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少女追星记 | 三明治

2022 年 12 月 8日，我裹着毛毯围着家里的暖炉烤着橙子，新闻里专家侃侃而谈，说补充维 C 会有助于提高身体的抵抗力，我老老实实地一天烤一个橙子，这是我抢到的最后一单水果，也是我唯一可以闻和尝出味道的东西。但专家没有说，什么东西能提高人们心理的抵抗力。全城的店都关门了，地上的垃圾无人清扫，每天的朋友圈都有人贴出讣告。我在脑中仔细搜罗过去看过的末日电影，想着，扛过来，就是我人生的新纪元了。

无事可做的日子里，我开始刷起了小网剧《终极笔记》，这是根据南派三叔的四部小说改编而成的，里面有帅哥，有 CP，还有没来由的冒险故事，是极佳的电子榨菜。我花了一个星期一气刷成，意外被里面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黑眼镜”吸引了。我火速搜索了演员的名字，是一个罕见的七字艺人——摩登兄弟刘宇宁。

哦，原来是一个兄弟组合，我这样想，那么这组合的其他人都在哪里呢？因为对内娱不了解，我搜索了几处都没有人解答，究竟摩登兄弟的其他兄弟现在何方——这个刘宇宁可真是背后有人啊，看把其他兄弟挤兑的。

话虽如此，他的长相真的万分符合我打小对男生的审美，身高腿长，肩宽腰细，小咪细眼东北男人，看起来谨慎且不近女色。大数据迅速锁定了我，打开 b 站，刘宇宁直播搞笑剪辑开始疯狂推送到我面前。我点开一看，麻木的神经突然活跃了起来，每个细胞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笑起来啊！视频里，刘宇宁一个人一会换装一会唱歌一会说笑话一会吐槽粉丝，身体力行了一个人就是一台热闹的晚会。经过深爱他的粉丝妙手一剪，更是节奏明快、笑料不断。我就这样无法控制自己地一个接一个看下去。

感染奥密克戎前，我常对热爱玩乐的朋友说教：人必定不能沉溺于浅层的快乐，这种快乐虚幻而不长久。要追求更深层的与世界的连结。我鄙视泡酒吧，到处旅游，参加音乐节，听脱口秀，以及所有聚会。我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看书、加班、写文章、看戏、工作社交上。追星？根本不可能！这在我的鄙视链中被排在最底层。但当疯狂滑动看视频的手，开始一场场追他过往直播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去的我是傻逼！

我可太傻太令人讨厌了，人生苦短，一不小心就要病死，我竟还要拒绝快乐，生怕浪费时间。人生必定要被浪费，不是在此处，就是在彼处，不要妄图与欲望去对抗，自律有时只是一个伪命题，生命终究是要被浪费的。此处什么是真实的？此处的快乐是真实的，是笑声让我感觉自己有活下去的勇气是真实的，那我必定要走向真实。回答完自己这个形而上的问题后，我觉得自己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下我追星可有理论基础了。

接下来，就是进入实操阶段了。

作为一个中年少女，追星是一门陌生的学问，但我深知自己极有天赋，因为中国人的解题思路保我晋级。我摸到了刘宇宁的微博，先把他过去八年的人生轨迹都过了一遍，大致了解了“真题”范围。然后找到他最新微博评论区，把点赞前五十个粉丝大咖的微博全部关注了一遍，属于抄一抄“课代表作业”。每一位粉丝大咖都有专属于自己与宁哥的独家记忆，她们的故事绵延不绝，每天都能讲述出一段与他的故事。我佩服不已，这种叙事能力，没有三年怕是训练不出来。

但很快我就发现，刘宇宁本人也是一个叙事高手。考古过去的每次直播，他都几乎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讲述自己的成名故事：生活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从小父亲去世，长大后成绩不好，于是学了厨师，卖过衣服和烤苞米，但深爱唱歌，于是在酒吧组成了“摩登兄弟”组合（另俩兄弟是吉他手和键盘手），再后来组合固定下来就开始在辽宁丹东的安东老街直播唱歌，在抖音上一炮而红。从此他自己做起了老板，还带着兄弟们一起勇闯娱乐圈。

这个素人美梦成真的故事像一个魔法口令，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去直播唱歌，渴望成为第二个他。他赤手空拳，夸下一个又一个海口，但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竟一个接一个实现了这些人生宏愿。点石成金类的故事让人永远葆有激情，对生活充满积极的幻想。这个故事因为真诚，非常能激发母性：粉丝感慨，心疼宝宝，小宁是我们一手护送着进入娱乐圈的，我们要对他负责到底！他与粉丝像是共同创作完成了这个传奇故事，筑起了一个只有粉丝和他才能懂的语言体系，外人想要理解，就只能加入。

