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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寻找隐元禅师——仙台两足山大年禅寺的“黄檗缘”

何燕生

2023-06-23 14:11

来源：澎湃新闻

说起日本仙台，一般中国人都会想到鲁迅，想到鲁迅当年留学时受教的老师“藤野先生”。然而，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向佛教，便会发现仙台与中国之间的关系，非常之多，而坐落在今天的太白区、广濑川畔的大年寺，便是其一；大年寺与中国黄檗宗之间的“法缘”关系，源远流长，值得介绍。

日前，笔者慕名专程造访仙台大年寺，收集相关资料，并采访了现任住持武内邦生；武内住持对该寺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对隐元禅师在日本文化的贡献，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本文将结合这次实地考察，并参考相关资料，对大年寺的“黄檗缘”，作一介绍。

一、大年寺、铁牛禅师

据武内住持提供的《黄檗宗大年禅寺》小册介绍，大年寺全称“两足山大年禅寺”，江户元禄10年（1697），由仙台藩第四代藩主伊达纲村发愿创建，宗派隶属于以宇治万福寺为总本山的黄檗宗，在黄檗宗的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大年寺的首任住持是当年名声、威望颇高的铁牛禅师。殿堂全部仿照宇治万福寺建立。据载，一时寺僧达三百余，是日本东北地区黄檗宗的重要道场。

大年寺自伊达纲村创建后，作为伊达家族的“祖庙”(日本俗称“菩提寺”)，祀奉着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第七代、第八代、第十代、第十二代、第十三代的灵位，并受到伊达藩的大力保护。大年寺因其宏大的规模和江户时代所处的重要历史地位，与山口县的东光寺、鸟取县的兴禅寺，并称为日本黄檗宗三大丛林。

然而，明治初期，因受到“废佛毁释”运动的打击，大年寺的堂宇遭到毁坏，当年的寺院格局目前虽只剩下山门，以及山门内两百八十级的石阶。站在今天的大年寺寺前，依山势而建的山门，巍然耸立，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东桑法窟”四个大字，以及穿过山门后迎面望去的一步一高的石阶，令人为之震撼；当年的恢宏规模，隐然可见。

笔者造访的那天，住持武内正在为信徒做法事。法事完毕后，住持亲切地接待了笔者，我们各自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当笔者说明来意后，住持便带笔者来到新翻修后的法堂，介绍大年寺目前的现状。

作者与大年寺住持

大年寺的法堂不同于一般寺院，法堂设在寺院的入口处，即山门之外。法堂的供桌上供奉着几个牌位，引人注目。住持介绍说，右边的牌位是隐元禅师，左边牌位是大年寺的开山祖师铁牛禅师。住持还特地拿出当年的寺院建筑图，告诉笔者，明治时期之前大年寺的建筑采用的是中国禅宗丛林“七堂伽蓝”格局，规模非常宏伟壮观。

大年寺寺院建筑图

大年寺现存的佛像不多，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释迦牟尼佛像的两侧，分别供奉着达摩大师和华光菩萨，这引起了笔者的兴趣。据笔者之前了解，京都宇治的黄檗宗总本山万福寺至今供奉着由中国造像师范道生建造的华光菩萨。华光菩萨，是明末中国南方部分地区佛教寺院常见的护法神，俗称“伽蓝神”：华光菩萨信仰，充分体现了万福寺与中国佛教特别是与明代中国南方佛教寺院之间的密切关系，带有浓厚的中国地方佛教特色。而大年寺也供奉着华光菩萨，说明大年寺与万福寺之间的密切关系不仅体现在“法缘”方面，而且还具体表现在寺院的信仰形态上，这着实令人惊讶。

