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身边 | 张瑞平：衡水模式：牢笼还是救赎？

衡水模式：牢笼还是救赎？

作者 | 张瑞平

马腾并不是衡水本地人，来到衡水就读高中，中间经历了一番坎坷。

虽然马腾的家庭谈不上富裕，但是家里从没有想过在学习这方面亏待他，从小到大，他都是上着家乡市里最好的学校。中考过后，家里原本打算让他去石家庄读高中，却因为一分之差而落选。马腾的妈妈又托单位大领导和当地市一中校长攀上了关系，想让马腾进入市一中重点班学习，并最终敲定交两千块钱进实验班。谁料，马腾却因为之前一中提前招生没有招收他，却招收了许多成绩不如他的人而对一中怀有怨言，立誓不去一中上学。加上当时年轻气盛，总想逃离家乡去别的地方闯一闯，便报名来到了衡水上学。

这一负气冲动的行为，给当时的他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毕竟新学校在大多数人眼中名不见经传，虽然是熟人介绍的，但更多的感觉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开玩笑。马腾的妈妈也因为他失约一中，在单位被领导批评。家里亲戚更是不能理解，市一中教学质量好，离家又近，为什么要选择去衡水呢？但事已至此，马腾依旧选择了衡水，并暗自决定用成绩说话，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报到之前，舅舅带着马腾去新学校看了看。开了几个小时的车，终于到了那个小县城高中门口。当时正赶上学生们放假，又下着雨，教室的地板上踩满了泥水。破旧的桌椅，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吃饭的食堂，学生淳朴的面容，都给一直在市里上贵族学校的马腾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在他的想象中，高中应该是大家穿着学院风的西装，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而现实却给他带来不小的震撼。马腾的妈妈一时也难以接受，问他要不要回市里上学，但马腾凭着青春最后的坚毅与冲动，最终决定留在这里。

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马腾考了年级五十多名，在有着几千人的年级，这个成绩可以说相当不错。班主任也在晚自习时找他谈话，鼓励他“天赋与聪明超过了班里所有同学，潜力很大，是可以当第一的人”。这让初中时成绩不是很突出的马腾非常开心。但是，随着班里同学的交流加深，大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马腾逐渐感觉自己融不进这个班级，孤独感常伴随着他。加之第一次离家求学，马腾想家的情绪更深。另外，学校固定化的作息也令他十分不适应。在初中时，马腾是个走读生，每天七点半上早读，习惯晚上熬夜。而高中学校强制住宿，早上五点二十就要起床跑操然后上早读，开始一天的学习，而马腾晚上常常失眠到一点，这造成了他上课精力不足，打不起精神，学习效率降低。心理压力日益增大而无法排解，直接导致了马腾学习上有心无力，在接下来的考试中退步幅度越来越大，班主任更是恨铁不成钢。马腾对自己的成绩也很焦虑，但一次次退步的分数让他几近崩溃。

之后进行分班，由于马腾心里还存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傲气，想用成绩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他选择了留在新成立的“奥赛班”。“奥赛班”，顾名思义，主打奥赛，是学校的一次新尝试，在此之前，学校一直走高考路线，着重抓学习。

怀着一腔热情，马腾原本将自己投入到奥赛学习，打算做出一番成绩，不成想，奥赛老师招人时说得天花乱坠，却在成立奥赛班后，让同学们买书、看网课自学，自己根本不去教奥赛知识。马腾和同学们一起每天用两节课学习奥赛知识，学的一知半解迷迷糊糊，老师却自己坐在教室后面睡觉，实现了“躺着挣钱”。马腾很气愤，提出了抗议，毕竟当时的他一心想把学习搞上去，如此不成体系的奥赛学习除了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并没有其他作用。但教奥赛这么一个名利双收的事情，老师怎么会允许学生中途下车。他不仅劝马腾坚持奥赛学习，还在寒假强迫大家留在学校学奥赛，并让学生们花高价购买网课进行培训。不允许学生回家，不给学生手机，只能靠自己看网课进行摸索，无意义的学习令有的同学崩溃，甚至有了自杀倾向，这才引起学校的重视，终于将同学们放回家。

