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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山洪冲断的地质考察之旅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桑蕴涵 潘奕
2018-08-17 09: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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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30日下午6点,38岁的阿卜都·玉素甫正在村子里巡逻。此时天色明亮,光照充足,只是远处山峰上的天空飘着几朵乌云。

他的家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地区沙河镇,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第五团。五团地处塔里木盆地,距离积雪覆盖的天山仅有40公里。

没多久,雨水突然降下。

阿卜都的儿子形容,雨滴像葡萄那么大,一串串往下砸,下了两个小时没有停歇。这期间阿卜都联系不上自己放羊的同伴,等雨停后他急忙赶到放羊地点。此时荒凉的戈壁滩已经被洪水覆盖。

在洪水里,他们发现了来自西南石油大学的五名师生。五人当中,四人遇难,一人受伤。

校方悼念遇难师生。 受访者供图

五人小队

7月初从川陕边境的米仓山勘探归来后,24岁的王佳玮(化名)一直试着调整生物钟,他告诉朋友会在零点到7点半关机,为了更好地休息。

这个来自湖北仙桃的男孩刚结束研二的课程,7月8日,他和家人在视频通话中提到了月底的新疆之旅,但具体时间和同行伙伴他都不清楚。家人感觉,比起出野外,王佳玮更想回家过暑假。

同一天,38岁的副教授李世琴还在校内授课,两天后,她才会结束校内教学,带领本科生前往四川峨眉山开展为期两周的野外地质实习教学。再之后,她将和四名研究生汇合,组成一支野外地质构造数据采集团队,出发前往距离成都3500公里的阿克苏地区。

胡萧(化名)和黄柠柠(化名)均比王佳玮小一届,其中胡萧从西南石油大学俄语与资源勘察专业毕业后,留校攻读资源勘察专业硕士。研究生期间,他一直跟着老师李世琴研究构造地质学。

四人中年纪最小的刘咏歌(化名)在今年3月份收到了西南石油大学全日制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她特意在朋友圈里感谢了师兄王佳玮,还提到“特别是李世琴老师始终在鼓励着我,让我放平心态积极面对生活。”

不出意外的话,暑假过后她将成为西南石油大学地球科学与技术学院的研一新生。这个山西姑娘在7月中旬就来到成都,准备这次新疆之旅。

7月25日7点多,师生五人登上了从成都出发前往新疆库尔勒的飞机。刘咏歌在朋友圈晒出了自己的机票,并用英文写道:目的地是库尔勒。一位好友留言问她:“去玩吗?还是出野外?注意安全!”刘咏歌回复:“好的好的,放心”。

4个小时后,飞机在库尔勒落地。按照计划,他们和一位司机汇合,包车前往阿克苏。在随后几天里,这位司机将驾驶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带着师生五人翻山越岭,采集数据。

丰田霸道越野车 资料图

警方事后披露的信息显示,从7月26日到28日,五人一直在温宿县玉儿滚山地进行现场作业。

如果把温宿县纵向分为三个部分,上方紧贴着国境线的是白茫茫的天山山脉;中间的属于天山南麓,被大片戈壁滩和荒漠覆盖;只有下方一部分是绿洲和城市,牧场林场集中于此。

一位遇难学生的家属事后听司机介绍,师生五人每天的行程大体一致,搭乘他的车从阿克苏的住处到温宿县中间地带的山区进行考察作业,晚上7点汇合再返回阿克苏。

从黄柠柠第一天拍摄的照片来看,他们进入了一处峡谷,既要穿越洞穴,又要翻上土丘。放眼望去,尽是黄土和砂石,山体和地面没有植被。

这趟野外考察确实有跋山涉水的意味。26日下午六点半,王佳玮对着自己的脚拍了一张照,他的裤子和出野外常穿的蓝色运动鞋上沾满了泥巴。这张照片直到29日他才发给母亲,母亲问他:新疆下雨了吗?他没有回答。

王佳玮自拍的照片

26日那天他太累了。晚上10点,40个小时没沾床的他回到酒店后只想睡个好觉。此时,从酒店窗户往外看,阳光仍能穿过云层照亮整个城市。

野外考察

在维吾尔族语里,“阿克苏”的意思是“清澈的水”。这里与北京相差了两个时区,土地面积是上海的两倍多,人口却只有上海的1/50。

中国石油大学地球科学系教授吕洪波曾在博客里感慨,“新疆的地质资源太丰富、太直白、太美丽……然而新疆也太大了,我们作为人的个体又太小、太无能了。于是一声叹息:何时才能摸清其规律啊。”