据载，伊达纲村当年为建立大年寺，特地从江户（今天的东京）请来铁牛禅师担任住持。那么，铁牛禅师到底是何人呢？

通过查阅资料，发现大年寺的开山祖师铁牛（1628-1700）是中国黄檗宗禅僧木庵性瑫（1611-1684）的接法弟子。木庵是隐元禅师的弟子，出生福建省晋江，明历元年（1656）受隐元禅师之命来日，后任万福寺第二代住持。铁牛是木庵来日后不久最早接收的日本徒弟，成为木庵的侍者，担任木庵的日文翻译。铁牛的道号“道机”，由木庵赐给。木庵当年拜谒江户幕府将军，铁牛随从前往周璇，为黄檗山万福寺的建造，贡献良多。铁牛在万福寺期间，同时还为曾帮助过铁眼的大藏经刊行事业。铁牛受伊达纲村的邀请担任大年寺住持时，已是江户弘福寺住持，七十高龄。铁牛后来辞去大年寺住持之职，任瑞圣寺住持。瑞圣寺前任住持是木庵。可见铁牛是一位深得木庵的信赖的日本弟子。因此，铁牛与中国黄檗宗的关系是：隐元禅师→木庵禅师→铁牛禅师；铁牛是中国隐元禅师的再传弟子，日本籍第一代法子，而大年寺可以说是中国黄檗宗在日本传播后，实现法子日本本土化的代表性寺院。

二、大年寺的“法物”

采访那天，武内住持送给我一本小册子，说里面应该有我需要了解的信息。书名《仙台と黄檗を繋ぐものー四代綱村以降の伊達家の菩提寺―》(仙台与黄檗的链接)，作者尾暮まゆみ，平成25年（2013）由大崎八幡宫出版。该书不足70页，所介绍的与黄檗宗相关的知识，基本上停留在科普性程度，内容比较肤浅，是一部名副其实的通俗性读物。然而，该书结合仙台市内一家名叫“福岛美术馆”收藏的字画所介绍的黄檗宗的情况，却引起了笔者的极大兴趣。

该书作者尾暮是一名“学艺员”（相当于中国“博物馆馆员”），书中所介绍的黄檗宗情况，基本上依据作者当时奉职于“福岛美术馆”所收藏的字画，借助这些收藏的字画，介绍仙台与黄檗宗的关系；图文并茂，很有参考价值。可惜这些字画都用黑白颜色印刷，且较小，不易看清。我把这一苦衷通过电话告诉大年寺住持武内，住持武内欣然告知该书作者尾暮的联系方式，让我直接与作者联系。通过几次沟通后，作者尾暮通过电子邮件介绍了其他相关书籍。以下将依据这些书籍，对大年寺“法物”中所收藏的与黄檗宗相关的字画，进行介绍。

图1

图1是一行字条幅，内容为“竹榻午风凉”， “隐元隆琦书”。条幅长117.5公分，宽27.8公分。收藏于仙台福岛美术馆。

“竹榻”，又称“竹床”，用竹子制作的小卧床，南方夏天常用。 “午风”，中午时刻的风。夏天，中午时刻最暑热，但这时候吹来的风，倍感清凉。隐元禅师出生中国福建，对隐元禅师来说，“竹榻”是一件最普通的卧床，卧躺在竹榻上，即便中午是一天中最暑热的时刻，但这时候吹来的风，最感清凉。因此，从这条幅的字义看，“竹榻午风凉”，符合隐元禅师对夏天生活最朴质的感受。“午风凉”，常见于古代诗词作品。比如，宋代黄庭坚有“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诗句；陆游《三月十一日郊行》中云：“水陂漫漫新秧绿，山垄离离大麦黄。到处人家可乞浆，槐阴巷陌午风凉”。可见“午风凉”富有诗意，用在隐元禅师的笔下，又带有某种禅意。

然而，仙台市博物馆出版的《武家与禅》一书将此处“午风”读作“尔风”，误也。

图2

图2是一幅布袋和尚画。长97.5公分，宽30.3公分。仙台福岛美术馆收藏。

作者是江户时代著名画家狩野探幽（1602-1674）。据考察，自江户明历2年（1656）狩野探幽拜访隐元禅师以来，隐元禅师对狩野探幽的水墨画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欣然题赞。

这幅布袋图也是其一，探幽画于宽文9年（1669），隐元禅师题赞于宽文12年（1672）。

赞文如下：

放下布袋，袋尽沙界。

随时取与，当行买卖。

街笑天下，皆春见者。

满面风光，一齐喝彩。

黄檗八十一翁隐元题。

仙台福岛美术馆收藏的与隐元禅师有关的作品虽然仅此两幅，但它们都是隐元禅师的真迹，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应该不被更多人知晓。特别是最后一幅告诉我们，隐元禅师与当时日本著名画家狩野探幽有过交往；隐元禅师与狩野探幽之间的交往，值得研究。