这种壁垒还体现在方方面面，他的粉丝群对外称呼叫“摩饭”或者“宁丝”，有一个对内的称呼叫“棚妃”，因为有一天粉丝说想嫁给他，他开玩笑说有钱了就包一个草莓大棚，大家搁里头一起过，大家都是棚里的妃子。喜欢上他也不叫“入坑”，要叫“中奖”。他会在直播时买好各种假发、服装和道具，聊过去的感情，聊学厨师的不易，聊和家人的趣事，甚至很爱跟大家分享娱乐圈的小故事。明星平时上网看什么，私底下谁爱跟谁一起吃饭，横店影视城晚上没路灯，剧里骑的马爱吃进口胡萝卜……他就像你潜伏在娱乐圈的大表哥，事无巨细地陪你唠嗑。他把直播叫“熬鹰”，8、9 点开播，一直熬到凌晨 1、2 点也是常有的事。他从不卖任何货，纯粹只是为了让粉丝高兴。有人点歌他就唱歌，有人说祝我生日快乐，他立马打起精神大方送出祝福。常常有粉丝说，困了老大，刘宇宁在直播间大喊：给我熬住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在这个冷漠又疏离的时代，有一个男人长得挺帅，天天追着你要视频，说学逗唱根本不在话下，逗得你哈哈大笑，从来不跟别的女人沾边，不仅分享生活点点滴滴，事事回应，还就是不肯下播，主打一个陪伴。别说相处久了的男朋友和老公，就是热恋期恐怕都没这么能熬的。有时候我想，这种熬鹰式的追星是不是也有一定的科学依据，每每熬到半夜精神恍惚之际，粉丝脑海中会不会产生一种类似迷幻感觉，觉得这个人并不遥远，而是如此迫近地在我身边。

过去的明星习惯与大众保持疏离，留出巨大的空白以供幻想，那是一个缓慢的娱乐圈，追星的疯狂被时间和空间拉得绵长。我们猜测他们远高于大众的生活应是怎样，像猜测遥远的天空一颗星。相比之下，如今的明星在社交媒体的过度曝光下，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楚门世界。他们每天汇报自己的行程，公布自己的成长过程，让每一个追星的人都像是陪伴着他一起生活。而我们也在这个大型的真人养成秀中，有无限集数可以追着更新。

刘宇宁与刘宇宁粉丝是双向奔赴，这就像一块巨大的甜美草莓蛋糕，不断地吸引着路人的眼光，扣响新粉的心房。谁敢想象粉一个明星还能得到热烈的回应呢？这简直像在做梦！而此时的我，像一个路过精彩演出的路人，使劲扒拉开人群想搞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组织，却在边缘来回徘徊，不得其法。要想掌握这一套话术，就必须完全陷入其中，抱着理性、审慎的态度是万万不行的。

我决定放手一搏，全方位沉浸式追一次星。感染病毒退烧后的头脑无比清晰，就是要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把自己丢进狂热的浪潮里去，感受迷幻和失控，这是比去摇滚乐现场还要让人觉得疯狂的感觉。多年前刘宇宁在直播中问，你们会陪着我吗，会一直陪着我吗？一直到 60 岁？粉丝在弹幕中大叫着：会！我也在心里想，会会会！这种感觉既荒谬又很合理。

为了沉浸得再彻底一点、深入一点，我注册了一个专门追星的微博号，开始正式加入粉籍。这像是一个专属于我的疯狂小秘密，跟周围朋友和家人万不敢提。我可以大胆地说我迷恋契诃夫、马尔克斯、是枝裕和、李安，再不济可以是梁朝伟、金城武，但万万不能是流量明星。出于某种文化羞耻感，看网剧、追流量星被认为是文化堕落，甚至大家把这样的男明星称之为小狼狗、小奶狗、小鲜肉之类的动物或食材，试图消解掉他们本身人的属性，突出自己的消费地位，以换取心理上的优越感。

但这是真实的吗？女性真的可以通过消费男色就在社会中感受主体地位吗？每一个被打造的男偶像都有着这个时代最欠缺的完美特征。他们温柔、体贴、没有攻击力，还积极努力生活，绝不肥胖油腻，眼中始终饱含深情。女粉丝沉迷于虚拟的狂欢，被裹挟着难以自制地进行消费，这种不由自主反将权力大大消解。过去偶像是人们供奉着的人形佛像，许愿来年风调雨顺、健康平安，如今却把凡人供奉为神疯狂迷恋，粉丝自我矮化、自我归顺。