阿克苏玉儿衮山区。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资料显示,阿克苏境内的石油、天然气蕴藏量分别占环塔里木盆地已探明储量的80%和90%以上,这里既是油气勘探开发的主战场,也是“西气东输”工程的主气源地,此外阿克苏地区的矿藏分布广,种类多,煤炭资源集中程度高,便于开发。

吕洪波坦言,开发新疆需要大量的基础地质研究工作,特别是以野外地质研究为前提。为了弄清三山两盆的玄机,地质学家需要不断地探索。

7月27日,师生五人新疆之行的第三天,他们更深刻地感受了这片土地的宽广和复杂——

从栽种着高大挺拔杨树的国道驶入吐和高速,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眼就能望到地平线,大漠里荒无人烟,偶见放羊的牧民,他们带着干粮,沿着高速路或国道驱赶羊群,身上携带的水壶发出阵阵声响。

司机负责把他们带往山区,越野车无法前进的地方,他们就下车步行。

在他们拍下的照片中,天地交接之处是岩石山体,干涸松软的黄色沙地里只有低矮的灌木和半乔木才能存活。照片逐渐放大,才看到荒漠里停着的他们的越野车,在广袤的天地间,越野车就像蚂蚁一般。

越野车在戈壁滩里显得极为渺小。 受访者供图

黄柠柠的相册记载下她每天的步数,2万步左右,排在好友榜里第一名,第二名多是胡萧。

路途艰辛,同伴之间偶尔会开开玩笑活跃气氛。

在经过一处洞穴时,胡萧发现地面有动物的脚印,于是对黄柠柠说,洞里有神秘的脚印。这把黄柠柠吓了一跳,回来路上还特地把这件事记录在了相册里。

胡萧也在QQ空间晒了合照,在一片纵横沟壑前,5个人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馕。他写道,“继续走,加油。”

27日这天,师生五人仍是徒手爬山,尽管有些岩壁看起来十分陡峭。等到28日,他们换上了一根 “简易单杆梯”,在长杆上焊上数截用于踩踏的小横杆,这是当地山民常用的工具。

靠这根梯子,师生五人从峡谷底部爬上了顶端,黄柠柠用一个“傲娇”的表情配上了一句话,“绝路,哼,不存在的。”这天李世琴也发了条朋友圈,“希望明天能顺利到达山顶”。

李世琴老师朋友圈图片。 受访者供图

但据阿克苏日报的报道,7月29日,师生五人想要进入温宿县博孜墩乡山区进行野外作业,被盐山口卡点值班人员劝返。

一周后的8月6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这一卡点,同样被劝返。值班人员出示的通知上写着:当地连续降雨易引发山洪、泥石流,辖区各景点从7月28日关闭至8月10日。

卡点值班人员出示的劝返通知。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博孜墩乡位于五团北侧,距离天山仅一步之遥。从五团出发往北有一条乡道直通山上。乡道西侧有一条宽约五米的洪水渠。当地人介绍,天山上的积雪融化后雪水沿着水渠一路向南流下,最终汇聚到水库,用于农田灌溉。

从水渠旁望去,湍急流淌的并不是“清澈的水”,而是掺杂了砂石和泥浆的浑水。

乡道旁的洪水渠。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突遇山洪

没能按计划进入博孜墩乡山区,师生五人调整了行程。

7月30日,五人的越野车在距离玉儿滚收费站一公里路段岔道口下高速进入山区。他们所要前往的山体紧挨在五团南面,和博孜墩乡相去甚远。

司机向家属回忆,上午11点师生下车进山,自己留在车上等他们回来,约定晚上7点汇合返回。但在五六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司机一直等到当晚10点,电话也无法打通,于是报了警。

当地气象台播报,7月29到30日,阿克苏地区大部有微到小雨,北部山区局地大到暴雨。7月30日0时10分,温宿县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信号,于8时10分解除。

但当地人胡先生表示,天气预报没办法准确覆盖全地区。“有时候报市里面不下雨,但山里突然飘过来一块云,说下雨就下雨,很难预测。”

