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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烟之下:数说尘肺病

2023-06-15 17: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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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喘得要命,气管痰液咕咕噜噜的咳又咳不出,血氧饱和度低,心率忽高忽低,监测仪报警,逃离气候寒流仅差一步之遥,这步应该如何跨过,进入适合我们尘肺病的春天?”

2022年2月21日,钟光伟使用社交媒体账号“钟光伟2010”发布了这样一条博文。

21天后,两条讣告发布在了这个社交平台,分别来自钟光伟的爱人与女儿。

这是钟光伟与尘肺病斗争的第十二个年头。这一年,他没有等来期盼已久的“适合尘肺病”的春天。

 

肺尘埃沉着病,简称尘肺病,是一种由于在职业活动中长期吸入生产性粉尘(灰尘),并在肺内潴留而引起的以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瘢痕)为主的全身性疾病,也是最常见的职业病之一

呼吸,是任何一个个体都逃不开的生理命题;

呼吸,也是尘肺患者数十年如一日挣扎着的因由。

根据全国性公益组织大爱清尘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目前,全国患尘肺病总数至少数百万人并且每年保持着2-3万的数量增长,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尘肺农民。

尘肺农民普遍受教育程度低,从事着直接接触危害性粉尘的职业,具有极高的患病风险。患病之后,他们往往难以负担高额的医疗费用,存在职业病判定难和相关保障难以落实等诸多问题,深陷在疾病,家庭与社会的囹圄之中。

他们需要被看见。 

 

暴露在污浊之下的人群

2006年,在田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钟光伟踏上了从陕西安康开往山西大同的班车。为了改善家庭的经济境遇,他在33岁这年选择了成为大同市竹林寺煤矿的一名煤矿工人。

仅仅在煤矿工作了一年,原本身强力壮的钟光伟就患上了矽肺,肺功能中度损伤,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和矿上的大多数工友一样。

由于长期接触生产性粉尘,煤矿工人一直是尘肺病的高发人群。在大爱清尘发布的《中国尘肺病农民工调查报告(2022)》(以下简称报告)中的732名尘肺农民受访者里有679人曾从事过煤矿行业。除此之外,尘肺农民还大多分布在建筑行业与金属冶炼行业,具有极为显著的行业聚集性。

矽尘是钟光伟患病的“元凶”,也是他们矿上大多数尘肺患者的致病因。但除了矽尘,根据《尘肺病诊断目录》,还有其余十二种粉尘也是尘肺病的重要诱因。其中,不同行业内粉尘接触情况存在一定的差异性,而在同一个行业内部,不同的工种、不同的工序在粉尘接触程度与粉尘接触类型层面也都各有差异。

“井下条件非常恶劣,粉尘浓度大,一米之内都看不清人。”回忆起矿井下的环境,钟光伟这样描述。

在命运罗织的大网下,尘肺病似乎成为了特定行业从业者的宿命。但从另一个面向上来说,也并非如此。在认真负责执行防尘规范的情况下,发病率其实可以大大降低。

在钟光伟的记忆中,他和工友每天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持续工作12-16个小时。

根据劳工权益保护及行业健康监护的相关规定,用人单位需确保粉尘暴露环境下的从业者所处的生产作业场所符合卫生标准。但根据最新一次卫健委统计数据表明,2021年我国仍有大量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其中大约有74%的企业存在粉尘危害,仍有417万劳动者直接暴露在粉尘环境之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尘肺病既是宿命,也是“人祸”所致。

如果说患病是偶发性事件,那么“时间”无疑是宿命论的尾音。

在涉尘与发病的时间差这块,钟光伟是个例外,和钟光伟不同的是,大多数尘肺农民都有较长时间的涉尘工龄。2009年,江西萍乡的煤矿工人彭谷文在市人民医院检查出尘肺病,从走上矿山到发病,彭谷文已经在井下工作了23年,接尘年龄超过了二十年。

据统计,大约有80%的尘肺农民接尘年限超过了十年,其中,大约有71%的尘肺农民首次接尘年龄小于25岁。

 

走上一条渺茫的求生路

很多在矿上干了一辈子的农民工从未意识到,劳作时在井底“裸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了矽尘——导致尘肺病的元凶之一。

据调查,工作中长期接触粉尘的农民工大多对尘肺病知之甚少。他们的经验认知无法判别因尘肺病辞世的工友患病原因究竟为何,仅仅知道他们经常“喘不上气来”,却很难说清疾病名称。

2022年2月,钟光伟没能战胜尘肺,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发病,在窒息之中死去。尘肺病,对于常年在矿山劳作的农民工而言,更像是宿命。这些被诊断为尘肺的人们,也试图与疾病抗争,但多面临着一条渺茫的求生路。

