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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上的意大利⑤︱阿西西的方济各

朱明
2018-10-05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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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西西东北边的城门出发,沿着一条小径上山,途经方济各隐修的洞穴,花了四个多小时,爬到了海拔一千多米的苏巴修山顶。耳边呼啸的风声不断,向下俯瞰的时候,感觉犹如奥林匹斯山顶的宙斯,顿时接近了700年前方济各的感受。只有从天堂俯视人间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想要去解救世间遭受苦难的人。因为山脚下的阿西西城已经小如蚁蛭,那里生活着的人更加渺小,他们为尘世繁芜忙忙碌碌,汲汲于名利,却丢失了远离尘嚣和静养心性的愿望。于是,方济各给出了一个药方,那就是安于贫穷,乐于传道,“复兴人心,引导他们进入属灵的喜乐中。”

生活在12、13世纪之交的方济各就经常在这苏巴修山中静修、苦行。如今我也仿照他的苦修精神,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翻越这座苏巴修山,从大山西边的阿西西到达大山南边的斯佩洛,长达20多公里的山路,期间还有过迷路并在慌乱中穿越“恶狼谷”(Collepino),遇到过山间阴暗诡异的破旧教堂和高山草原上废弃的牧场小屋。通过这种苦修,我试图一点点走近方济各。

阿西西的尘世生活

阿西西城坐落于古罗马建造的弗拉米尼古道上,这是它在中世纪得以兴盛起来的重要地理原因。弗拉米尼古道跨过南北向的亚平宁山脉,从山脉的最单薄处和山口最多处将南边的罗马与北边的里米尼连结起来,也连结起了亚得里亚海和第勒尼安海,并进一步向北则与艾米莉亚大道相连,通往欧洲北部。这条大道自从公元前3世纪就开通了,到11世纪以后,随着欧洲的商业复兴而再度繁荣起来。古道上坐落着许多城市,都是位于山区的山城,其中就有阿西西所在的翁布里亚地区。

阿西西也是这样一座山城,坐落在苏巴修山脚下。从火车站出来,还要向北走好几公里才能到达阿西西城,一路上只要朝着远处小山包上的阿西西城直走就行,但如同爬山。

进入阿西西城,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城市最西边的大教堂——圣方济各大教堂。这座教堂是以方济各的名义建造的,方济各就葬于此。在教堂下层的深处,有一块被铁栅栏紧紧围住的石块,据说这就是盛放方济各尸体的墓穴,周围满是虔诚的信徒,跪伏在铁栅栏四周哭泣或是祈祷。在如今世俗化的欧洲,居然还能看到如此虔诚的场景,可见圣方济各的影响之大。据说,方济各44岁在祈祷时出现圣迹,其身上出现了几道致命的伤痕,与耶稣身上伤痕的位置相同,不久便离世而去,次年被教皇封圣。对圣方济各的虔信一直持续了700多年,在这处方济各会的母堂和朝圣地,会让人有强烈的感触。

圣方济各大教堂

圣方济各大教堂分为上下两层。在教堂的上层,是一座哥特式的大殿,高大的穹顶向上耸立着。进入大殿,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令人惊喜的是殿堂的墙壁上满是壁画,这些壁画是13世纪时由著名画家契马布埃、乔托等创作的。壁画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的部分为契马布埃创作的《圣经·旧约》的主题,已经残破不全;下面的部分为乔托创作的方济各生平场景,生动而精彩,历经几百年依然如新。灯光昏暗的教堂下层也布满壁画,是洛伦泽蒂、马尔蒂尼等大师的作品。总之,这座圣殿就是一座艺术宝库,珍藏着文艺复兴初期的壁画杰作,从中亦可以看到方济各时代的城市风情。

