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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画像 | 年后,带男朋友回老家

2018-08-18 10: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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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年后,带男朋友回阜阳乡下老家,老爸找了几个亲戚作陪,平日里走得近,叫得亲,当地话说不外边儿,算是家宴。老爸的亲哥哥我二爹,在矿上退下来,回家侍弄田地的舅舅,还有大姨家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带着他们的女儿,最大的五岁,最小的两岁,三个小姑娘雨后韭菜苗一样儿,一茬接一茬。
厨房里,女人们烧菜寒暄,热火朝天。两个地锅一起烧,姥姥一把一把地添树枝,灶肚里火烧的红通通地映脸上。老妈在锅后忙着切菜、配菜、炒菜,大嫂身材高高胖胖,目光呆呆的,空手站在厨房,让去堂屋上座吃饭也不去,老妈也不让她插手厨房的饭菜,就让她坐在灶前,跟我姥姥聊聊天。

我从初中开始就在学校住宿,这些年家里的事情都是从老妈的电话里了解的。大嫂两胎两个闺女,怀老二的时候,偷偷问医生是男是女,医生哄她,说是男孩,结果落地是女孩,加上母乳少,她几乎不怎么碰老二,全是我大姨在养。

大嫂总觉得别人嫌弃她没儿子,跟自己婆婆天天没有好脸色,逢年过节跟大哥打架,话里话外冲自己婆婆。大姨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在农村盖了两栋楼,欠了亲戚二十多万。两个媳妇添孩子,三个小姑娘全靠她带,夏天闷热的高温天也不舍得装空调,后来猝死在出租房里。

大嫂自责落了心病,得了抑郁症,几个月前怀了第三胎,跟着农村的妇女们一起去工地打零活,孩子累掉了,旁边的邻居跟她讲看样子丢的像是个男孩,大嫂的精神更不济了。

二嫂胖乎乎的,笑起来很和气,为了拆迁多一个人口,偷偷怀了二胎,亲戚里没几个人知道,大女儿说话还不清楚没人带,全靠二哥在家洗衣做饭,照顾老婆孩子等拆迁。

饭桌上,白色青花醋碟盘放中间,加白糖、凉开水,撒上香菜段、黄蒜苗段,最后滴上村里油作坊新榨的芝麻油。两荤两素的凉菜盘四周一放。下筷子,上刚出锅的半荤热盘。男人们劝酒吃菜,几杯白酒下肚,酒劲上头,推心置腹,从客气寒暄聊起亲戚里的家长里短。

我负责从厨房到堂屋端菜、递菜,在厨房打杂洗碗忙个不停,男朋友很不解的看了我好几眼,我知道他疑惑什么,我今天带男朋友回家,应该是主角,为什么不和他坐在一起上桌吃饭,我身体不好,没回老家之前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没让我动过手,但是回到老家,厨房里的活还是要做。

男朋友在省会市区长大,很少有在农村家庭吃饭的经历。他不知道,按我们当地的规矩,女孩是不能上桌,我们家的三个女孩过年来客人都是在厨房吃饭的。

现在农村的人人都说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姐姐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了好几年了,我读了研究生成了附近学历最高的人,即使是家宴,还是没有上桌的资格的,归咎到底,还是因为在当地人的眼里,女孩子是要出嫁到别人家的,算不上是香火。

舅舅端起酒杯和大哥碰了碰,开口道:“老大,我问一句,你跟老二别生气,你妈走的急,你这下一辈就三个闺女,打不打算再要一个小子?你妈这一脉香火不能断了啊!”舅舅年轻时接家里老子的班,在矿上几十年,是个硬杆子,现在年近六十,眉浓眼大,目光犀利,古铜色的皮肤,不怒自威,小一辈的都怵他。

大哥急忙端起酒杯起身回敬,一杯清酒喝下,才慢慢说道:“现在想开了,两个闺女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吃得好玩儿得好,过得不比人家差!”