目前,尘肺病仍然是无法完全治愈的疾病,治疗仅能缓解患者痛苦,在特定时间内提升患者生存质量。现有的尘肺病治疗方案主要为药物治疗、肺灌洗治疗,以及肺移植手术等。以肺移植手术为例,目前我国的肝、肾移植都已列入国家医保范围,而肺移植在我国大部分省市未列入医保报销范围。常规开展 1 台肺移植手术至少需要 30~60 万元人民币。

报告显示,尘肺农民因尘肺及合并症对医疗卫生服务有特定的需求。受访患者一年之内因肺部疾病去看过门诊或因肺部疾病住院1次及以上的比例较大。同时,在用药方面,受访患者具有较高的需求。有日常用药习惯的患者达到近 80%,而无定期用药的患者仅有20%左右。因经济状况仅在病重时用药的患者高达12%,这类患者因为药物费用高昂无法长期服药。

对于尘肺农民来说,无论选择何种治疗方式都是一笔极大的难以负担的花销。

患上尘肺病后,钟光伟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他的妻子王小霞靠着从事农活的微薄收入扛起整个家的支出,大女儿钟桂萍主动从当地的重点中学辍学,跟着母亲到地里干活,补贴家用。

2022年3月,彭谷文因为病急被送入医院,在入院后,他给大爱清尘良坊康复中心的专员肖莉打去了一通电话——

“我感觉很难受,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现在在医院,刚做了气管镜检查,我担心做这个花钱多。”

这是肖莉接到的最后一通彭谷文打来的电话。当晚,因无力承担ICU抢救费用,彭谷文被送回家,次日早上,在家辞世。

和钟光伟、彭谷文一样,大部分的尘肺农民都属于低收入群体,他们的工作收入往往是家庭的最主要收入来源。在没了主要经济支撑的同时,又深陷医疗支出的无底洞,经济是压倒他们与家庭的另一块“大石”。

困在体制下的他们

离世时,钟光伟的微博账号共有4.1万粉丝,他的微博账号名为“钟光伟2010”。2010,正是这一年,钟光伟注册了自己的微博账号并在上面发布了第一条维权求助信息。

自2010年9月起,钟光伟共发布了22863条微博,这二万余条微博记录着他与其他尘肺病患者长达12年的维权求助之路。

钟光伟第一次走上法庭是在2008年,他起诉了大同竹林寺煤矿并要求获得工伤赔偿,这场官司历时四年,从山西辗转到北京,但因无法承载时长和花费的压力无疾而终。

以2018年1月1日至2023年6月7日为限,中国裁判文书网中以“尘肺病”为全文关键词的相关案件总计4113例,如果均摊下来,全国法院平均每天大概都要处理两三件涉及尘肺病的案例。其中,尘肺病职工的维权多深陷劳动争议仲裁,面临多方举证困境,其焦点集中在劳动合同是否签订、劳动关系是否成立、工伤保险待遇补偿等方面。

面对现有的困境,尘肺农民也在试图以法律的途径与之抗争,但跳出法律文书的记录,在社会的间隙与角落中,还有更多困在体制下的他们。

当寻求个体与家庭的支撑无望,社会的救助似乎是尘肺农民仅存的出路通常情况下,职业病判定是他们寻求社会救助需要走出的第一步,却也往往是困住他们的关键一步。

通过职业病判定的患病劳工能获得较大幅度的医疗费用减免与政策倾向,是社会救助尘肺农民的关键一环。但通过既往经历判断,获得认定与赔偿对大多数农民工而言并非易事。

职业性尘肺病判定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临床判定,二是职业判定。进行职业病诊断需要很多证明资料,包括职业史和职业危害史,职业场所危害调查,还需单独材料证明与用人单位之间的劳动关系,在我国现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中,劳动合同是作为维护自身劳动保障权益的重要依据。

然而,对大多数的尘肺农民而言,他们既没有足够的财力完成临床认证要求的多次检测;又因自身流动性强、对疾病认知不足与法治知识缺失等特点,根本没有与企业签署任何劳动合同,得不到职业认证,同时也少有企业为他们提供职业健康体检来保障他们的职业卫生保护权;此外,尘肺病自身的潜伏性,拉长了时间线,使后续的因果关系及工伤认定显得更为复杂。

根据大爱清尘于2022年在十省通过随机抽样调查的方式收集的 681份有效问卷结果显示,仍有55.5%的受访者并未做过职业病诊断,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从调查结果中不难发现,得到职业病诊断的尘肺农民比例在不同地区之间有显著差异。职业病诊断证明率较高的往往是在 2018 年之前已有尘肺病专项保障政策出台的地区。例如,湖南省保障政策覆盖全省,被访者中获得职业病诊断证明的比例高达79.04%;2019年辽宁省的调查主要针对发布了专项政策的葫芦岛市,在该市受访患者中获得诊断的人数比例在2019年就达到了89.81%;而在其他地区,拿到职业病诊断的人数与患病总人数之比仍然不高。 