离开圣方济各大教堂沿着东西向的大街一直向东走,就一步一步进入中世纪的城市核心——市政厅及其广场。这里是商业和世俗的城市中心,同西边作为宗教和精神中心的圣方济各大教堂构成了双中心结构,使阿西西成为宗教之城和世俗之城的双子城。从宗教之城进入世俗之城,几乎是狭长平直的道路,从圣方济各大教堂一直延伸到市政广场。中间有几座城门,几乎分辨不出,因为它们已经与街道两旁的建筑连为一体。阿西西的市政厅广场自罗马时期就是城市的中心,广场北边有一座米涅瓦神殿,中世纪已经改作教堂,广场南边是市政厅,离开广场继续往东走则到达城市的主教座堂——建于13世纪的圣鲁菲诺大教堂。13世纪是欧洲中世纪城市蓬勃发展的时期,工商业者在城市中获得了良好的环境,可以利用城市中一定程度的自由进行生产和贸易,并在城市中发展起各种娱乐设施和消费场所,使城市成为熙熙攘攘、物欲横流的地方。

虽然这时期很多城市都获得了自治特许状,能够在税收、法律甚至军事防御等方面有很大程度上的自治权,但由于城市是在封建领主的领地上发展起来,很多领主也都生活在城市中。意大利的城市尤其如此,与欧洲北部的城市差别很大。由于意大利封建领主的好斗性,以及对土地资源争夺的迫切性,城市一般都建有城墙和城堡,山城更是离不开对山头的控制。阿西西城市的最高处今天还屹立着两座建于14世纪的城堡——北边的大城堡和东边的小城堡,用于对城市的防御和守卫。

中世纪的时候,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是安全的,也是富足的,有着领主庄园和乡村里不曾有的便利。但这种新兴的城市中的人也是迷失的,他们率先脱离了封建领主和教会的束缚,忙于追逐物质欲望,在方济各看来是亟需获得精神拯救的。

方济各和方济各会

方济各本人就曾是一个迷失在城市灯红酒绿生活中的人。

他于1182年出生在富贵之家,父亲是个成功的布料商人,使方济各从小衣食无忧,在青少年时还染上了恶习,经常与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招摇过市,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在19岁那年,他加入阿西西的军队抵抗邻城佩鲁贾的入侵,结果失败被俘,被关押了一年才被父亲赎回。回到家之后,他又染上了一场大病,差点把命送掉。这段受挫的经历让他深深反省,遂决定虔心侍奉上帝,安于贫困,隐居修道,照顾病人和穷人。

在乔托绘制的方济各生平壁画中,有一幅描绘的是方济各用肩膀撑起倒塌的教堂。据说方济各去罗马朝圣回来后,祈祷时遇到异像,有个声音呼唤他拯救坍塌的教会,他以为这是要他重建阿西西南郊倒塌的圣达勉教堂。于是他把父亲店里的布全部卖掉,把钱捐给教会重建教堂。这个举动让方济各的父亲勃然大怒,这在另一幅壁画中有所描绘。方济各的父亲为了让儿子回头,假意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方济各站在出面调停的主教旁边,当着众人之面,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还给父亲,表示从此弃绝尘俗之物,将余生全部献给上帝。画中的主教面露尴尬之意,回头对随从窃窃私语,似乎要给方济各找来一件衣物遮体。

乔托所作的方济各生平壁画,描绘了方济各与父亲决裂、献身基督教的场景

方济各粗茶淡饭,布衣赤脚,依靠乞讨为生。他在城市中号召市民们反省和悔过,过清贫和虔诚的生活。在他的感召下,逐渐有一些人开始跟随他,也抛弃了所有家产,过着在城市中修道的生活。这些人被他亲切地称作小兄弟(fratres minores),从此组建了一个城市中的修会。这个修会与此前在荒野郊外隐修的修会不同,专门在城市中活动,但经常到郊外的洞穴中静默冥思,过着清贫的生活,但是这个修会又不像以往的本笃会、克吕尼修会、西多会那样完全在荒野自力更生,而是靠在城市中乞讨为生,因此也被称作托钵僧会。方济各建立的修会以他的名字命名,亦称作方济各会(Franciscan)。