大哥三十岁不到,留着板寸头,身材短小精悍,每天早上睁开眼,一家四口加上年迈瘦弱的大(方言,大伯的意思)五张嘴等着他养,夜夜赶工给村里新房刷大白单眼皮也熬成双眼皮。舅舅摇摇头,转向二哥:“老二,你还年轻,就打算要个闺女?”二哥笑了,回道:“这谁说的准,说不定三年五年再要一个。”二爹酒至半酣,话也说得开,说:“闺女怎么了!我四个闺女,出嫁一共也没花我几个钱,我现在老了活的不比谁都自在?”

大哥端起酒杯对着二爹说:“我们孙庄的奔奔,你们都听说过吧?在外面收钱帮人打架的那个,去年娶媳妇,人姑娘娘家不愿意,光彩礼就要了四十七万,他老子给他借。现在说耧(方言,打的意思)他老子就耧,这也是个儿子!”。二哥插嘴道:“胡庙旁边的老王庄,那个王春德。”当地农村人娱乐活动少,赶集串巷逢人自来熟,方圆几百里的村里事儿都是门清,年纪相仿的同辈人称兄道弟,什么事儿都瞒不住。

我爸和二爹也都知道这号人物。二哥接着说道:“就那个王春德他儿子,不生出儿子誓不罢休,他儿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都是闺女,流掉了这个数!”二哥提高嗓门,伸出四个手指头,“都是闺女!加在一起,七个闺女!现在儿媳妇身体这儿疼,那儿疼,老了也要遭罪。”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添碗筷上桌,正巧听到这话,讷讷地说:“有个儿子,老了受罪也值得。人还是想要个接代的。”

厨房里炸好的鸡肉块放高汤,灶火煨着,老妈跟着过来到堂屋里来看饭桌上的碗碟数,劝她:“你还年轻,过两年身体好了还能再要一个。闺女也好,女儿也能出状元!你看我三个闺女,享福在后头哩!”大嫂不会讲话,也不懂得顺着台阶下,顶上老妈的话把说:“我就不信你不想要个儿子!”

老妈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因为没有儿子的事情受闲气,大半辈子过去了,听小辈侄媳妇这么说,也有点介意上火了,也不着急去厨房了说:“我又不是生不出儿子!老二下边就是一个男孩,当时家里生闲气,他早产心脏又不好,都来不及送医院保温箱,那时候生活条件差,跟现在哪能比!”

大哥瞪了大嫂一眼,大嫂闷闷的闭了嘴。二爹一向是个和事佬,帮腔打圆场:“我四个闺女,我没男孩,我闺女哪一家都有一个男孩,不跟我亲孙子一样?人的命运说不透。”二爹一辈子没有太大出息,年轻的时候,想要个儿子,连生了四个都是闺女,认命了。

申请专利后的阜阳格拉条

村里人去外地城市打工的热潮刚兴起的时候,他想得多,前怕狼,后怕虎,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村里家家盖楼房的时候,他还住着土坯房,前几年翻修成平房,一辈子算是挣了这点家业。四个闺女,学历最高的初中毕业,索性也没花他什么钱。

现在四个闺女逢年过节给他送点东西,吃喝不断,反而落个自在没压力。老爸供我们三姐妹读书,经济压力大生意又不景气的时候,经常羡慕二爹的轻松,发发牢骚说是供闺女读书花钱没有奔头,跟老妈生气,说她生了一堆闺女,还爱读书。

读书这些年,问家里拿学费生活费的时候,老妈也没少受闲气。前些年,村里村外,生意场上,熟人逢人就问我爸家里姑娘还在读书吗?这个说,闺女读书再多,能给你几个钱,毕业了挣钱了也嫁人了。那个说,女孩读书越多,年纪越大,不好找对象,家里没有合适的,好的都让人挑走了。还有人说,女孩读书越多,走的越远,你俩老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老爸听了掉头回家就要生气。

