上有他的签名。

买来,放在书堆里,没有急着读。就像我之前说的,很多书我会晾一晾,等到某一个机缘时刻,再打开它。

当然,有些书就这样放下了。几年前我从台湾买了一本朱天心的《三十三年梦》,放在书架上,一直没有看。后来简体字版都出了,还是没有看(倒是看了她的《那猫那人那城》)。这说明我可能没有那么想看它,或者说,还要再等等。

那么,是怎么开始看《求剑》的呢?

大概半个多月前,我忽然想起这本书。很古怪的,也有可能是我一直没有忘记。因为这本书比较大,又厚,所以一开始也没有看,只是找出来了,放在显眼的地方。

一个晚上,我把它带到床头(那里已经堆了几十本书),翻开第一页,就这样看下去,没有停止,而是以一种缓慢但均匀的速度,每天晚上推进一点。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白天的时候,照常工作,但心里有一个挂念和期待,夜里可以读这本书,而且不会读很多,两到三篇,心满意足。

繁体竖排,读起来很慢。再加上唐诺的语言本身就偏向复杂、曲折,宛如在深海不断下潜。我读了将近半个月,终于看完了。这是一趟心满意足的阅读旅程。

现在,稍稍和大家描述这样一趟旅程。一种阅读的游记(这么多年,我写的,大概就是这种东西)。

唐诺的书,首先看到的,仍然是语言。

他的语言是一种思维的、探索的语言,他总是带着一点商量的口吻,不疾不徐,同时很有耐心的推进。

很多人嫌他啰嗦,我以前也有一点抱怨,但是这一次则完全懂得了,这样写于他而言是一种必然,这样比较像思索的本来面目。他不是要给你一个结果,而是带你走这一趟思考的过程。

他的书写,有时候我会惊诧,这样简单的道理,有必要说吗?有必要讲得这么细吗?还会有人不知道吗?但是,看着看着,你会发现,从这个基础的,大家都知道的简单事实和思索路径出发,很快,他就走到更幽深更遥远甚至已经无法命名的世界里去了,你刚才还在抱怨简单,现在却要勉力跟上。

我们每个人,都对这个世界有很多想法,但是我们往往到此为止,不再追问,不再探寻,因为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再往前就太难、太耗神费力而且也不见得有什么收益。唐诺却总是这样上路,一直推进到一般人不打算想,或者没有力气想的地方去。

就像他自己说的,「书写是突破式的、穿透式的一种思考」。所以,读他的书不是采撷思维的果实,而是体验思维的痕迹。

而这一思索旅程出发的地方,是我们都很熟悉的「驿站」,比如年纪、阅读、写作。这三个话题,是唐诺念兹在兹,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繁衍、酝酿的种子——至少有十年以上。

先谈谈年纪。

出版这本书的2022年,唐诺已经64岁,堪堪进入老年。

老年,在如今这个「愈来愈年轻起来」的世界,似乎是一个负面的,不堪的,灰色的身份。

消费掌管的世界,不断讨好年轻人。声音市场中,也是年轻人的声量最大,人们讨论的永远是年轻人的欲望、焦虑和愤怒。老年人,相较之下,是被忽略的,处于一种沉默状态。

唐诺讲了一个阅读中的现象,文学书写中,关于老年的内容比关于童年的内容少得多,不仅产出这一端少得多,读者也少得多。这并不难理解,我们阅读时,容易理解、共情的,往往是自己也有的那一部分经验,而童年经验正是所有人都共有,可以立刻被唤起的。

年纪越往上,人数就越少。哀乐中年,已经被很多人嫌弃。对老年人的处境,能够有兴趣,有意愿,甚至有经验的读者,就更少了。

年轻人,往往有一种不自觉地傲慢,好像自己会永远年轻下去。这当然不是真的,我们每个人都会变老。

当然,这个变老的程度,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二十年以前,50岁就是老人,而现在,60岁或许也还是较年长的中年。如果大部分人可以活到80岁,甚至90岁,那么关于人生、年纪的安排,可能就都要重新想过了。