除了奥赛学习得不顺利，新班主任的各种行为处事也令马腾十分不适应。在进入高二之前，他就听之前的学姐学长讲过新班主任体罚学生的种种事迹，这让从没经历过这些的他十分迷惑。而在进入新班级后，马腾有了自己的切身体会。新班主任继承了衡水模式的一贯理论——唯成绩论。这所学校可以说是衡水模式的发源地，虽然现在的名气不如衡中，却是一直坚持着这种模式。全校都萦绕着一种“争分夺秒学习”的氛围，学习排在所有事情之上。在去食堂的路上，可以看到学生们奔跑的身影，只为了抓紧打到饭然后回去学习；在食堂排队过程中，也有人手里拿着自己记的笔记或者口袋参考书，进行学习背诵；每节课无缝衔接，十分钟的课间只剩下了打水去厕所的两分钟；学校甚至没有为学生留出洗头的时间，吃饭、打电话、洗头洗澡从不能兼容，而是只能择其一。前面提到的食堂没有凳子，一是因为人多，如果安装凳子食堂过于拥挤；二来，也是为了让学生们能尽快吃饭，免得边玩边吃浪费学习时间。这也造成了学生用保鲜袋打饭路上吃的传统，因为带回教室之后，课间基本没有吃饭时间。

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新班主任平时疯狂向学生灌输学习至上、学习是唯一出路的思想，开班会时也总是要拉普通班出来进行批评贬低：“去了普通班就是悲惨人生的开始。”他只喜欢学习好又听话的学生，所谓听话，即严格遵守学校的各种纪律，不扣分，不给他找麻烦。新班主任喜欢喝酒，喝醉之后，回班里免不得发泄一通，遇到不顺眼的学生，更是直接上手。压抑的环境和繁重的学习压力让学生们喘不过气来。

马腾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 他不甘心自己落于人后，便向自己的同桌学习，用尽全力搞成绩，还在半夜和舍友一起跑去厕所看书。但很不幸，被宿管抓到记了违纪。学校的纪律很严苛，不允许带手机、看课外书，禁止异性相处，休息时间除了睡觉不允许其他动作，在宿舍吃东西、说话，起床上厕所，甚至坐起身为自己加一床被子，被宿管看到都可以成为违纪理由，尽管马腾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成绩，并且没有打扰到其他同学的休息，却还是被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叫到讲台前面，进行言语羞辱，并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抽了耳光。“至今我还记得他说的话：‘你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啊？’”马腾说，“这几句话当时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经常说着开玩笑，我心里很排斥，但没有办法。当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后用被子蒙着头哭，感觉自己受到了上学以来最大的侮辱。后来我一直很排斥这个班主任，也很害怕。但当时的物理老师我很喜欢，跟着他我学会了一些物理。”虽然现在马腾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讲述这件事，但是在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留下的阴影，却没有什么可以弥补。

高二寒假疫情暴发，在家网课终于给了马腾喘息之机。他终于可以不再学习只是用来浪费时间的奥赛，也不用再担心班主任的打骂和同学的玩笑，而是可以静下心来学习高考的知识，甚至利用居家学习的契机，找网课资源来解决自己上课听不懂的问题。他的学习成绩在网课期间得到了极大提升。与此同时，他的思想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马腾高一的前桌是个学生成绩十分优异的女孩子，虽然因为分班的缘故两人并不在一个班，但是却依旧保持着联系。网上聊天的过程中，女生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多两分少两分的，快乐就完了。”