阿卜都·玉素甫也说,玉儿滚这里下午五六点时天还是大太阳,突然就下雨了。

当阿卜都联系不上放羊的同伴时,他有些害怕,带上干衣服准备去找他。他和妻子从玉儿滚收费站往东一公里再往南一公里来到一处洪水渠时,看到前方有一处大约15米宽的洪沟,而距离自己30米开外,有一个背着包的人在洪水里踉跄行走,步伐十分缓慢,这不是放羊的人。

阿卜都·玉素甫。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当他们走近后,那个人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呼救,“救命啊。”阿卜都注意到,他穿着白色衣服,眼睛里进了不少沙子,眼眶红红的。

这个人就是胡萧,阿卜都·玉素甫发现他时是北京时间晚9点。此时雨已经停了。

阿卜都用一根木杆在洪水中探路,慢慢走向他,只见胡萧眼中都是沙子,身上有血迹,鞋子已经被冲没了,嘴里不停地说冷。当被问起从哪里来时,他说,一共有五个人,就剩下他自己了。

阿卜都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帮他换上干衣服,这才发现他换下来的裤子里灌满了沙子。不久后,民警和交通队工作人员陆续赶到现场开始搜救。阿卜都回忆,当时一个维吾尔族人负责照看胡萧,其余人沿着洪沟继续找人。

洪沟是指季节性洪水侵蚀戈壁滩地表而形成的窄而深的V字形沟槽,它因降雨而显得喜怒无常。

阿卜都说,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洪沟里就是一片干涸。当人走在干燥的洪沟地表时,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沙沙”的声响。地面上只见松散风干的沙砾和黄色褐色的小碎石,时而平坦,时而鼓起成小丘包。有些地方极其松软,脚踩上后还会凹陷进去。而洪沟边缘的土层是由沙堆风干硬化后形成,轻轻一捏就会碎裂。

阿卜都说,车停在了山坡上,人走在洪沟里。 沈文迪摄

从高速公路望向山体,起码有两公里远,中间是广袤的沙地,没有任何遮挡。阿卜都提醒说,不要因为距离山体远而掉以轻心,洪沟的一个特点是植被少,每年6、7、8三个月是雨季,山里时不时就会下雨。山丘区因山高谷深,溪河密集,只要一下雨就会迅速转化为水流,且汇集快、流速大,很短时间就会形成灾害,预警预报难度大。

在洪沟里,时常能看到绵延千米的梯形堤,为防止洪水冲垮公路,高速公路的下方也大多有泄洪口。而在高速公路旁,能看到一块红色警示牌上用汉语和维吾尔族语写着“洪水高发区,请勿靠近”。

一条国道下的洪沟,道路下有泄洪口。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高速路旁的梯形堤和洪水渠。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这地方洪水来嘛,前年也不知道是2014还是2015年,450个羊,跑了390个。”阿卜都说,一旦下雨,沙地遇水就会变得沾脚,走起路来非常吃力。

他的儿子记得,有一年也是这座山体爆发洪水,一直蔓延到了农田,村民们只能跑到高处才能躲过洪水,所幸无人伤亡。

但胡萧的老师和同学们没能逃过一劫。从发现胡萧的地方往前走大约一到两公里,交通队两名队员找到了刘咏歌,她趴在水中已经没了呼吸。随后,人们又找到了李世琴倒在水中的遗体。

阿卜都说,洪水深的地方到他大腿,浅一点的没过脚踝,“这么大的洪水我也是第一次见,冲击力大得很”,在找到两名遇难者后,搜救者们无法继续往前, 最后两名同学在零点过后被找到。五团派出所的民警到达现场后打开探照灯进行搜寻,发现了停在山上的越野车。

阿克苏警方调查了解到,师生五人在徒步穿越戈壁洪沟时,突遇暴雨,被洪水冲散。

生命印记

被发现后,胡萧被第一时间送往阿克苏第一人民医院EICU,几天后转入呼吸内科,生命体征平稳。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后,他返回了四川老家。

8月5日,“头七”那天,四名遇难者在阿克苏当地的殡仪馆火化,他们的骨灰也将被亲人带回家乡。

阿克苏殡仪馆。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来自农村的王佳玮是家中独子,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当年高考复读了两次,考上研究生后,原本恋家的他就很少回家了,经常在野外奔波,为了工作频繁熬夜。

