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是什么以及它可能不是什么

这是一段内容格外丰富的历史，其间充满了奇闻轶事、仿真陈述、古怪现象和真知灼见……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普朗克、罗素、惠特曼、兰波、毕加索、勋伯格……这些今天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一百多年前也曾经历一切先驱所必然承受的来自旧世界与旧思维的质疑、误解、嘲讽、冷漠甚至自我怀疑与否定。

他们当中，有人在世时便已声望日隆，也有人在寂寞中离世……对任何有兴趣了解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段富于想象力的思想史的人来说，《现代主义的先驱：20世纪思潮里的群英谱》都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本书的作者威廉·R. 埃弗德尔为我们描绘了一部奇妙的现代主义历史。他借由轻盈明快的散文体例来编织这一故事，同时保持着相当严谨的学术水准。本书跨越了学科界限，涉及艺术、自然科学、文学、社会科学等不同领域，以现代主义生成期各个领域代表人物的生平为脉络，描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主义先驱的创造活动和智识突破，再现了世纪之交巴黎、维也纳、圣路易斯和彼得堡等地的创新氛围，展现了一段通俗而又生动的现代思想发展史，精彩地标示了现代主义的开端。

受过教育的读者总是使用“现代主义”这个术语，沉迷于某种夸张的定义，这些定义也许是在关于艺术史或20世纪小说的课程中习得的，并通过日常穿越市区玻璃峡谷的旅程而得到强化；但事实上我们对它的了解确实要少于对其他主义的认识——对它的了解的确非常少。共产主义或自由主义，甚至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对于我们来说更为熟悉，只是因为它们不那么宽泛。不像现代主义，上述的主义没有一个需要我们对每件事物都要了解一些，或者需要我们沉迷于跨越所有20世纪被称为“学科壁垒”的东西。

可以确定地说，古典音乐、古典艺术和古典物理学，甚至可能还有古典数学，这些学科具有不同的适用领域，而且也不全部属于同一个时代。我们是否可以把大约1620年至1780年之间定义为“古典时代”，而且像历史学家一样，称它为理性和启蒙的时代？我们仍然要面对极少数创造者在极小领域划分出的“学科”。我们可以根据风格、态度或预想轻易地把它们归类，就像我们把洛克、牛顿、伏尔泰和巴赫归类一样。相比之下，现代主义需要不安分的跳跃。例如，哪一类生物学是现代主义的（如果有的话）？现代主义数学家要解决哪一类问题？社会学中是否有一种现代风格——或是否仅仅现代就可以成为社会学家？而非现代是不是就可以用来定义芭蕾舞演员？最重要的是，生物学家和芭蕾舞演员是否相互影响，在什么意义上他们可以为共同的文化作出贡献？

如果说现代主义的含义太宽泛而使其术语没有意义，那它持续的时间也同样太长了。一个“主义”持续的时间有多长？第一个命名自己的主义是浪漫主义（古典主义也被追溯地使用过），它只不过持续了一代人的时间，虽然很久以后甚至现在，如果思想家还具有传统成分的话，就会被称为“浪漫的”。“尽管现代主义者大声痛骂浪漫主义，但他们明显地——虽然有时偷偷摸摸地——渴望继承浪漫主义的地位。”19世纪后期的现实主义有着同样的历史，虽然它看起来持续时间更长。在19世纪80年代，各种“主义”差不多五年左右就会相互替代。在没有国际电话的年代，对一代人中的聪慧者来说，五年时间刚刚够得上使他们相互发现。现在由于后现代主义的出现，我们有了跨越一代人而且几乎没有共同点的各种“主义”。也许因为同一个时代聪慧的年轻人不能团结在一起，或者因为聪慧者太多了，或者因为我们现在习惯于“主义”而不能发现其他选择，批评家和评论家因此接管了它，他们没有形成一些术语用来指 称新的观念和提出这些新观念的人，而是形成了用来指他们自己的一些术语。