高三重返学校，昔日的奥赛班被学校放弃，归入了普通班，只有几个学习很好的同学升入了实验班。但新班级的日子，让马腾忽略了自己没有进入实验班的落差。新的班主任很人性化，对同学们也很好。各科老师的讲课方式也都合马腾胃口，让他能听懂且乐意听，上课积极性得到提升。班里压抑的氛围也因为新班主任得到了转变。“在学校，这样的学习环境很少见。刚开始我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一直在汲取知识提升自己，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马腾说道。新环境下的他，打通了一层楼的人脉，几乎这一层的每个班都有熟人，人际关系处理得如鱼得水；宽松的学习氛围，让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学习方法推进复习进度，不再一味地死读书，而是开始尝试新事物，掌握课堂内容的同时，甚至自告奋勇去隔壁代课，凭借自己掌握的知识和同为学生的优势，真的将隔壁班的化学带出了成绩。

到了高三下学期，学校开始了考试车轮战。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学校将举行十四次甚至更多的考试，以此锻炼学生的考场反应能力和心态，希望学生可以用平常心去对待高考。但是在马腾看来，这样频繁的考试是对精力的消耗。大家对成绩和排名的过度关注，以及高频的考试，不仅会使学生在成绩的大幅变动中心理崩溃，更会对考试产生厌烦情绪，这都需要大量的精力去调整，实在得不偿失。“我果断地选择了以逸待劳，当然也有我懒的成分。在大家拼命考好每一次考试的时候，我却在看小说，考试时还会借着去厕所的名义出去转悠。下课时，我和同学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这种度过课间的方式在年级老师里‘广为流传’，班主任还因为这个跟我谈过话。但我觉得这种行为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宁静，能缓解我的疲劳，何乐而不为呢。后来我干脆彻底放弃分数，考试的时候，我身边都是实验班的人在奋笔疾书，而我看了看卷子，随便写写就趴下睡觉了。这件事被主任知道后，批评了我一顿。和我玩得好的其他班老师，见了我都会说‘马腾又在考场上睡觉了，真给你班主任长脸’。我也会笑着怼她‘咱俩谁跟谁啊，下次我就把班级写成你们班，大家有难同当’。”这种行为在学校可以说是独一份，衡水模式下的学生，大多循规蹈矩，封闭在学校里，不看课外书，不与异性交流，沉浸在自己的学习中，虽然课下也会与同学打闹，却从没有如此“离经叛道”的行径。这种行为在大家的眼中，叫不爱学习，叫不求上进。但是真相却是，马腾在抛弃学校要求的同时，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习，他会认真理解吸收老师讲解的知识点，会去自己研究课本，将时间高效利用起来，而不是低效率地一味逼自己苦学。最终，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为那一届唯一一个从普通班考入清华大学的人。

对于衡水模式，人们向来不满它对学生创造力的摧残，却又向往于它恐怖的升学率，在衡水上学的学生，对此体悟更深。曾在衡水上学的一头鸟鸟（化名）说：“平心而论，对衡水最大的不满在于集中化管理。把学生一个个按编码穿起来，制定严格的纪律，对不守纪律的学生进行处罚，集中封闭管理下，教师对学生几乎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什么都要求统一管理，学生能接触到的信息也有限，对学生个性的发展不太友好。”衡水模式将不同个性的学生加工成一个个相同的模具，安排好每天的方向和进度，学生只需要跟着老师的节奏走，其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以实现最大程度的升学。虽然过程十分不合理，却也让人难以否认它的作用。想带Ta把星空看遍（化名）说：“虽然说衡水模式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在河北这个地方，似乎是在救赎我们河北考生，让我们有了进入名校的机会。”

笔者也是衡水模式下出来的学生，我不否认衡水模式对于初高中学习的作用，但是，当勤奋和努力不再是成功的唯一条件甚至不再是条件，关于大学、关于未来，关于这些衡水模式下失去创造力、除了勤奋努力再无其他的学生走入社会后如何实现自我生存，无人在意。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张瑞平：衡水模式：牢笼还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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