当然,延长的不只是中年,青春期也在无限延迟。照唐诺的说法,在以前,「中年才是生命样态本身,童年和老年是很后来才有的,是多出来的、人造的也是意外的。」

换句说话,这是一种自由。

青春期——人可以在逼仄的,被固定的生活之前,去学习,去玩耍,去浪费。

但是,青春期地不断延迟,也有负面效果——「太长的自在悠闲时光,不知不觉黏成习惯,人变得胆怯,怕负责任,怕真的有结果,怕踏出来孑然一身。」

上野千鹤子在书里讨论老年话题的时候,就提到过这种「始终没有长大的人」,可能五六十岁了,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还靠着父母的养老金过日子。唐诺指认,在台湾,四五十岁还没有长大,叫嚷着「他们大人」的人,亦有不少。

他颇为惆怅的说,「很可惜的,这本来是一个很纯净的礼物,最终却是诅咒是陷阱,如果我们不明智的『懂得哪一个点停下来』。」

对于唐诺自己来说,他正在享用老年这一「纯净的礼物」,享用这多出来的,人造的,也是意外的自由。

这里面有很多值得庆贺的事,我记得他在《十三邀》里也谈过这一点。但其中,「最大规模明亮起来、丰饶起来的仍是书籍」。很多书,可以重读了,「甚至不只重读,而是很接近于重来」。

他说,「从2015年伊始,我以每两天左右一本书的速度持续前行,我和书的一度渐冻关系看来完全醒过来了。」

这确然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

那么,接着谈到阅读。

这里有一个关键词——鉴赏力。

关于鉴赏力,唐诺花了很长的篇幅来展开。他说,「鉴赏和判断恰恰是我近年来最在意的,也是我的工作最无法躲闪的两个大麻烦东西。」

上一次,被唤醒式听到这个词语,是在关于朱天文朱天心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我记得》里:朱天文坐在不知道是不是日本的一个寺庙前,说了一段关于鉴赏力的话。

她说,鉴赏力会赋予你安静的勇气。

可是,什么是鉴赏力?

它当然比感受要复杂,要珍贵,要困难。「鉴赏不是否定性的,因为鉴赏是认出,拣出,而不是丢弃,摧毁。」

我的理解,鉴赏是一种发现,一种带出美与丰厚回报的技艺。

当然,鉴赏力是需要学习、锻炼的。「它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够培育起来,需要不断观看不断操作实践,尤其是观看足够多好作品以及实际上尝试着自己做出好作品。这一个个好作品康德称之为『范例』,而范例正是人判断力鉴赏力的扶椅,人扶着它一小步一小步的前进。」

但世界已然不再是这样了。

在整整一本《声誉》中,唐诺所要谈的问题,其源头,大概来自于价值的失落——很多好东西,人们不在意了。所有这些,好的,坏的,有什么关系呢?甚至他们会问,真的有好和坏的分别吗?难道,不是只要我喜欢就可以吗?

鉴赏是一个老旧的词,带着一种精英主义的可疑气味,人们不需要它了,至少,大部分人不需要。

最终,一切都会沦为个人好恶的相对主义、消费主义,一切都被拉平了。

这里有一段很严厉的话,很多人听了可能会感到不快,也不那么「正确」。

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平庸是个森严的铁笼,以无知加上相当程度的妒恨铸成(也因此始终掺着、预备着集体暴力),它想把所有人拉回来和自己一样,不可以不一样,不放任自由,尤其是那个体的、其实于谁都无害的、只孤独探勘远方本来可让人类世界扩大并得益的必要自由。」

但,探勘了这一失落的进程,唐诺仍要说,鉴赏力不会绝迹,它只会变得孤单、冷清而已,「但谁也夺不走它」。

它的受挫只是在公众领域这一面,而回到每一个个体,这仍然是一个充满丰厚回报的追求。但,它确实更安静了,而且,也更需要勇气,「人太胆小圆滑,鉴赏力用进废退也会得而复失。」

在这本书中,他也具体地写到了朱天心、张爱玲、昆德拉、钟晓阳的作品,一种鉴赏力的示范。

最后,作为一个读者,也作为一个书写者,唐诺又一次把我们带到了这个话题:多少个读者,你还愿意写?