因此，什么是现代主义呢？本书的一个前提是我们最好立刻为现代主义作出定义，否则最后一代现代主义者一旦仿效它一百年中的第一代现代主义者，终结我们的文明曾经历的也许最漫长的文化运动，我们就将不能运用这一术语了。自从第一代现代主义以来，它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詹姆斯·乔伊斯出生于1883年，那年弗洛伊德和斯特林堡24岁；安东·韦伯恩和尼尔斯·波尔出生在1885年，那年伯特兰·罗素13岁，康定斯基将近20岁。伊莎多拉·邓肯、路德维希·玻尔兹曼、格奥尔格·康托尔，以及斯特凡·马拉美都在他们的作品被完全理解之前去世了。斯特拉文斯基和毕加索活得很长久，但也没有长生不老。当计划撰写本书时，奧斯卡·柯克西卡依然在世，但他还没有到一百岁。最后一位量子物理学家保罗·迪拉克于1985年80岁时去世。马萨·格雷厄姆活到了1991年，但现代舞比起她的舞蹈团要年代悠久得多。

本书的另一个前提是历史依然是可以被书写的：历史以初步的自由主义方式被定义为我们如何获得我们所评价事件的故事，而这些事件当前对我们相当重要。但这一评价是如何作出的呢？由于现代主义所获得的成就，我们不再能够轻率地定义或确定事件的重要性。然而，尽管它也许不能在哲学上得到证实，但它仍然有可能作出这样的断言，并希望获得最好的结果。而且，为什么不大胆一点呢？我们所作的评价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发现新的真理和新的美。无论如何，本书就是这样一些发现的汇集。如果它因此被理解为现代主义的挽歌，也许除了密涅瓦著名猫头鹰的智慧，没有人可以对此加以指责。根据一位沮丧的历史学家的观点，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是在黄昏中才起飞，因为在那时白天的喧嚣混乱结束了，知性终于可以开始发挥作用。

因此，本书还有另一个前提，即我们真的能够给现代主义下定义，事实上我们能够更好地定义它，而非像我们给自由主义所下的定义那样松散。为了下这样的定义，我们必须要把现代主义从众多的说法中解救出来。举几个例子，现代主义不是产业主义，不是资本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也不是启蒙运动。除了其中一个（产生于18世纪），其他主义都形成于19世纪，它们都把划分历史时代这个艰巨的任务搞得一塌糊涂。西里尔·布莱克和经济历史学家所称的“现代化”同现代主义并不相同，他们使用的“现代的”一词差不多就是“工业化的”同义语，指18世纪末开始于英格兰的一个过程的结果。这是一个与短语“现代史”有密切关系的用法，7“现代史”是历史学家使用的一个技术词汇，指开始于14世纪且持续至今的城市复兴。许多德国文化评论家依据于尔根·哈贝马斯的观点，坚持认为：“现代”始于启蒙运动时代，但这也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倒退，这个倒退与西方文化的某个阶段相比，可能更好地表现了德国历史编纂学的停滞。

当智人的骨骼于1879年在克鲁马农洞穴被发现后不久，智人开始被称为“现代人”，但这个词还有另一个含义。对我们来说，克鲁马农是一个原始标本，因为自旧石器时代晚期以来，我们人类在生物学上就没有显现出明显的变化。嵌入在这一用法之中的是这样一个观念，即“现代的”这个词从来不应该指不再与我们同在的那些东西。坚持这一含义的倾向使得“后现代”这个术语充满极为滑稽的争论。同样，指称文化史中一个插曲的“现代主义”这个词的使用蕴含着一个假设：最新的。实际上，它完全不应该这样。如果以我们所设想的方式发生的变化和以我们形成科学、哲学、艺术的方式所引起的变化应当被视为基本的，那么我们就应当准备命名一个新的主义，并将现代主义放到已死和已被取代的历史中去。