离开社交软件，我就是一个理智且无情的打工人，但一打开追星的小号，我马上进入了一个与世无关的异世界。此处没有别的，只有对一个人泼天的爱意，爱意之浓厚、卑微甚至反常，常常让我对自己产生强烈怀疑：一个人真的可以对另一个如此遥远的人产生那么浓厚的感情，且不需要任何理由吗？这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不断地打开小号继续加入其中，我渴望走得再近一些，也许就能更明白一些。我继续偷偷摸摸地潜伏在粉圈，又畏畏缩缩地潜伏于生活，像是做起了双面间谍。因为只有全然接受自己的粉丝身份，才能真的理解这份感情。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电视看他的舞台，我妈指着他说：“这个人长得好奇怪。”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反驳。但究竟是谁规定了喜欢契诃夫就不能喜欢刘宇宁，契诃夫会因为他的粉丝喜欢刘宇宁就感觉自降身价吗？当然不！如果一个人的价值会因为他人的影响忽高忽低，那说明他的价值本身就掺了水分。

我一身反骨蠢蠢欲动，开始主动向身边人介绍我的全新身份。有人嘲笑、有人鄙夷、有人不可思议，但在不断讲述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自信。因为我已经掌握了这一套叙事方式，讲述我与他之间的连结，补齐了我与他的相遇故事，我不再在意他人对我追星的眼光，没有什么值得被指摘。我甚至学会了用刘宇宁的话术安慰自己：做自己觉得对的事，不丢人。越是嘲讽的人，我越要向他们宣告，我开始追星了，还是“唯粉”！

之所以强调自己是唯粉，是因为入了粉圈，我很快意识到，这里的鄙视链有增无减。只喜欢明星本人的被叫做“唯粉”，喜欢两位或多位明星的被叫做“双担”或“多担”，喜欢明星与某位搭档的组合被叫做“CP粉”。在这里，唯粉因为被精度提纯后站在鄙视链顶端，如果你不小心喜欢的是一个男团，那各自的唯粉就免不了要互相撕扯一番。粉上他超过3年的，或是粉龄不长但在号召力和数据方面贡献突出的粉丝，可以教导新粉，每一个新粉都要态度谦卑、亦步亦趋。

如果是跟着他一起出道的“发家粉”那就更不得了了。有些新粉甚至会同时粉上明星的“发家粉”，听她们的指挥，只为了离明星本人更近一步，类似于生活中的“师父带徒弟”。一些老粉还有自己的超话。粉丝的组成以女性为主，新粉会对老粉说，谢谢你在我还没出现的日子里，陪着哥哥走过最难的日子。大家亲近时以姐妹相称，但更像封建大家族里的大婆和小妾，身份尊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好不容易走进了新时代，不想说服自己回归封建社会，宁愿在新手村常驻，也没有与老粉进行“跪拜式社交”。

每个明星的粉丝每天都很忙碌，有许多数据要做，在请教了身边多位中年追星少女和同担后，我学会了每天要去摩登兄弟刘宇宁超级话题打卡，要与他的微博互动积攒分数获得“铁粉”身份，要持续发帖，要去各个音乐平台给他的歌曲投票增加热度，要去各影视平台预约他即将播的剧，要在微博搜索他的名字揪出黑他的人进行举报，还要在营销号下对不利于他的评论进行控制。

这些“工作流程”对我来说简直像一门新科技语言，群里每天都有人在带着大家做着数据，这一套流程下来少说得要2-3个小时。各家粉丝为了自家的明星能在各平台的数据体体面面、压人一头，可谓不辞辛劳。而进入官方粉丝群更是门槛颇高，积攒“含宁量”帖子超500，超话签到超过50天且达到9级，反黑举报帖子要超过10页……这都还只是新粉群，还有老粉群，真爱群，数据群。进入这些群后，就可以收到宁哥的“小纸条”获得他本人三不五时的真实交流，且群内消息不得外传。这对外人而言简直像是一本秘而不宣的武功秘籍，本门派弟子可练，外人免进，对外人充满了莫名的诱惑。

