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虚构是发明创造，但它不是说谎

厄休拉·勒古恩

作为“科幻新浪潮”时期当之无愧的顶流，幻想小说家厄休拉·勒古恩以“地海传奇”“海恩宇宙”系列闻名于世；但少有人知的是，她还几十年如一日地进行书评创作与公开演讲，纵谈文学现状，教导我们如何阅读、如何思考。

《我以文字为业》是她难得的非虚构选集，今晚的夜读选摘了其中一篇《编故事》。原文出自2013年作家在俄勒冈州麦克明威尔市举行的写作与文学风土节上的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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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好来讲讲编故事，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都花在这件事上。然后我希望我们可以聊聊你们想聊的话题，但请不要问我我的点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努力不让人们知道我的点子是从哪家公司买来的，现在也不打算泄露这个秘密。

好吧，言归正传。故事主要分两种:一种讲的是发生过的事，一种讲的是没发生的事。

第一种故事包括历史、新闻报道、传记、自传和回忆录。第二种则是虚构——你编出来的故事。

作为美国人，我们对第一种故事的接受程度要高得多。我们不信任那些编故事的人。我们更接受那些讲“真实事件”和“真实生活”的故事。我们想要那些告诉我们何为“真实”的故事。我们如此想要，以至于哪怕我们排演并拍摄的明明是完全虚假的情景，却还是要把它称作“真人秀”。

所有这一切的问题都在于，你的真实不是我的真实。我们感知真实的方式并不一样。其中有些人实际上根本感觉不到真实。只要你看“福克斯新闻”，就一定会发现这一点。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定义真实的方式存在着这些不同，于是有了虚构。

图自纪录片《厄休拉·勒古恩的世界》

事实本应是我们共有的基础，我们的共识。但实际上，事实是如此难以获取，如此依赖于人们的视点，如此富于争议，因此我们更倾向于在虚构中寻找共享的真实。我们通过讲述——或者阅读——对于某个并非真实，却可能曾经存在或者将会存在的人来说，没有真正发生，却可能曾经发生或者将会发生的故事，来打开想象力之门。而想象力则是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方式，让我们能够了解彼此的思想和心灵。

在故事写作工作坊里，我遇到过许多作家，他们只想写回忆录，只想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经验。他们总是说:“我不会凭空编造，这太难了，但我可以讲真正发生过的事。”对他们来说，似乎从自身经验中直接获取材料，要比使用自身经历为材料来编故事更容易。他们觉得自己只能写那些发生过的事。

这看似有道理，但实际上，再造经验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既需要技巧也需要实践。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你想要讲述的故事中某些重要的事实或因素。或者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私人经验，对其他人可能并不是很有趣，你需要技巧才能让读者为之思考和感动。又或者，那些关于你自己的经验，会与自我纠缠不清，或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被篡改。

如果你尝试本本分分地讲述发生过的事，那么你会发现，事实非常顽固，非常难以处理。但如果你开始造假，开始为了讲述一个好故事而篡改事实，你会误用想象力。你把发明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作事实，可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叫作撒谎。

虚构是发明创造，但它不是撒谎。它在一个既不同于寻找事实也不同于撒谎的层面上运作。

02

这里我想谈一下想象力与一厢情愿的区别，因为这一点对写作和人生来说都很重要。一厢情愿是从现实中逃离，是一种自我沉溺，最多不过是孩子气，但也可能很危险。而想象力，即便是最天马行空的想象，也并非与现实脱离：想象承认现实，从现实出发，最终回归并丰富现实。堂·吉诃德沉溺于成为骑士的渴望，直到自己脱离现实，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这就是一厢情愿。塞万提斯通过书写和讲述一个创造出来的故事，展现一个梦想自己是骑士的人，从而极大丰富了幽默和人类认知的宝库。这就是想象力。

无法看到这种区别，从根本上来说是危险的。如果我们假设想象力与现实并无关联，只是逃避，并因此不信任它，压抑它，那么它将会因此变形错乱，会缄口不语或者胡言乱语。想象力就像任何基本的人类能力一样，需要练习、纪律和训练，童年时如此，有生之年也如此。

图自纪录片《厄休拉·勒古恩的世界》

训练想象力的最好方式之一，或许没有之一，就是聆听、阅读、讲述或书写虚构的故事。好的创造，即便看似异想天开，却兼具与现实之间的一致和内在一致。空有一厢情愿的故事，或者暗藏强制性说教的故事，缺乏智性上的一致和完整:它便不是一个整体，不能自圆其说，不能对自己诚实。

学习阅读或讲述对自己诚实的故事，是人类心智所能获得的最好教育。即便在美国，很多人也会给孩子想象性的故事去读——《爱丽丝梦游仙境》或《夏洛特的网》。

在高中校园里，科幻与奇幻至少能在英文课上得到认可。如果孩子们被要求写的题目不仅仅有《我在假期里做了什么》，也包括《我在假期里没做什么》，那该多好！一旦孩子们超越孩子气的一厢情愿（我击落了四十架敌机！我成了火星女王，还骑了独角兽!我在笨蛋杰基·比森眼睛上揍了一拳！），他们将从想象力之父那里得到训练，学习聪明地使用想象力，正确地使用想象力。他们会知道，想象是进入现实的方式。想象是不可或缺的为人之道。