图3

图3是一幅“木庵性瑫顶相”。长120.8公分，宽46.8公分。顶相作者为喜多元规（生卒年不详）。喜多元规是江户时代黄檗宗画僧，以画黄檗宗僧侣“顶相”见长。嗣法铁牛道机。父亲喜多长兵卫，著名画家，因继承父业，使用“喜多”姓，通称“长兵卫”。“顶相”作品多与隐元、即非、木庵等黄檗宗僧有关。

这幅“顶相”画于宽文4年（1664），顶相上部是木庵的自赞。赞文如下：

是法非法，是相非相。

法相一如，十方通畅。

了达端倪，是真修养。

甲辰岁蕤宾月端节

黄檗木庵紫赞

该作品收藏于仙台福岛美术馆。

图4

图4同为一幅“顶相”，画的是高泉性潡。长112.0公分，宽39.8公分。高泉性潡（1633-1695），福建福清人。嗣法隐元弟子慧门如沛（1615-1664）。1661年应隐元禅师之命来日，住万福寺，元禄5年（1692）任第五代住持，元禄8年（1695），天皇赐以紫衣。高泉性慨叹《元亨释书》之不足，编纂《扶桑禅林僧宝传》（1675年）10卷、《续扶桑禅林僧宝传》（1686年）3卷、《东国高僧传》10卷（1687年），在学问上颇多贡献。题文如下：

不知禅道不辨假真，谬使当朝元帅唤作僧。

中凤麟推为黄檗主，忙却两三春，

恰好在成就庵里成就，做个闲人。

黄檗高泉老人自题

该顶相收藏于仙台福岛美术馆。作者藤原种信，江户中期画家。但该顶相画于何年，无记载。据记载，铁牛曾在江户多次与高泉性见面，这与此幅顶相的来源，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左下有“种信”的印章，很可能是出自藤原种信之笔。

仙台福岛美术馆还收藏有即非如一（1616-1671）的顶相等，此不一一作具体介绍。

仙台福岛美术馆，是一位叫福岛祯藏（1890-1979）的实业家捐赠的美术馆，所藏美术文物皆是福岛家族三代以来的收藏品。福岛祯藏家距离大年寺很近，只一河之隔，传说，当年为修复大年寺山门，出力颇多。据推测，很可能是由于这样的缘故，在明治初年“排佛”浪潮中，大年寺的一批文物字画便落到了文物爱好者、有名的地方收藏家福岛家族手里，被保护起来。1965年，福岛家族设立障碍者福祉设施“社会福祉法人共生福祉会”，1980年设立美术馆，取名“福岛美术馆”，并且向社会公开这批文物和字画；大年寺的黄檗宗法物开始受到关注。

然而，福岛美术馆因运营上遇到困难，加上2011年遭遇大地震，所藏文物遭到不同程度毁坏，2018年正式决定解散，将所藏文物和字画转交仙台市博物馆保管。本文介绍的上述关于黄檗宗的字画，目前保藏在仙台市博物馆。

三、结语

采访那天，大年寺住持武内同时还告诉笔者，江户时代黄檗宗在日本东北地区势力很大，遍布在各县的黄檗宗寺院多达30余座。

笔者沿着这个信息，查找资料，发现了一些更多令人颇感兴趣的事实。比如，松岛瑞岩寺至今保存着隐元禅师的真迹，瑞岩寺与黄檗宗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邻近的岩手县大慈寺作为黄檗宗的寺院，一直以来保持着中国寺院的特色；大慈寺的大殿名之“大雄宝殿”，在东北地区的黄檗宗寺院中可谓别具风格；寺院墓地祀奉着素有“平民首相”之称的原敬的灵骨；原敬生前笃信佛教，是一位虔诚的黄檗宗信徒，尤其敬仰隐元禅师；福岛县白河市内的龙兴寺，是福岛县内仅存的黄檗宗道场，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不可忽视，寺院建筑也颇具风格，等等。可惜，关于这些寺院现状的调查研究，似未见展开。因此，今后需要做的工作，应该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