为了尽快升级，大家都拼尽全力做着“工作”，为宁哥在各平台聚集人气。但其中最难的还是对他发帖表白，每个粉丝似乎都是文豪，每天写几十条毫不重样的表白帖且文采斐然，我做不到，但还是努力把过去的文字训练进行嫁接输出。虽然丝毫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还是每天坚持发帖。因为你只有全然接受了这套话术，才能更进一步地走入其中，了解饭圈的全貌，乃至走到中心，拿到“秘籍”。在活动策划和坐班、写作的间歇，吃饭、上厕所、等车的过程中，把打歌、打卡、点赞、转发、留言手忙脚乱地完成了。太高强度的“工作量”不是我能咬牙坚持得了，我只能承认自己的爱不够满，只能做基础工作尽绵薄之力。

很快，追星这件事就对我进行了第一次摸底考。跨年晚会，他的一首歌与另一位女明星的舞蹈合作完成，看完后粉丝圈炸开了锅。“宁哥的镜头为什么那么少？”“对方粉丝怎么那么没有素质？”“这个舞有什么可看？”我每隔一个小时上一次微博，发现骂声愈演愈烈，但我根本连主战场在哪儿都找不到。

靠着老粉的讲述，我慢慢了解到，是两边粉丝为了维护各自明星的利益争吵起来，且闹上了热搜。一群老粉群情激愤，甚至去对方女明星微博下留言，希望她能约束粉丝。我不知道这事竟然能闹到这么大。出于好奇，我熬着夜一遍一遍地刷着微博，有老粉指挥控评，有大咖呼吁找人，“大家熬住了，这班岗必须站好，今天哥就靠我们了”。就这样一群粉丝熬到了凌晨三点半，就为了把所有骂他的，和骂粉丝的评论都压下去，这被称为“清扫战场”。

第二天一早，粉丝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了，他在群里着急地发：你们别这样了，不然人家以为我一大老爷们欺负人小姑娘呢！结果又一热搜出现了，“刘宇宁约束粉丝获路人点赞”。有老粉欣慰地说，“哥还是心疼我们，一句重话都没有呢。”还有说：“多亏了我们努力才引起大家对哥的重视呢。”我虽然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但有一点逻辑捋明白了：哥的事无小事，把哥放心上，哥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要永远为哥而战！这才是考题的精髓。这次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虽然我没有发挥好，但初入江湖就遇风浪，也算是见识到了。

由于不想受官方群的约束，一部分老粉就自发组建了群，称之为“散粉群”，让散落在网上“无家可归”的新粉也有交流和学习的地方。一天，散粉群被毫无缘由地解散了。在群主L的小作文里我了解到，她被官方后援团挂了，公开表示她触犯了粉丝底线，私自建群，与粉丝们有金钱往来，以及在多次纠纷中与其他粉丝明星争执，破坏了宁哥形象。官方后援团的管理者其实也是粉丝，是由明星或明星工作室、公司指派的较有责任感的粉丝来担任，处理粉丝的一切事务。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是，L被开除了粉籍，移除了超话。对粉丝来说，几乎等同于在粉圈社会性死亡了。L追刘宇宁多年，在老新粉中“威望”很高，不少老粉愤怒不已，纷纷写小作文支持 L 维权。甚至还有一路并肩追星的棚妃姐妹大着胆子给工作室和宁哥本人发私信解释，希望能与后援会进行沟通处理。一部分激动的粉丝甚至认为，后援会管理人是觉得老粉抢了她们的风头而公报私仇，从而决定脱粉。

这完全进入了我的理解盲区，我的现实生活中，大家都忙碌、充实。大部分人哪怕刷着社交软件也无非是看个热闹，很少有人真的去参与一场网络骂战。尤其是这一场骂战与自身利益毫无瓜葛。如果追星本是为了逃避现实、充实生活、愉悦身心，又何苦把自己卷入纷争、肝肠寸断。为期几个月的追星生活中，我的视野中充满了争端。番位排名要争，超话主持人要争，宣传海报要争，镜头多寡要争。每个人生活中的不公似乎都在维护“正主”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我”可以被忽略，但“我”追的明星不能受委屈。一部手机、一块键盘，似乎就能短暂地让粉丝忘记了现实中的不快，重新夺回生活的发球权。

L 发帖说自己心脏不舒服，还辞掉了工作，私信里塞满了各种极尽恶毒的话语。有来自曾经与她有过骂战的对家粉丝，还有曾经以姐妹相称的同担。大家的污言秽语像是一场更大型的泄愤，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曾在圈内“呼风唤雨”的她，恨不能立马让她消失。也许是出于对她的嫉妒，也许是偏狭的正义，但更多的也许只是看戏，看着一个粉丝大咖从粉圈顶端掉落尘土，再被众人踩踏。也许她可以拍拍屁股重新回归生活，但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付出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还是很难无动于衷。