为此目的，我们需要回顾历史，因为我们怎能不经比较就将有些变迁确定为基础性的变迁呢？在这个世纪以及在文化关系中“现代主义”意味着什么？例如，为什么“现代主义”并不意味1907年受到罗马教皇庇护十世谴责的天主教会内的运动？因为那一“现代主义”企图以19世纪的科学修正神学。为什么“现代主义”并不意味19世纪80年代被称为“Modernismo”（现代主义）的西班牙诗人和评论家学派，也不意味就在稍后不久被称为“Modernismus”（现代主义）的一个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演讲人团体？理由应该是这样的，当国际的“现代主义”出现时，它具有相当不同的内容。何塞·马蒂和鲁文·达里奥以及他们团体的“Modernismo”（现代主义）原来是被法国高蹈派诗人所命名的，后者坚持坚定的前现代主义的风格或“象征主义”的风格，其在年代上正好先于现代主义，因此经常反对现代主义。大多数现代主义者想到“Modernismo”（现代主义）也许出自这样一个事实，即它并不是发源于西班牙，而是发源于美洲。何塞·马蒂是古巴人，鲁文·达里奥是尼加拉瓜人，他们两人都从沃尔特·惠特曼那里学习韵律学知识。大约从1890年至1910年间，在西班牙的归化省加泰罗尼亚作家中流行的“Modernisme”（现代主义）一词也受到了沃尔特·惠特曼的某种影响，虽然这大多是从瓦格纳和操法语的象征主义者那里得到的线索。另一方面，德国的术语“Modernismus”（现代主义）在19世纪80年代最初主要应用在剧本、易卜生散文体“社会问题剧”和诸如奥古斯特·斯特林堡、格哈特·霍普特曼、莱昂·亨尼克和弗兰克·魏德金德这样的后继者身上。在这里，现代主义大致意味着与“自然主义”同样的含义,即戏剧性的或如实反映现实生活的一个侧面的现实主义、粗略的生活表面、两性关系的轻率以及真实的犯罪等。作为剧场和虚构情节中的美学，它很好地适应了19世纪对科学和技术新的拥戴，它当然也适应经济学家的“现代化”，但与其说它被置于这个世纪还不如说它被置于旧世纪之中。象征主义更好地与我们所意味的现代主义相吻合，因为象征主义具有反抗自然主义的理想主义特点，以及同样的反抗科学的特点。这样的反抗在法国是如此地强烈，以至这一群体最初就被叫作颓废派。

对文化历史学家而言，象征主义是比其他大多数术语更有用的术语，因为它不仅被剧作家和小说家采用，而且也被诗人和画家采用；但它基本上属于美学的，它太狭隘了，不能为现代主义规定本质。除非它扩大到包括一些弗洛伊德学派的心理学家，否则就不能描述任何科学家。不同学科之间如此深刻的区分使其中一个学术领域难于对其他领域发表适当的意见；结果，现代主义的整个历史，包括所有的艺术和科学，以前从来就没有被撰述过。路易斯·昂特迈耶的老传记辞典的各种后继版一直存在，但它们都是根据字母排列的。如果必要而且没有严重时代错误的话，我们所需要的似乎是能够提供一系列位于中心的观念，了解不止一种学科信息，这些观念能够共同被追溯，并被称为现代主义且没有严重的年代误植。

类似这样一种观念一般是哲学的观念。的确，在文化史上，通常正是哲学最先达到新的知识世界。然而，哲学史家还没有对什么是现代主义取得一致意见，而且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做这件事。一般而言，实用主义、现象学和逻辑实证主义都是现代的，但一元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不是现代的。实证主义也许是，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19世纪初的发明家奥古斯都·孔德，或者最后一位实证主义者恩斯特·马赫及其弟子。

由于类似的原因，其他术语未能满足全面性的需要。因为现代主义已经存在了极为漫长的时间，把它看成世纪末的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它已经成为国际现象，把它视为本质上是对它的反动——像埃拉·庞德的法西斯主义那样——也没有意义。因为它已经是跨学科的现象，将它称为新艺术风格或艺术的新形式或包豪斯风格，仅仅是把它等同于整体的一个部分。

而且，现代主义不仅仅是建筑师们所说的那样，指类似路易斯·沙利文、密斯·凡德罗以及国际风格这样的人或事。如果功能胜过装饰（或更糟的，更为坚固的混凝土建筑的流行）将成为现代主义的本质，那么我们就不能用文学甚至绘画中的词语做任何事。朴实的功能主义在文学中的同等称呼应当是“自然主义”，但自然主义的朴实描写纯粹建立在经验的知识理论基础上，它在包豪斯风格进入我们房间之前很久，甚至在包豪斯风格进入德绍之前，就与左拉和康拉德一起从文学中消失了。

本文节选自《现代主义的先驱：20世纪思潮里的群英谱》，有删改

《现代主义的先驱：20世纪思潮里的群英谱》

[美] 威廉·R. 埃弗德尔 著

张龙华 杨明辉 李宁 等 译

原标题：《现代主义是什么以及它可能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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