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葛鼎学:找对象,在八五钢厂是件大事

2018-08-03 16: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小三线八五钢厂一位普通工人的回忆,从中感知他们的生活日常。
口述: 葛鼎学

采访: 徐有威 吴 静 李 婷

整理: 吴 静 李 婷

时间: 2011年12月19日

地点: 上海三泉路花鸟市场鼎学篆刻店

葛鼎学的职工高中毕业证书

世上有三苦,打铁是其一

我是1971年吴淞三中初中毕业,毕业之后我读了上钢五厂两年技校,我们属于“文革”之后恢复技校的第一批学生。我们技校出来大概是规定要支援小三线。因此1974年底我们从技校直接去支援小三线八五钢厂,因为学校和上钢五厂对口的。

刚去的时候,厂里把我安排到锻钢车间去打铁。当时我们国家搞备战,57高炮上面的零件就是我们手工打出来的。这是一体化的,靠锻压机、空气锤敲出来的。我当时做了大概五六年吧。据说世上有三件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也摊上了一件。在厂房里面,后面是排风扇对着人吹,前面是刚刚从加热炉里拉出来要打的钢铁,前面很热,后面很冷,大多数人的腰全都坏了。不久之后领导把我调到了仓库里,因为他们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我那时候当过班长,当过青年组组长。

我死了以后就埋在这里吧

当时的生活相当枯燥,住在山里面,8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像我打铁,早上打一次,下午打一次,打好之后就没有事情了。我们住在宿舍里,吃睡都在寝室里面,上班空闲的时候又溜回寝室。打架什么的,很容易出事的。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打麻将都不可以,邓丽君的歌曲也是不能听的。我们自己带半导体过去,山里还是有信号的。我记得当时美国之音是不能听的。我们当时的青年比较好,老实规矩。电视机是后来才有的,我生儿子后带着儿子去看电视。

厂里面安排了很多文体生活,但人家不一定感兴趣。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露天看电影,很冷的天,下雨都要去看。大礼堂造好之后就好很多了,还有图书馆,吃的东西、香烟等都是配给的。各类比赛是自己内部的,没有什么意思。八五钢厂还有“为您服务日”,送来一些点心已经很高兴了。

环境确实是非常苦闷的,没有事情干。不能搓麻将,要抓的,偷偷摸摸地搓。打牌,争上游是可以的。喝酒没办法管,生活太枯燥了。没有事情做怎么办?厂里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他们把大龄未婚男青年的问题作为一个工作的议事日程来解决,不解决就没有办法安定。当时还不知道八五钢厂要回上海来,如果知道了,估计他们不会做这件事情。

我们当时去的时候就以为一辈子要在那里了,谁知道要回来呢?我跟我两个同事到厂周边去购买农副产品,看到一块地,坐南朝阳,风水极佳,于是我跟同事们开玩笑说:“我死了以后就埋在这里吧。”没有想到会回去。包括我父母都以为出去了就不可能回来了,然后带了好多东西出去,到外面成家立业不可能回来了。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不但老婆带回来了,连孩子都三四岁了!我太太也没有想到会到上海来,她能够到安徽,离老家南京近一点已经很开心了。我们家我是最小的孩子,还有两个哥哥,我是最早结婚的。我很多同事都是回到上海以后再结婚的,他们的孩子现在才刚刚读大学,我总是走在他们的前面。

寻找读书的乐趣

大多数人平时比较无聊,没有事情。我们一般情况下三餐都在食堂吃,我们一群关系比较好的都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划。我当时也喜欢读书,曾经编过歇后语。当时比较好学的小青年,3个月学一样东西,譬如这3个月学毛笔,那3个月学照相。我的毛笔就是在山里学的,我最早就是搞书法的。当时跟我一起学的人有好几个。把每一天写的纸留下来,3个月以后一看觉得写得蛮好的,进步了,自己就有兴趣了。当时我帮同学、同事写东西,写好之后他们说,小葛,你怎么不帮我们盖图章?我说,图章去哪里盖?后来我就试试看,自己先刻一刻,刻出来效果还不错。我还喜欢看书,每次到上海来都买很多书。所有的钱几乎都用来买书了,当时山里蛮好的,开书展什么的可以买点书。新华书店是到后来才有的,刚开始根本就没有书,一开始都是搞书展,厂里面组织他们来的。厂里有图书馆,我一直泡在里面看书。