与此同时,有职业病诊断资质的医疗机构数量在地区的分异间存在较大程度的失衡。西藏122余万平方公里的地域内仅有一家职业病诊断机构;拥有3200万人口的重庆仅有3家医疗卫生机构获得了职业病诊断资质,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而在社会保障方面,我国目前现行尘肺病社会保障制度主要以政策性保障为主,包括工伤保险制度、医疗保险制度、民政救助制度、养老保险制度和失业保险制度等,其他社会力量如公益性基金会等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然而,事实上,虽然社会保障的覆盖率越来越高,但患者待遇整体落实情况仍不太乐观。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采用分层抽样调查和典型调查相结合的方法,在东、中、西地区共调查39个省市的1037名尘肺病患者,发现入户调查患者、门诊或体检筛查患者、住院患者所获得的社会保障程度差异明显。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我国“涉尘”企业井喷,

农民工因贫困走上矿山,

走入矿洞,走进建筑工地。

然而,

数十年的劳动没有带给他们真正的财富,

暗藏的疾病让他们掉入了更为困窘的深渊。

尘肺农民,

在疾病、家庭与社会的缝隙中艰难呼吸

为尘肺农民寻求更多的生存希望,

不只是个体与家庭的求生挣扎,

也是社会救助应走的漫漫长路。

 

近年来,社会对尘肺农民群体的关注度正在逐步提升,以“大爱清尘”为代表的一系列公益性基金组织也在自发参与尘肺农民的救助工作当中……

但要从根本上改变尘肺农民的困境,离不开政策的倾斜。

国家相继出台了一系列尘肺病防治举措,各地区也在适时调整尘肺病诊治的相关政策,稳步加大针对该群体的政策保障。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9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决定依托国家应急指挥部组建国家尘肺病诊疗中心,并将摸清社会面的尘肺患者底数作为了短期目标。

 

对于职业性尘肺病的诊断难问题,我国最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有关条例中,第四章第四十六条规定——

没有证据否定职业病危害因素与病人临床表现之间必然联系的,应当诊断为职业病。

 

故事素材:

大爱清尘 尘肺故事系列

 

数据来源:

[1] 中国政府网

http://www.gov.cn/

[1] 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

http://www.nhc.gov.cn/

[2]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https://www.chinacdc.cn/

[3]北大法意案例教学数据库

http://www.lawyee.org/User/AutoLoginByIP.asp

[4] 中国农民工调查报告2021

https://www.daqc.org.cn/public/uploads/files/20220719/42_20220719001427cfdd6.pdf

[5] 中国农民工调查报告2020

https://www.daqc.org.cn/public/uploads/files/20210301/42_202103011725518234a.pdf

[6] 夏双红,席特,毕娅,朱映涛,魏玲.尘肺患者疾病认知情况调查分析[J].中国工业医学杂志,

2020,33(01):53-55.

[7]赵晋,毛文君,陆荣国,陈员,蒋华驰,陈静瑜.肺移植治疗肺尘埃沉着病的临床研究进展与问题[J].器官移植,2018,9(05):395-398.

[8]李寒. 尘肺病劳工权利保障研究[D].深圳大学,2019.

[9]文轲,王焕强,余晨,吕向裴,齐放,宋佳阳.不同方式调查尘肺病患者的基本情况和就医现状[J].中华劳动卫生职业病杂志,2019,37(9):659-664

[10]张鸿玲,李怡,樊满齐,何瑛,李羚,卢思萍,李少莹.不同HRCT分型尘肺病患者肺通气功能障碍分析[J].中国职业医学,2020,47(06):711-715.

[11] 何升印.尘肺病患者肺功能及血气分析与临床表现的关系[J].职业与健康,2016,32(09):1187-1189.

 

参考文献:

[1]张永红,张晨宁,郑涛,马卫东,陈黎.尘肺病的发病机制与药物治疗研究进展[J].中南药学,2019,17(07):1051-1055.

[2]彭继丰.尘肺病农民工的生存现状分析[J].社会福利(理论版),2015(12):25-28.

[3]邹晓雪,张博,王海椒.我国尘肺病社会保障实施现状研究[J].中华劳动卫生职业病杂志,2021,39(12):954-956.

[4]魏来,王焕强,吕向裴等.尘肺病患者一年住院率及其社会保障相关影响因素分析[J].中华劳动卫生职业病杂志,2019,37(9):656-659.

[5]吴丽,湛欢,包郑楠等.湖南省尘肺病患者治疗费用分析[J].中华劳动卫生职业病杂志,2022,40(7):515-518.

[6]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2021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

[7]国家统计局《2021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8]赵徵鑫,王强,翟贺争,曹承建,胡祖应,杨勇.中国10省(市)农民工尘肺病患者现状分析[J].职业与健康,2021,37(18):2467-2471. 

 

作者: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李寰宇、徐伊琳、严梦雨、张伊婷

指导老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徐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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