或者说,文学书写,还可以成为一个职业吗?

这是从《声誉》这本书,一路延伸到这里的思考。十年以前,在台湾,一本书可以生存下去的数字,大概是2000本。

一本书印2000本,出版社可以比较不亏钱,当然比较吃力,但也堪堪可以做下去。但现在,这个数字已经急剧下降到500本,一个几乎意味着灭顶之灾的数字。

这个数字意味着,作为写作者,你不再有昔日的荣光,那些声誉层面的犒赏,大致已经消失。另外,经济上,你可能会过得比一般人还要差一点。在社会中,会被人投以同情的眼光。

就算这样,你还愿意写吗?

其实,在《声誉》里,唐诺就已经给出回答,那些热闹的浮华的东西都流失了,或许,反而回到了书写的本来面目。

当然,那些拥有杰出才华的人,会流向别的领域(更多回报的地方),书写世界可能会越来越枯索,越来越干涸,但这寂寞的路,如果你不怕的话,还是可以来。

在《求剑》里,唐诺把这件事又重新想了一遍,回顾了事情何以变成这个地步,潮起潮落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事到如今,一个书写者可以怎么生存?

先来回到第一个问题,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潮如何起,又如何落下去的?

唐诺先是讲了一个出版史上的小故事,让我们看见了一个书写的繁华世界还没有打开,却也十分动人的世界。

那是1835年,托克维尔出版了《民主在美国》上卷。这本书一出版就立即引爆了世界,从法国到整个欧洲,影响深远。

但你猜,这本书在当时卖了多少本?

只有500本。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间,500本书就可以撼动世界,就是畅销,就可以获得巨大的能量。

这一历史事实让人惊异。200年间,书写者、书籍、读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么,书的数量和读者的数量是如何增多的?它是如何变成一种大众「商品」的?

在最开始,有两个品类拓宽了需求,打开了市场。一个是小册子,一个是小说(连续剧式的连载小说)。

由于需求的大量增加,书越印越多,书价持续下跌。于是,就有更多人进入这个领域,许多原本不是读者的人变成了读者(市民、女佣等等),书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市场游戏规则,成为商品。

这个游戏规则逐渐成为一种事实,但这里面其实一直有一种矛盾,就是书和书并不一样,书从来都是一个不那么驯服的「商品」。有一些书的读者多一些,另一些则少一些。这本来就是参差不齐的,但是在市场中,一切都变得简单、生硬、 一致,管你是历史研究,还是鸡汤成功学,一定要找到一定量的读者,才可以出版,可以成立。

当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阅读人数是一路高涨的,不识字的人都识字了,书籍囊括了许许多多的功能,它确实曾经有过无比繁华的岁月。

但如今,不是这样了。很多以前被书满足的需求,被分离出去了。比如小册子变成了大众传媒,连载小说变成了电影、连续剧。

按唐诺的说法,在书籍迅猛增长的这两百年,多出了许多「尝试的」和「错误的」读者。尝试的读者,一小部分会留下来;错误的读者,则会毫不留情的彻底走开。

现在,就是潮落之时。大量的人走开了,书写世界又变得稀疏了,但是我们已不能回到原点。「永远不可能发生五百本书就撼动世界的事,新的规格,新的计量接管了世界。」

就像前面说的,书一直都是一个异心的商品。事到如今,「太多书免费送给人家都没人要,价格压低到零,都刺激不起需求,凑不到足够的数量来」。

所以,在这个规则之下,「有许多书跟不上,半路脱队了,消亡了。还有一些书,甚至在没写之前就夭折了,知难而退了。」

这就是台湾已经面对的现实,或许也是我们即将会面对的。

如果在这一现实下,你还不退出,想要把文学书写作为一个职业,就必须学会其他的本领,「这边拿一点,那边拿一点」的生存。比方到大学兼课,比如担任文学奖的评审,去出版社当编辑,客串广告文案,乃至于完全不相干的体力劳动者。