当然我也会嘲笑有几个人考文凭的同事,我说你们考文凭有用吗?他们则说,你学的有什么用?我说,不管有没有用,这个东西总归是我自己的,你们学好之后就扔掉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后来他们考大学什么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我还会剃头,我所在的02车间许多领导和工人的头都是我剃的。我从早班下班后一直剃到晚上天黑看不见了,手上都出泡了。现在都是电动的理发器,以前都是手动的。很多人都到我这里来剃。我当时在山里做了很多事情,还帮很多人写情书。有人结婚后老婆就觉得奇怪:刚开始的时候字写得这么好,后来字怎么就不好看了?后来就有人把我出卖了,说是我写的。我不但字写得好,内容也好。

其他小三线厂我也没有去过,其他厂在徽州,跟我们匹配的只有683车队。八五钢厂在梅街,当时逢年过节,就弄点东西回来,笋干、茶叶、花生、鸡蛋,鸡蛋在上海很紧俏的。我曾经到青阳,很远的,我跟他们一起去挖过假山石,是芦笋石质的,这个东西现在可以卖大价钱。

葛鼎学的技术考核证书

男的像白洋河里的石子,一抓一大把

男青年职工在当时是非常多的。人家说男的像我们那里白洋河的石子,女同志可以抓一把,挑挑拣拣的,因为女同志非常少。后来厂团委做了一件好事,帮忙解决这件事情。当时很多人都没有结婚,因为没有女同志,而所有的女同志都已经结婚了。后来尽量安排一点女同志,但是毕竟还是男的多。而且贵池那边就我们这一家大厂,我们离徽州还有一段距离。

跟当地农民结婚的也有,但是很少。我有一个朋友跟当地镇上的小姑娘结婚了,她的父亲是镇上的干部,在当地的法院里工作,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小姑娘很漂亮。他也很不错,在团委里面工作过的。这人现在回上海了,回来之后也挺好的,在质保处工作。

我是1981年和我现在的太太谈朋友,1982年结婚,1983年有了儿子。结婚前没有谈过朋友,她是第一个。我刚刚说过,团委为男青年职工的婚姻问题做了很多工作,当时在很多报纸上登征婚启事的。还是全国性的报纸,不然女的怎么知道呢?实际上是我太太在南京的姐姐看到了这条报纸上的消息——你只要对上海皖南小三线的八五钢厂的男青年感兴趣,愿意调到八五钢厂的都可以来试一试。

按照团委的安排,我们只要填表格就可以了,到时候团委会帮忙配的,配到谁就是谁。他们看到我蛮好的,就帮我配。都是配的,所以回来以后离婚率比较高。当然配了之后两个人要接触,看两个人是不是愿意。当时比我大还没有结婚的还有很多。一旦有新进的女的,他们这些老职工肯定要先谈朋友,所以很多女的进去以后找了老职工。八五钢厂也是希望先帮老职工忙。老职工找不到对象,跟别人争女朋友,打来打去很多的,还有人发精神病,比较极端的是跳烟囱。我跟她是看照片认识的,她看我的照片,我看她的照片再写信联系。这些信现在还在,这是我的宝贝,藏着。

葛鼎学结婚照

我们都很适应

我们是在南京火车站碰头的,还有暗号。这段旧事我不写书,我要写书的话,肯定畅销。从南京见面后没有多长时间,商调令调过来,回上海结婚,大概一年多时间。

我的结婚证书是蒙古文的,开结婚证我没有去内蒙古,是太太叫另外一个人代替的。因为先结婚证开出来,当时规定要调到八五钢厂一定要当地开结婚证明,所以请人帮忙去开的。当时内蒙古的结婚证上没有照片。开好以后我们再开商调令。如果你不开,不跟我结婚,也就不开商调令。当时凭这个结婚证,快点开这个调令,其他没什么用的。结婚证开了就同意了,厂里面赶紧帮忙调动。

我妈妈比较开放,我在外地爸妈都不会多管。我父母都是上棉八厂老工人,像我这种人不会多麻烦大人的,什么事情也都是靠自己。结婚是在我爸妈的老房子,老房子当时一大一小两间,我们就在小房间里安排新房。喝喜酒都是在自己家,请几个会烧菜的同事帮忙。我和太太也都会烧菜的。山里生活练就了我很强的生活能力,烧洗缝补,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

结婚后我们就进山了。我山里有房子,先在宿舍里,后来老职工回去了,腾出来给我们住。这房子都是干打垒的,都是用泥和石头拌起来的。房子两层的也有,一层的也有,一层的多些。厂里规定,结婚可以分房子,到后面那个阶段,小三线回来,那些老职工先回来,他们的房子空出来了,就搬上去,平时在宿舍里混混也就算了。

