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江：全球本土化的概念史

本文系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院长孙江在“学衡尔雅文库”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

今天是2023年6月13日。八年前，确切地说差十天八年半前，学衡研究院是从这里开启跨语言、跨文化、跨学科的学术之旅的。八年来，学衡研究院推出了一本本别具特色的著述，培养了一个个未来可期的学子，赢得了海内外学界的关注。现在，学衡研究院又推出了她的新品牌——“学衡尔雅文库”。

“学衡尔雅文库”有两个关键词：“学衡”和“尔雅”。“学衡”出自1922年1月创刊的《学衡》杂志，英文作Critical Review——“学术批评”。如果将“学术批评”置于当时的语境的话，就是不偏不倚、不激不随地对待古今中外学术，这揭橥了“学衡派”所倡言的“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本旨。“国粹”指一国的优秀文化，与其相对的是“国渣”；“新知”应该理解为“真知”，因为很多貌似新知的，可能是旧知，不消说更不可能是真知。

“尔雅”是雅言的意思，这里转指“概念”，表明我们旨在推动“影响现代中国政治-社会的100个基本概念”的研究。2008年9月，我在《中华读书报》刊文倡言概念史，其时我试图在网上检索有关概念史的先行研究，结果无论是输入“概念”，还是输入“概念史”，得到的都是“新概念英语”——风靡一时的英语教科书名。现在，概念、概念史已经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名词了，但是，正如清末知识人曾望文生义地把概念（concept）理解为“大概想念”，观念（notion）视为“观而想念”，今人也有把概念史和观念史混为一谈的倾向。概念史和观念史根本相异，简单地说，观念史没有真正的历史，而概念史则积淀了历史，重要的历史性基础概念既是人们过往经验的“受容器”，还是影响未来社会走向的“指示器”。

与现代政治-社会有关的基本概念大致呈现出三个面相，第一个面相是“传统概念”。传统概念犹如储存于仓库——图书馆里的知识，只有转换为功能性知识，方可与当下发生联系，因此，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都是“发明的传统”，沐浴过现代性的洗礼。第二个面相是“翻译概念”。19世纪以降，大量的西方概念直接或间接地被译介到中国，经由中国人的创造性的再生产，绝大多数化为人们日用而不知其来历的概念。第三个面相是“本土概念”，主要是在中国革命中创出的概念。“学衡尔雅文库”收录的概念旨在揭示这一由传统而现代、由国外而国内、由交错而本土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自然呈现出一种学术品格——“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全球本土化”由“全球化”（globalization）和“本土化”（localization）两个词合成，意思是，从全球范围思考，进行本土性实践。诸位不难看到，学衡研究院的主张和百年前的“学衡派”遥相呼应，若合符节。

人是生活在由语言、话语和概念等符号编织的意义之网里的。概念史研究很重要，因为没有共同的概念，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社会，更不要说有共同的政治领域。“学衡尔雅文库”期冀把学术成果转化为公共知识，普及影响现代中国的基本概念，让读者通过一个个概念所凝结的历史，了解过去的经验，展望未来的地平。“学衡尔雅文库”锁定100个概念，也就是说将来要出版100本小书。第一辑9本（已出7本），还不到预定的十分之一，路漫漫，时间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们就不会止步。拉丁有谚：Festina, lente——慢慢地快起来！

学衡研究院和其他大学的研究院一样，在现有的由院系构成的大学体制下相当于“学术特区”，如果没有来自超越院系的支持，要么形同虚设，要么难以为继。今天莅会的校领导杨忠教授支持全球本土化的概念史研究，从学衡研究院创立到今天，一直守望着学衡研究院的成长。

凤凰集团下属的江苏人民出版社是著名的出版机构，领导重视，编辑用心，如此精美的书籍，远远超出了我的设想。我从研究生时代就跟出版社编辑打交道，窃以为好的编辑要有两个品格：第一眼光高。见多识广，见识绝不亚于专业作者。第二身段低。出于对知识的敬畏，尊重所有有个性的读书人。“人种”是现代文明的“原罪”，启蒙的另一张面孔，讨论这个概念的拙著《人种》，出版一波三折，多亏徐海总编的努力，最后得以付梓。在此，我要在眼光高、身段低之外，追加一条——情怀深，送给徐海总编。

要推动一项学术事业的展开，离不开老师、朋友、学生的助力。《封建》一书的作者冯天瑜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师辈，病中改稿，令人感动。《科学》一书的作者沈国威教授长于语言学，正在撰写第二本书，最近表示还要写第三本。《国民性》作者李冬木教授精于文学、《法治》作者李晓东教授专攻政治学、《国语》作者王东杰教授擅长史学，《平等》作者邱伟云兄是学衡研究院同人，兼通数字人文，这些作者都是各自研究领域里的权威。《功利主义》作者李青先生，原为公司老总，花甲读博，是“商而优则学”的楷模。2014年12月24日，学衡研究院是在这里召开成立大会的，犹记葛兆光先生、王奇生教授和杨念群教授受邀做了演讲，三场演讲，场场爆满，当时前来围观的小毛孩——三、四年级的本科生，如今有的已经成了“学衡尔雅文库”的作者。《帝国主义》作者王瀚浩是我的博士生，就是其中一员。在座的年轻朋友，你们不想试试吗？老骥伏枥，犹待来者。

“学衡尔雅文库”第一辑已出版的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