王佳玮的朋友徐振(化名)回忆,他是个非常细心的男孩,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就连家人到成都来看他,他都会制作一张行程表,安排他们的旅游线路。

7月29日深夜,王佳玮的母亲在微信上问他回成都了没,没有回应;7月30日晚上9点多,母亲再次问道“玮回成都了没有?”仍然没有回应。这个时间正是阿卜都·玉素甫发现胡萧的时候,王佳玮的手机不知去向。

同样是独生子女的黄柠柠成绩异常优异,她的好友吕萌(化名)说,黄柠柠本科就读西南石油大学的资源勘查工程专业国级班,以392的高分考到构造地质学研究生,专业排名第6。

“我觉得以她的科研能力,以后进入地质所、研究院继续跑野外一点问题没有”,爱笑的黄柠柠人缘很好,兴趣也很广泛,网游、运动都很在行。

她和吕萌共同入选了学院的羽毛球队,身高168公分的她还是学院排球队的选手。在同学眼中,山东姑娘黄柠柠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几人中年纪最小的刘咏歌考研成功后,还没来得及体验一天研究生的生活。本科时住在她隔壁的同学吴香香(化名)记得,有次大三期末考试前夜,吴香香通宵复习,为了不打扰室友,特意坐在了宿舍楼楼道里。没想到过了一会,刘咏歌也拎了个马扎坐在了楼道里,只不过她是为了考研而通宵。两人在楼道里见面后相视一笑,然后各自背书。

刘咏歌曾答应一位好友,从新疆回来后一起去看李宇春的演唱会,一起约出去玩,请她吃四川火锅……然而她失约了。

8月5日这天,李世琴的追悼会也在阿克苏举行,家属、校方领导老师以及部分遇难同学的家属为这位年轻的老师默哀。

西南石油大学资源勘查工程专业的郝丽(化名)说,李世琴一生扑在科研上,每次上课的PPT她都会用自己在野外实拍的图,很有说服力。

课堂上的李世琴。 受访者供图

据西南石油大学的官网资料,2001年李世琴从西南石油大学本科毕业后去了胜利油田工作,2004年在浙江大学硕博连读,2010年开始回到母校任教至今。

郝丽说,李老师是唯一带过他们的女老师。“我们这行几乎没有女的,女老师也很少。而且女生在这个行业里不吃香,毕业找工作时候也会有困难,有人会觉得女生不能吃苦,不能出野外。”

但李世琴每个暑假都很忙碌。一方面她要带本科生外出实习——从学校官网可以看到连续两年外出带队老师里都有李世琴,不过郝丽说她去的一般都是比较安全的景区,不清楚之前有无去过新疆。

此外李世琴还要带研究生。郝丽经常在课堂上听她提起自己的研究生,“不提名字,只会说‘我的研究生’,并以他们为豪。”

事发的前一天,7月29日晚,李世琴分享了一篇学术文章,这是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状态。

而李世琴的微信用户名和头像,都是和孩子有关,她朋友圈的背景图片是和5岁女儿的家庭合照,照片里她身穿一件大红色毛衣,露出了和研究生们合影时一样的笑容。

哀悼会现场,司机也来了,他随后匆匆走出礼堂,独自一人擦拭着那辆曾经载着师生五人的越野车。这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哽咽着说,自己很难过,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在事发当晚,他一直守在车里等候他们归来,最后等来的却是雨水和洪水。他在山上报了警,最后被消防队员带了下来,越野车直到第二天才绕路开回来。

在西南石油大学地球与技术学院展示中心里,遇难师生四人的名字闪烁在大屏幕上,屏幕下是校友们送来的鲜花、卡片。

师生五人合影。受访者供图

“我们来讲大地的故事,最终也会回到宇宙中去。” 这是地质学子们常说的一句话,也是地质人工作的写照。

晚上八九点,在从玉儿滚山区返回阿克苏的高速公路上往天山方向望去,阳光不再猛烈。云层密布的天空有一个缺口,昏黄的光线从缺口倾泻而下,最后一次照亮大地,这是师生五人每日沿途的风景。

他们的故事远没有讲完,一切却都戛然而止。

吐和高速公路沿途。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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