我儿子是在上海生的。出生32天时我就把他带到山里去了,一直到全部撤回的时候才回来。我儿子回上海后幼儿园都不让进,有户口也没用。我没有办法,把他带在身边到厂里去上班,厂里说那怎么办?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说我是外地回来的。后来为了读书怎么办呢?新村小学向我敲竹杠:小葛,你们小孩要读书是可以的,你要帮我们解决一个问题。听说你是上钢五厂的,你帮我们搭一个自行车车棚。我说可以。我叫上两个朋友跟我一起去拾废旧角钢,完成了他们的要求。

我太太生活能力挺强的,从内蒙古过来完全习惯山里的生活。我们俩都能入乡随俗,挺适应的。像我这个人也蛮适应环境的,当时很多人去那边觉得吃东西都有土腥气,我都习惯的。我们生活也没有矛盾冲突,因为她适应能力强很习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和她谈朋友,对于吃什么的她也比较无所谓的,我这个人也无所谓的,我不管怎样都可以。尽管她讲普通话,我讲上海话,刚接触的时候,她讲普通话人家也讲普通话,她跟我在一起,上海话她都听得懂的。我跟她一起出去的时候,人家听到她说普通话,都说她普通话说得好听。

成功率很高,离婚率也高

一般小姑娘进去以后做后勤工作的比较多,做前线的工作不大可能。我太太她本来就是干部编制,调到厂里不能做工人,就把她放在工会里面,是在办公室的。我那时候还是工人,到上钢五厂之后才提干的。以前工人奖金高,她奖金少,现在完全是倒过来了。以前工人是最吃香的,大家都要找工人的,起码政治上不会受什么冲击,跟现在的价值观不一样的。

像我跟我爱人这样到安徽去结婚的不少,当时成功的概率很高的,离婚概率也高。我曾经无意中救过一个人。这个人是我们办公室的,她当时就是找了一男青年,烧炉子的,人长得比较矮小,各方面表现确实不太好。他们当时配对的时候可能有点失误,这位小姐心气较高,无论从长相或者各方面来说都是很好的。他们就住在我家下面,当时我们宿舍门口是一条长廊。我这个人很细心,用铜丝拉了五条晾被子的线。这个女的最后跳楼自杀,就跳到了我拉的铜丝上,腰摔坏了。这个女的碰到这么个男的就这么毁了,最终是离婚离掉了。这件事厂里震动蛮大的,算是不成功的例子。

我刚刚讲的属于介绍里面不太理想的,比较极端的,极端的比较少,离婚的较多,但是没走到极端,有的回到上海离婚了。多数是女的想跟男的离婚,小孩子就是大家协商解决。因为我们以前都是老同事,都知道的。因为当时是个特定的时期,作为男的来讲,拿到篮里就是菜,没有什么好坏。对于女的来说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回到上海以后,眼界就变大了,接触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后来离婚也就可以理解了。像我这样的确实是很少的,我们能走到现在也是一种缘分。听到可以回上海,一位老工人激动得高血压发作。

回来确实是件好事情。上钢五厂党委副书记张长林宣布回上海时,一位八五钢厂的老工人当场高兴得发病了。因为太激动了,老年人高血压,一高兴就发病了,很严重的。我们当时听到很高兴,什么东西都打包回来。后来是上钢五厂来消化我们,我们很开心,如果他们不同意接收,我们也没有办法回来的。我们回来之前风声是有的,但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还是以宣布为准。留在安徽不回来的人也有,结婚什么的,但是很少,大多数人都回来了,因为根在上海啊。

我们回来的时候开始控制了,许多人都是把木材想办法带到上海来做家具的,所以安徽在青阳设卡检查,不让我们带回上海。山里面的木头可以做家具,那时候家具最流行的是“几条脚”(指家具的数量),200多块钱一套。这套家具我带回来了。刚回来的时候没有房子,要借房子,我父母帮忙先借的。家具是凭票在上海买的,运进山里去。我在八五钢厂结婚以后搬家搬了很多次,从这个家搬到那个家,按照家进行调整,家具什么的不知道搬了几次。一直到我新房子弄好之后,才把老家具都卖掉,换成新的。

【受访者简介】

葛鼎学,男,1955年出生。八五钢厂职工。

(文中图片由徐有威教授提供,经口述者授权发布。文章内容原载徐有威主编:《口述上海:小三线建设》,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鸣谢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2018年度宣传推介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