有时候生意行情好或者在外跟人打交道,发现挣钱再多,没有文化社会地位低,总觉得不如人家的时候,老爸自己也琢磨,甭管男孩女孩,读书上学还是比在一辈子在老家年轻掏体力打工,老了在田里打牛腿强,自己咬咬牙,鼓鼓劲,接着挣钱供闺女读书。

酒桌上,几圈酒敬下来,老爸和二爹都有点喝高了,两个亲兄弟头对头,又扯到老话题。二爹酒劲上头,红着脖子问老爸:“老四,你这三个闺女怎么打算的?哪一个准备留在身边当半个儿子给你养老?”老爸摆摆手,说:“老大老二是不可能了,读了大学都不愿意回家找工作。老三学历低,也不愿意回来。我跟她妈到老了还是一个人。”两个哥哥没有准话,舅舅也觉得再说下去也没啥意思,凑过来跟老爸二爹他们闲聊,“老大老二不愿意留,那一定要把老三留下来招个上门女婿,不然老了连个发送(方言,送葬的意思)的人都没有!”老爸这些年没少听这些话,夜里睡不着就跟老妈絮絮叨叨的聊这些。

老爸年轻的时候,爷爷家子女多,四个儿子,三个闺女,老爸是老幺,等到适婚年纪要娶媳妇,爷爷家只有两间小土房,三个人在屋里都站不下脚,穷得连根柴火棍都买不起。

姥爷只有两个闺女,年轻的时候又肯掏力气,外面放着印子钱,家里养着牛,房子够住。姥姥没出嫁前是爷爷村里的姑娘,按辈分,还要管爷爷叫声三哥。邻村又知根知底,老爸两块钱买了一双旧皮鞋到姥爷家当了上门女婿。

人在屋檐下,总归是不省心。老爸年轻的时候没少跟姥爷闹架。现在还总是介怀姥爷当初吵架撵他走的事情。大小伙子到姑娘娘家住,受村里老少爷们的排挤,一村子姓韩的,插来一个杂姓王,总感觉遇事不硬气,村里的婚丧嫁娶逢事儿都参与,混了半辈子才算是韩庄人。

老爸也不想前半辈子跟个外姓爹相处,后半辈子在外姓儿子眼皮下过活。这些年在外做生意,走南闯北,老思想也松动了。跟二爹,舅舅碰碰酒杯,说:“马上我这房子就拆迁了,到时候分到西湖边上,老了绕西湖锻炼身体。高铁架到家门口,早上去合肥看闺女,晚上就能回来,要个儿子在面儿前,也不过是这样!”时代变了,年轻人想法也多,再也不像老一辈,一亩三分地,两间砖瓦房,就能困住一辈子。

老爸,舅舅,二爹们,慢慢也感觉到了,一代催一代,如今还是年轻人更话事儿,无力又无奈,端起酒杯,接着劝酒喝酒,堂屋里依旧热热闹闹的,三个小姑娘绕着桌子腿,伸手要虾吃,嘻嘻哈哈不知愁。

二十多盘菜上齐,菜碟垒菜碟,我们当地人叫“节节高”。自家蒸的粉蒸肉往桌上堆两盘,手工蒸的点花白馍端上来,自己酿的米酵茶大勺盛个十几碗,灶上才熄了火,老妈和姥姥拉个板凳,插个座,端碗上桌吃饭。

男朋友也吃好了,席上人说方言,他只能听个囫囵,说不上话,也下了桌到厨房看我吃饭。男朋友调侃道:“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当地人重男轻女思想这么重。”我说:“你不懂。农村家里办婚丧嫁娶的大事,都是流水宴,帮忙请的都是家窝人(有血缘的同村人,一般都是亲兄弟关系),外人一看你席菜办的好不好,二看你帮忙的人多不多,哪一个不好都要受人背后戳脊梁骨。再一个,我们当地老人,同村年轻人怎么待他完全是看自家后辈的为人,没有儿子在跟前,老人没地儿靠。农村人老了种田还是主业,身边儿子多,人贴(方言,齐心的意思)庄稼里场有人帮忙,生病有人送医,出个啥事,有主事儿的人。老了人了,儿子是要发送的,棺材讲究放在儿子的堂屋里,然后由儿子抬出去,磕磕绊绊半路落棺都关系到逝者安息和后辈的时运,这个都要有儿子掌眼。”

