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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的不是饥饿,是食物|一战被忽略的真相是什么(连载4)
1915年4月中旬某一天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在苏瓦乌基看见一名士兵在吃橙子
橙子事件对她的心情造成了严重影响。这点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毕竟她早已见过了那么多的事物。不过,她近几个月的遭遇也许能够解释她的反应—一每个人的忍耐都有其限度。她不断忙着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不只是因为她真心想要帮忙,也是刻意借此抑制内心的恐慌:“我忙得没有刻空闲,否则我一定会疯掉!”
自从德军二度占领苏瓦乌基以来,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劳拉和她的子女就这么被困在属于敌军这一侧的前线。
最糟的事情是斑疹伤寒。当初在敌军进袭的时候,他们之所以无法逃亡,就是因为五岁的双胞胎兄弟当中有一人罹患了斑疹伤寒,而且另一名兄弟也在不久之后受到感染。劳拉差点失去了他们两个
我像机器一样夜不能寐地照料我的小病儿一一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可怜——我心爱的儿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从未停止说话——只是声音变得愈来愈虚弱每一夜都是与死神的抗战。
在这些充满了焦虑的观察与等待的漫长日夜里,劳拉有一天无意间瞥见“一个疯狂、苍白而陌生的妇女”,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看见的是自己,是墙上镜子里的倒影。经过三个星期的奋斗,那对双胞胎兄弟终于在不抱期望的情况下逐渐康复,结果她六岁大的女儿却又染上了同样的病,于是所有的担忧以及令人精疲力竭的焦虑又再度展开。
不过,现在积雪已逐渐消融。春天降临了。
粮食短缺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她在战争爆发之初囤积的存粮已几乎没了,大部分不是被德军士兵窃走,就是被他们的军官没收充公。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大堆面粉、一些果酱、马卡龙(又大又硬)茶叶和少数几颗精心藏匿的马铃薯。(她有个藏匿粮食的地方没有被德国人发现一张沙发的内部。)所幸她还有一点儿钱,但尽管如此,她和她的仆人却不一定买得到东西。买东西必须靠运气,有时候买得到黑面包,有时候买不到;有时候买得到牛奶,有时候也买不到。木柴更是偶尔才买得到,所以屋子里经常冷得令人难以忍受。马铃薯与鸡蛋都已涨到了天价。
她买到五只活鸡的那天是充满喜悦的一天。现在,那五只鸡被关在原本的图书室里,不是栖息在肮脏的书架上,就是搔抓着地板,书本下尽是它们的排泄物。不过,劳拉已经不在乎了。书对她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书仿佛属于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消失于去年8月的世界。
在劳拉眼中,这些问题始源于两大灾祸:一是这整个的战争,一是德军的占领。他们一家人随时都处于紧急状态下,他们的私生活就和他们的行动能力一样备受约束。德军士兵随时可以闯入他们家中,声称自己前来执行某项任务,摆出一副威吓或霸道的模样。此外,由于他们的宅第高大宏伟,因此对德军军官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不是想到这里住宿,就是想把这里当成举办宴会的场所。屋里有个房间被改装成临时斑疹伤寒医院,其他部分则被德军指挥部征用。劳拉和她的子女以及仆人只能住在两间逼仄的房间里,而且严禁进入房子里德军设置有电话总机与电报的地方。现在,屋子里有一团团的电话线通向屋外,屋顶上也架着一根高高的天线。
这座城镇也改变了。街道清理工作已经彻底停摆,到处都是垃圾与污秽。街道上满是废弃的家具以及其他物品。前线咫尺之遥,因此他们随时都听得到炮响。道路上来来去去的都是德军的补给马车与汽车,有时候德军步兵也会行军而过,每次几乎总是唱着歌。她对他们的歌声深感憎恶。
风从西方吹来,劳拉在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去年冬季的死者被人草草埋葬之后所散发出来的尸臭。据传那样的尸体多达好几万具。
1915年5月第二周某一天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在苏瓦乌基看见一名战俘找到一片面包
劳拉的大宅邸有一部分已经被改建为一座临时医院,用于收治镇上所有罹患斑疹伤寒的平民病患。她自己也经常过去帮忙。屋外的斑疹伤寒警告牌为这栋房屋提供了一定程度的保护,就像她自己身上的俄国红十字会护士服装也为她提供了一定程度的保护。(对于女性而言,独自走在满是军人的街道上是种不太愉快的经验,尤其是军人喝醉酒的情形愈来愈常见。)在这身制服的屏障下,她开始为那些被留在镇上充当劳动力的俄军战俘提供食物。除了其他各种工作之外,这些挨饿的战俘也挖出了去年秋天那场战斗之后埋在她家花园里的十四具士兵尸体。
俄军战俘受到的待遇让她深感气愤。他们营养不良,满身脏污,衣服破烂,饱受寄生虫之苦,经常生病,居住环境恶劣,受到的对待也非常糟糕。比起身上的脏污、伤口以及破烂的衣服,更糟的一点也许是他们几乎全都已身心俱疲,不但丧失了所有的希望,而且在逆来顺受地默默承担切苦难之余,也开始逐渐丧失了人性。他们已沦为畜牲,甚至是物品。劳拉对此深感震惊,所以只要有机会就尽量帮忙。
那个德国护士仍然不停斥骂,而那个俄军战俘也还是不停翻找。接着,他找到了一个东西。劳拉看见了他找到的东西—一片肮脏干硬的面包。那个战俘得意扬扬地举起那片面包向他的同伴炫耀,然后开始吃了起来。那个德国护士看到感觉很不适。他怎么可以吃那种东西?他难道不晓得那片面包吃了会对身体有害,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吗?那个人继续咀嚼着他找到的面包。
劳拉也感觉相当不适,并转向了那个德国护士。她难道不能拿些像样的东西给那个人吃吗?那个护士犹豫不决,不确定自己究竟敢不敢这么做。一名身穿制服的德国医务助理听到了她们的讨论,于是出面干预——她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浓汤回来,汤里还浮着几块肉。那个俄军战俘狼吞虎咽地把那碗汤灌了下去。
三个小时后,他死了。
他的胃显然承受不了突然涌入的大量食物。
(本文摘选自皮特·恩格伦《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2017年10月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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