当天晚上刘宇宁又开直播了，他戴着一顶新买的银白色假发，操着浓重的丹东口音讲着笑话，一如既往地逗着大家笑。弹幕以光速在屏幕上飞奔，几万人涌进直播间就想听他唠会。他继续挑着屏幕里的留言游刃有余地吐着槽。我看到几个眼熟的ID 前一天在嚷着要讨说法，此刻也在刷屏发着：哥最帅！！！L 的这场地动山摇的粉圈事故，此刻就像一个不留痕迹的笑话。没有人在意一个粉丝是不是伤心，一切都太过正常，以至于让我觉得太不正常。

我怀着溢出的不解和不多的正义觉得这件事情糟糕透了。但没出三天，L 的微博号就带着过去在粉圈积攒的几万粉丝，华丽转型成了营销号。我甚至依然沉浸在这种低压情绪中，她却早已挥别了不快，快乐地去了那条捧红刘宇宁的安东老街打了卡。我错愕地合不拢嘴，一位资深追星少女对我说：“追星就是图一个乐，什么真真假假，看个乐呵就得了。”原来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追星世界，最终受伤的都只有认真的我而已？！

我咂摸了一个月追星的后劲，觉得粉圈世界与现实世界根本就是共用了同一套逻辑。你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就要闭上眼睛吹彩虹屁，讲不得真话坏话丑话。明星们大都知道粉丝之间的矛盾，但基本不会参与；后援会的大部分行为，明星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我的现实世界大逃亡，不仅失败了，还一败涂地。我感到颓丧无比，当初一边干活一边把他的直播当背景音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我再也无法从中获得短暂避世的快乐。

那天，我百无聊赖地刷着微博，无意中看到一位粉丝晒出了一盆花，摆在窗台上，写着：妇女节送给婆婆的礼物。照片拍得很写实，不讲究构图，光线也不好，但花儿很美。看惯了她每天不间断发着偶像的精美照片，情感过度充沛的表白，和对家声嘶力竭的争吵，冷不丁看到这盆花，觉得好像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我退出了粉丝群，也清空了追星小号，原以为自己会有些不适应，但事实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某天，朋友约我吃饭，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粉圈的故事，她却兴致缺缺。我一眼瞥见她手机桌面上，一个王鹤棣在展示肌肉。我说：“你……喜欢王鹤棣啊？”

她像被我发现了什么奸情一般，用力一扣手机：“对啊，我觉得……还行吧，挺帅的。”

我噗嗤一下笑出来：“我也觉得挺帅的。”

她大松一口气，像获得了巨大认可一般开始向我介绍王鹤棣与她的“专属故事”，还不忘对我说：“你一定也会喜欢上他的。”我像一个历尽千帆的人，淡淡地否定了她。但当天b 站就像窃听了我俩的对话，开始疯狂推送王鹤棣的视频剪辑片段，我不知不觉又刷了两个小时。朋友发来微信：“在干嘛？”我回：“在看棣棣 ：）”

万万没有想到，追星的快乐密码无意间被我参破。我可以随时抽身离去，蜻蜓点水、水性杨花地喜欢众多男明星，而不为任何一人多做停留。数据知道人的本性是博爱，无情地夺走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也突然明白了明星与粉丝之间张力十足的原因，资本追逐流量，明星害怕失去流量，而粉丝也在这个游戏中被计算和掌控，这小小的自由只流连于这个明星或那个明星。

我们都被困在韩炳哲所说的一座座握在手中的“全景式数字监狱”，在这个被资本与算法捆绑的世界里，人不再是人，被异化为一串一串的数字。我们互相规训，互相监视，互相蚕食，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都将使之彻底内化在自己心中，以至于自己也成了自己的监视者。

我短暂的追星经历以失败告终了。我努力回想自己得到了什么，然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在完成这场大型密室逃脱后，骤然发现自己又闯入了一间新的密室，大约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由已无觅处。

就在前不久，刘宇宁因为被狗仔队爆出一段过去的婚姻而再度冲上热搜，他义愤填膺地开了直播承认并解释了这件事，希望狗仔不要伤害无关的人，一切都冲着他来，还说要起诉泄露隐私的人。这一豪迈发言又被路人点赞，收获了几万粉丝，老粉也纷纷表态，永远相信和支持哥哥。而在他直播解释前几分钟，一些粉丝还在辟谣表示哥哥根本不可能结过婚，别来造谣蹭哥流量。

大概，在这场永不断更的真人秀表演中，只要你信得够真，也就不算输吧。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原标题：《中年少女追星记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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