方济各会的成立在1209年得到了当时权倾一时的教皇英诺森三世的确认,它绝对服从教皇,直接向教皇负责,使教皇在新兴中世纪城市中的影响大大增强。修会向来都是与城市中的教会作为并行的两个系统接受教皇领导,是教皇掌握的两个重要组织,除了从主教到大主教再到红衣主教的晋升路线,从修道院院长也可以上升到教廷最高位置,不少教皇就是从修道院系统上来的,最有名的当属格里高利七世。如今以城市为据点的新型修会也成为教皇的重要工具,是其加强教会力量、打击异端、争取市民人心的有力武器。

在方济各的感召下,阿西西还出现了女修会,由一个叫做嘉勒的修女组织,以今阿西西东南边的圣嘉勒大教堂作为纪念性教堂。从此,托钵僧会与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大城堡向下俯瞰城市,可以看到圣鲁非诺大教堂和圣嘉勒大教堂

修会的城市争夺战

在方济各创立方济各会的同时,西班牙也出现了一个修会,即多明我会,由西班牙贵族多明我于1215年创立于法国南部图卢兹。两个修会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都是以城市作为据点展开传教活动,这是与13世纪城市生活的勃兴密切相关的。

不同的是,方济各会以城市社会下层作为传教对象,对穷人和病人多有怜悯关怀。而多明我会则活动于城市社会中上层,尤其是在当时新兴的大学里发展会员,如中世纪有名的知识分子托马斯·阿奎那等都是他的会员。中世纪大学的发展与多明我会是分不开的,也是城市兴起后的产物。

多明我会致力于剪除异端,它出现不久后就对法国南部的阿尔比派进行攻击,并且为教皇负责宗教裁判所,亦负责教会法庭的诉讼。而方济各会则热衷于传教,方济各本人甚至前往埃及,去向当时的苏丹传教,这在圣方济各大教堂的乔托壁画中亦有所描绘。方济各还对世间万物充满了爱心,他热爱大自然,甚至向森林中的小鸟传教。与多明我会对宗教异端的暴力迫害相比,方济各会完全投入到大自然当中,将自然万物都看成自己的兄弟,都是可以被拯救的。

此外,方济各会修士穿灰衣,故称“灰衣修士”;多明我会修士着黑衣,故称“黑衣修士”。两派围绕着教义、传教以及与教廷的关系,不停争夺。

不管怎样,两个修会都将城市作为自己发展的基地,新兴的城市市民是它们积极拉拢的对象。城市的财富也为修会提供了生存的保障。修会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忙于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13世纪,欧洲的城市出现扩建,范围增大。就在这城市化的进程当中,托钵僧会也来到了城市里,与扩大中的城市共同发展。除了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还有奥斯定会和加尔默罗会,称为中世纪四大托钵修会。一开始,托钵僧满足于在城市中乞讨和传教。到14世纪,这些僧团在城市边缘处建造各自的教堂。这些教堂之间也存在竞争关系,正如各个修会为争取信众而竞争一样。教堂的竞争体现在谁更富丽堂皇,谁就能更加吸引会众。其中尤其是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的教堂,彼此敌视,不允许任何有悖于本修会的情况出现。

以佛罗伦萨为例,有城东的圣十字教堂和城西的新圣母玛利亚教堂,分别位于老城区的两侧。圣十字教堂为方济各会的,新圣母玛利亚教堂为多明我会的。

位于佛罗伦萨火车站旁边的新圣母玛利亚教堂,在教堂立面上就能看到多明我会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的画像。1480年代初,佛罗伦萨富商、美第奇家族银行的负责人萨塞蒂家族打算购买这座教堂里的一个礼拜堂,信奉方济各的萨塞蒂家族想要在个礼拜堂里绘制有关方济各的壁画,但是遭到教堂的拒绝,多明我会决不同意在自己的教堂中出现方济各会创始人的图像。

萨塞蒂家族一气之下终止了买卖,转而购买了城市东边、阿尔诺河畔的圣三一教堂。在圣三一教堂中,萨塞蒂家族委托著名画家基兰达约创作了一组有关方济各生平的壁画,与阿西西的壁画有同工异曲之妙。而萨塞蒂家族放弃购买的礼拜堂则被美第奇家族的姻亲托尔纳博尼家族购买,也邀请了画家基兰达约在此绘制了圣母生平的壁画,因为多明我会一向炫耀曾得有圣母玛利亚亲授的《玫瑰经》,以此引领灵修风尚。