男朋友不以为然,跟我说:“你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再说,为了生儿子,孩子那么多,怎么养得起?还有教育问题,家庭教育谁负责?教育资源条件好的幼儿园一年学费那么贵怎么读得起?”男朋友的顾虑自有他的道理,但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世世代代自有他生活的智慧,哪能那么简单就移风易俗了。

近些年到大城市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接触的新潮思想也越来越多,生子观念已经跟老一辈的人有很大不同了。但是根深蒂固的老传统还是很难移除的,有民俗因素,也有人对自身养老的不安全感,养儿防老的心理因素很难改变。

虽然农村医疗条件好了,国家给报销。但是老人一旦生病,钱要走在前头,家里条件好的,也是由儿子出头兑钱,女儿出面伺候,报销后的医疗费用也是要有儿子分摊的。

在农村,孩子生下来,年轻媳妇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孩子丢给婆婆带,年轻人忙着外出赚钱。有九年义务教育,读就近的乡村学校,小学开设两个班,由附近村上识字的人代课,算是学前班。

也有私立幼儿园,一年千把块钱,早晚校车接送,中午管顿饭,算是好条件,小孩子吃饱穿暖不生大病就算是养的好。有儿子的家庭,孩子十几岁读初中就要操心盖房子娶媳妇的事情,不然一年忙到头,回家亲戚邻里总是问,人人都焦虑。

家庭教育,这个词即使是在现在的农村也是个新鲜词。孩子长期不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过年过节一起生活个十几天,相互隔阂又不太了解,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我们家里三个姐妹,也是这么过来的,读幼儿园、小学的时候,有的跟着爷爷奶奶,有的跟着姥姥姥爷,读不同的学校。初中住宿,一周回家一次。高中住宿,几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长期不在一起生活,跟父母也不亲近,姐妹之间也疏离。

教育问题,完全靠自己,考上什么学校上什么学校。初中家长会,老爸都没弄清楚亲闺女读初几,拿到成绩单找不到闺女名字,等遇到同村人,才知道闺女是全校第一。当地人心里,读书好不好,祖上的老坟头冒不冒烟,长不长草,全是小孩子长就(方言,天生的)的,哪里要靠大人提着耳朵,跟在屁股后头交代。

男朋友显然不同意这些观点,还想要反驳,抬头看见堂屋里客人起了席,只得闭了嘴,扯开话题。三个小姑娘吃饱了,被大人赶了出来,跑到院子里的鸡蛋花树下逗一只灰蒙蒙的小奶狗。

饭桌上米酵茶见了底,女人们忙着收盘收筷子。男人们移座到小方桌上,大红袍沏一壶,瓜子、糖果、米棍子麻利地摆上,吃完饭醒醒酒。

院子里天也变了色,春雷清脆,舅舅骑上他的三轮车就要着急走,二爹也要赶在雨来前收拾自家院子,这场热热闹闹的家宴就要热热闹闹的散了。 

【作者简介】
我叫王梅。安徽大学1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安徽省,阜阳人。我从小在阜阳的一个村庄长大,后来慢慢搬离老家,离故乡越远,故乡的样子在心底越来越模糊。年后的家宴,给了我很深的感触,我们可以离故乡很远,甚至慢慢淡忘掉故乡最初的样子,但是故乡给予我们生活的智慧,对待生活的态度和观念,却一直伴随着我们。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薛晋文、张欣、汪成法、赵普光、谭旭东、赵建国、严英秀、刘海明、陈晓兰、曾英、唐云、徐兆寿、胡智锋、辜也平、杨位俭、刘广远、吕玉铭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20所高校学生,共同推动“乡”里青年知识分子的报告……

文|王  梅   导师 | 汪成法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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