这当然太辛苦,所以,文学书写的减量,就很容易理解了。一方面,在入门这边,新的书写者看到这里大事不妙,就不再踏进来。在另外一边,老的书写者,正在一个个凋零。

但唐诺仍不肯退让,或者说,有些地方是不能退让的。文学书写就是要求更多的自由,所以,你很难三心二意的喂养它。他说,「写专栏不是文学书写。即便还握着笔工作,但已渐渐不再是文学书写了,也不再为文学书写做准备。以为生活就等于为文学做准备,这个谎言害死了很多好书写者,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门技艺可以只靠生活着来准备的。」

这严厉的话语,对我当然也是一种警醒。

如今,文学书写者相比从前,可能会落入一个较差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但唐诺没有说的是,市场介入之前的书写,其实才是一件真正精英的事情,是门槛更高的事情。是市场,让普通人进入了这个领域。但,现在,这个领域悄悄地在关门,你要不要走?

唐诺把这个清晰的图景,一再再地讲出来,不是在叫屈,而是看清楚事实。然后,一切「取决于文学书写者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包括他怎么最适和自己书写的分配时间、心力于聪明才智。」

他自己,当然是践行着他所说的那种较低要求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的稳定的阅读、写作,朱天文、朱天心都是这样。

这毫无疑问,也将是越来越需要勇气,越来越困难的事。所以他说,「没错,我们这是和时间在拉扯,在赛跑」。

在谈到文学书写的问题时,唐诺岔开一路,谈了很久关于自由被挤压这件事。

为什么谈到自由?因为文学书写对自由的要求确实太高了,对自由的收束,也更为敏感。

在这里,他又讲了一个让人不安的,大体靠近事实的趋势。就是,自由这个东西,经过这几百年,人们对它的态度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一开始,人们热烈欢迎拥护自由(刚刚从一个极端不自由的世界挣脱出来),但逐渐收束转向要稳定和安全(自由过重,过于容易让人不安)。

人们对于自由的态度变化是一道缓缓下探的曲线。

「如今,有两件事情清清楚楚的发生了。一是大众的胜利,较没事做、自由需求量较小的人们成为现实尺度,证实了托克维尔平等必将压倒自由的历史洞见。另一是人对特殊行动行为的不断怀疑,惧怕和退却。意思是,即便我仍承认这是好事但感觉不值得不舒服也不放心,应然性的东西包括人的价值信念这一块一块被抛弃下来,人转向当下现实,人再也没有远方。」

他提到了王家卫的《2046》,像一幅预言图像——「王家卫将世界拍成一列高速列车,极快,完全封闭,直线朝着无光的未来——枯荒、无事、缺氧、绝望。」

但最后,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说,「别误解,我对人类基本处境并不悲观。这是人的真相。这样的自由,大家都觉得够用了。」

是吗?

够吗?

Ps.

对了,求剑来自于「刻舟求剑」。书写,便是刻舟,「我们想用刻痕来找掉落在时间大河里的某物。至少,这些历历刻痕让我们记得,曾经有过这个东西,我们也一直记挂着这个东西。」

Pss.

下面这一段,好像是唐诺在说自己吧:

「如果,你喜欢穷尽事物真相,你信赖理性,你对人对事的善恶对错美丑有追究判别的习惯并屡屡有所坚持,你生命里有一堆应然性的主张,你对人类曾经有过最深刻最辽远最精巧的思维创造成果珍视不已并努力想把它们放置在最恰如其分的位置,你希望更多人能知道这些感受这些……」

Psss.

唐诺的写作太丰富了,所以,很多内容,没有办法讲。只能你自己去看。这本书里,令人感到莞尔的是,有很长一篇,唐诺写的不是阅读,不是写作,不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艾柯或者卡尔维诺,而是日本搞笑艺人有吉弘行,以及有吉、松子、夏目三久的综艺节目《愤怒的新党》。

这简直是一篇赞美书,太多太多他一般不肯给人的美好句子,都写给了有吉、松子。

虽然我没看过这个节目,也真的看不太进去日本综艺,但这件事让人高兴,不只是阅读而已,不只是看起来严肃的事情而已,那些看起来琐屑的不入流的综艺节目中,也可以有人的极限,人的技艺,人的美好所在。作为一个超级爱看综艺的人,我也一直相信这一点。

原标题:《读了半个月,这本书我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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