新圣母玛利亚教堂中还有众多的小礼拜堂,均为14、15世纪的富商家族赞助的,有大量的壁画,这些壁画中有教皇、圣母、阿奎那甚至圣经旧约当中的情景,但就是找不到丝毫关于方济各的踪迹,可见多明我会对方济各会严加提防,任何赞助人都不能超越这一界线。

作为多明我会死对头的方济各会在城东的圣十字教堂肆意渲染着对方济各的信仰。14世纪初,由佛罗伦萨富商巴尔迪家族赞助,乔托在此绘制了方济各生平的壁画,与乔托在阿西西绘制的壁画类似。乔托是方济各的同时代人,也亲眼见过方济各,因此他绘制的方济各像应当是最真实的。虽然不能与阿西西壁画的规模相比,但是方济各会以此无价之宝确立其在佛罗伦萨修会圈子的地位。

威尼斯也是如此。在威尼斯城市中心的西边为圣方济各会的荣耀圣母大教堂,东边不远处即多明我修会的圣若望及保罗大教堂。14世纪,这两座大教堂竭尽所能地展开竞赛,看谁更能建得富丽堂皇、金碧辉煌,谁更能吸引狂热的信众。就建筑而言,多明我会的教堂由于立面没有完成,故稍逊于方济各会的教堂,但其内部藏有的艺术珍品使其名声和地位毫不示弱。

方济各与东方

方济各本人在贫穷和苦修方面安之若素,但他的信众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个境界。因此方济各会的会众一开始并不多。到方济各去世后,他被封圣,而且教廷也准许方济各会可以拥有财产,它的追随者才大量增加起来。

方济各认为修士不能只生活在自己的城市当中,而是应当云游四方、周游世界,到处传教,方济各就鼓励他的信徒到摩洛哥、西班牙南部等地传教。他本人曾于1219年在第五次十字军东征围困埃及时冒险前去面见埃及苏丹,即萨拉丁的侄子卡密勒,这次劝说并没有成功,但他还是被苏丹礼送出境。方济各因此可以算作后来海外传教士的先驱。

1289年,方济会会士孟高维诺总主教受罗马教廷派遣,前往元朝时的中国。经海路于1291年抵达泉州港,3年后抵达北京,成为最早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他们设立教区,建造教堂,被称作“也里可温”。

追随方济各的信众也都致力于海外冒险。方济各会的圣十字教堂中有佩鲁齐礼拜堂和巴尔迪的礼拜堂,这是两个文艺复兴初期非常有名的商业家族,早期均从事呢绒业,后来成为重要的银行家,积累了巨额的财富,并为百年战争中的英国王室提供贷款,但最终也由于贷款未能及时偿还而宣告破产。

在巴尔迪礼拜堂的壁画中,乔托描绘了东方人的形象,特别是关于方济各在苏丹面前的被施行火判法的壁画中,苏丹及其右手边的两个侍从都是东方人的形象,与内亚或蒙古人有很强的关联性。赞助人巴尔迪家族掌握着巴尔迪国际公司,在国际市场上拥有大量的资本活动和商业活动,与东方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为这个家族公司服务的人当中有个叫弗朗切斯科·巴尔杜奇·佩戈洛蒂的,就专门写过一本畅销的商业手册《通商指南》,告诉商人们如何了解地中海市场和遥远的东方市场,对于当时进行海外经营的意大利商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手册中介绍大量关于土耳其、波斯、俄罗斯、中亚甚至伊宁、北京的信息。

由此可见,当时海外商人的世界图景是非常广阔的,也一定惠及知识界,极大地推进了人们对于当时世界的认知,其程度可能远远大于我们今天的想象。因此,在同时期意大利的壁画中有较多描绘东方人的现象,也可以得到解释了。巴尔迪家族的礼拜堂壁画中有较多的东方元素,这反映了以方济各为保护神的巴尔迪家族的东方联系。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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