如果身为写作者的你，能够摆脱对于编造故事的恐惧——如果你意识到，并不需要长篇累牍地直接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而是将人生经历作为编故事的材料，作为想象力的材料——那你或许会发现，自己突然间自由了。你的故事不再是“你的”故事。它跟你没关系。它只是一个故事——你可以自由地跟随它去它想去的地方，让它找到自己真正的形态。

加里·斯奈德讲过一个意象，经验好比堆肥。肥料是由各种废物和垃圾堆放一段时间之后沤成的。这一过程需要寂静、黑暗、时间，以及耐心。靠着这些肥料，花园里的草木才得以繁荣生长。

写作就像园艺，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比喻。你种下种子，但每一棵植物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园丁掌控全局，这没错，但植物却是活生生的自在之物。每一个故事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去迎接阳光。你作为园丁的最好工具就是你的想象力。

一些年轻作家常以为——这都是从什么地方学到的?——一个故事开始于一则信息。我的经验并不是这样的。当你开始写故事的时候，重要的仅仅在于，你有一个想要讲的故事。有一棵幼苗想要生长。有什么内在经验中的东西想要破土向阳。你可以关切地、细致地、耐心地鼓励它，让它发生。不要强迫，要相信。看着它，浇灌它，让它成长。

写故事的时候，如果可以顺其自然，可以完整而诚实地讲述，你将有可能发现它真正的内涵，发现它说的是什么，自己又为什么想要讲它。它将可能出人意料。你也许以为自己种下的是一株大丽花，却看到长出来的居然是棵茄子！小说不是信息传输；小说不是发消息。写小说对于作者来说永远都是出人意料的。

故事就像诗歌一样，只能以它唯一能被讲述的方式来讲它要讲的东西，而那唯一的方式就是构成故事的文字。这就是为什么文字如此重要，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时间来学习如何正确地使用文字。为什么你需要寂静、黑暗、时间、耐心，以及关于英文词汇和语法的知识基础。

来自经验的诚实想象可以被识别，被读者共享。想象的伟大故事具有超越任何信息的意义，能够被古今中外所有人理解。《奥德赛》、《堂·吉诃德》、《傲慢与偏见》、《圣诞颂歌》、《指环王》、《蜂蜜之角》、《决胜湾》:这些故事都不是真实发生的，都是纯粹的虚构。同时它们又都与我们有关，都是我们的故事。它们将我们放入一个更大的故事中，人类的故事，关于做人的真实。

正因为如此，我热爱虚构并鼓励人们去编故事。我花时间去学习如何正确地使用文字。学习使用文字很花时间。这需要实践。这需要下工夫，长年累月的工夫。你写的东西或许一直不能发表出来。即便发表了，也几乎一定不足以维持生计。但如果这就是你想做的事，那么再没有什么，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会比写故事，比写作本身—比知道你自己写了，你把字写对了，你编了一个故事并诚实地讲了出来，更加物有所值。讲真话是一件伟大的事，也是一件罕有的事。祝你愉快！

03

再说几句与这个网络美丽新世界中的阅读有关的话吧。我们在这里一直都在谈论写作，同时每个人都在说，没有人读书了。专家学者哀叹书之死。老百姓不仅不会阅读，而且不愿意阅读了。美国人每十年每人只读四分之一本书，或者类似这样的统计数据。荷马如何能与平板电脑竞争?没有人读《堂·吉诃德》，因为不能发到推特上。那我们在这个写作节上干什么呢?

类似的事，作家过去一直在做。我们为阅读的人写作，而他们一直都是少数。我不是在说“精英”，而仅仅在说“少数”。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从不曾为了读书的乐趣而阅读，将来也永远不会。有些人做不到，有些人不愿意。

没有必要为此捶胸顿足。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坐几个小时看男人们用棒子击球，对我来说不是乐趣，对世界上其他很多人来说也不是。但这并不意味着棒球——甚至板球——死了。

我们陷入了关于阅读的不必要的恐慌，但发生变化的其实并非阅读，而是出版。在出版业，一些恐慌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的技术远远将我们的大脑甩在后面，以至于我们几乎丢掉了那些可靠的办法，让读者能够自由地获得可读之物，让作者能够充分地获得面包。

那些大出版商曾经很擅长这两件事，却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如今被巨型企业控制，后者只要求出版那些卖得快死得也快的东西——那些投机商对书或作者毫无兴趣，而只关心以盈利为目的的市场操控，以及市场中所售卖的商品。

版权作为作者和出版商维持生计的唯一保障，正面临被弃置的风险，并且没有替代方案。资本主义增长天生对手艺人和艺术家不利。

我们应该怎样让电子出版和互联网为我们所用，让我们能够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并从中获得报酬？我已经太老了，想不到任何办法。在座的你们要想办法找出解决之道。你们会找到的。人们是想阅读的。有时候看上去似乎人人都想写作，但相信我，想要阅读的人比这更多。

而在巨大的资本主义技术机器中，总有漏洞和裂隙，让作者和读者能够找到彼此，正如我们过去所做的那样。如果你们意识到，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那你们一定会找到办法实现。我祝愿你们勇气满满，愿你们有世间最好的运气。

内容选自

厄休拉·勒古恩/著

夏笳/译

理想国丨河南文艺出版社

原标题：《厄休拉·勒古恩：虚构是发明创造，但它不是说谎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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