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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书斋、亲历田野:湖南怀化苗寨暑期调查记

冯思雨
2018-09-04 10:45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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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历史学,人们常常会有一种刻板的印象,以为历史学专业的人永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书桌前,矻矻不倦,孜孜以求,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寻找破解历史迷案的线索。然而,今日的历史学,早已不再是一门只坐在书斋里闭门研读的学问,历史人类学的兴起以及社会科学对历史学的冲击,都需要历史学人走出书斋、走向田野,充分利用遗址、碑刻、族谱、民间传说等不同性质、不同层次的材料,从多个维度观察历史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今年7月,笔者有幸在湘西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地笋苗寨做田野调查。在为期半个月的理论学习和田野调查活动中,笔者亲触残破的遗址,收集碑刻、族谱,既丰富了自己对历史的认知,也感受到了历史人类学的巨大魅力。

初来乍到:田野调查的不易与艰辛

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位于湖南省怀化市南部,地处湘、黔、桂交界地区。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始得靖州之名,明太祖洪武年间设靖州军民安抚司,后又降为州,直隶湖广布政使司,入清后改为直隶州。靖州地笋苗寨是本次田野调查的驻地,也是不久前热播的真人秀节目《爸爸去哪儿》第二季的拍摄地。

当地风景

苗寨俯瞰图

初入山寨,在距离寨子约2公里的地方,我们就遇到了施工现场。由于要拓宽进寨的山路,这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施工建设,大巴无法再继续前行。我们一行二十余人只能放弃车辆选择步行,拉着行李箱,提着一堆物品往前走。虽说进寨的道路已经硬化,但毕竟是在乡村田野,一路行进,周遭“狼烟四起”,颇有“大风起兮尘飞扬”之感。灰头土脸地进寨,我发现尽管电视节目在这里进行过拍摄,但却没有像其他旅游景区一样遭到过度开发,大体保持着村寨原本的状态。随着《爸爸去哪儿》节目的降温,虽是盛夏旅游的黄金时节,却少有外来游客的叨扰。当然,随着我们二十余人的到来,村寨的宁静暂时被打破了。

徒步进寨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很少会有如此贴近乡村的体验,村寨的美景让人沉迷,然而突如其来的意外总是让我心惊胆战。每到晚上,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就开始骚动起来,变得很是“热情”。某天晚上,我正在床上坐着写报告,转身时竟看到靠着的枕头上有一只硕大的、长毛的、黑黢黢的蜘蛛正在“乘凉”,吓得我赶紧挪位,发出阵阵惊叫。一挪一叫之间,蜘蛛也被吓得不轻,一溜烟跑了。有着鲜亮金黄色的巨型蛾子,也是我经常“战斗”的对象。我用床单当帐篷把自己蒙起来,打开台灯,它就会来“敲门”。至于一两米外就能看清模样的苍蝇蚊子,已经算是“常客”了。即使是在白天出门调查的时候,也需时时提防着隐藏在路边草丛中、时不时就会窜出来的蛇、青蛙、蜥蜴等小动物。

如果说小动物的“来访”还只是一时的惊吓,那么湘西地区湿热的气候以及随时光顾的倾盆大雨,就是最难让一个北方人接受的事了。每天外出之时,帽子、冰袖、防晒衣、长裤、防晒霜、太阳伞成了女生们缺一不可的装备。尽管有层层包裹,但依旧拦不住肤色变黑的趋势,更别提在闷热的环境里起痱子的无奈与辛酸。晚上清洗过的衣服,若缺少第二天太阳的暴晒,根本不可能干透。说来就来的阵雨,往往是打断访谈的最佳利器。一句话还没说完,豆大的雨点不请自来;话题尚未结束,转眼雨过天晴、一切照旧。

书于碑石:碑刻所见明清地方史

在田野调查之前,考虑到湘西地区的民族分布情况,我猜测此地可能会留有大量有关卫所、土司制度的材料,也希望能看到保存完好的遗址,抄写碑刻,收集族谱。然而,真正走入田野之后,当自己需要到田野中主动地去搜集材料而不是坐在书斋中被动地接收材料时才发现:田野充满着未知和希望。原本希望找到的材料,可能完全没有遗留下来,而某些意外的收获,往往又成为学术研究新的出发点。

在当地文化工作者的带领下,我们从三锹乡驱车前往藕团乡、平茶镇和新厂镇等地,寻找当年的卫所、府衙留下的遗址以及碑刻。“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这是我到来之前的想法。等到了实地之后,不禁大失所望。由于年代久远,加之缺乏保护,很多遗址难以完好地保存下来,仅有的断壁残垣都被村民当作基石修筑房屋,更有甚者早已湮没在沙土之中。

至于碑刻的寻找,更属不易。这里的碑刻为数不多,且散落在村寨的各个角落。在藕团乡老里村牛筋岭,我们看到了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藕团乡老里村牛筋岭清光绪三十四年万世永赖碑》(简称“《万世永赖碑》”)。此碑保存较为完整,详细记录了不法匪徒对当地苗民的侵扰和地方政府打击匪徒不法行为的规定。在正史的记载中,明清时期湘西苗民常与“苗患”、“苗乱”等字眼挂钩,明清政府在当地的工作也集中于“平患”,提防当地苗民生出祸端。然而《万世永赖碑》却透露出一些不一样的情形。碑文记载“苗民勤耕苦作,性情朴实不为非,实堪嘉许”,清政府“念苗民之诚朴为国家第一良民,亟思力予保护”。对于质朴辛勤的苗民,与对待汉民一样,以同样“如保赤子”的态度保障当地苗民的生产生活,“念匪类之纵横为生民之巨蠹,亟思悉力殄除,虽得残暴之名有所辞?该苗民等务遵约束,实力稽查,勿再受客民愚弄。客民亦当思安分度日,勿再侵欺结仇,别滋祸患,以期各保生业,是为至要。”在传统史书所刻画的限制与镇压形象之外,碑文所记显示出清政府在当地亦承担起维护社会秩序的职责。与此相类似的是树立在平茶镇炮团村清同治十三年(1873)《平茶镇炮团村清同治十三年林公德政碑》(简称“《林公德政碑》”)。此碑刻有严禁差役借下乡传案之机凌虐乡民、鱼肉百姓的规定,且“为此示仰各属差役、民、苗人等知悉”。

万世永赖碑

抄写“万世永赖碑”

清理“林公德政碑”

林公德政碑

在调查团队所居住的地笋苗寨一二组,也有几座碑,属于明清时期的碑有两座。一座为清嘉庆年间(1796—1820)《亘古千秋碑》。据村主任介绍,此碑“身世”颇为坎坷。建国初期,它不知从哪里被运到地笋村一组,由于村寨附近不出产石料,且此碑既大又完整,遂被村民当作石料,用以标志粮仓的位置,还刻上了“靖县三秋地笋大队一队粮库!”字样。后修路时,此碑又被挪走当作铺路石。直到最近几年,由于村民文物保护意识的觉醒,《亘古千秋碑》才被重视起来。村政府将其从路面挖出,立在了村寨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大型聚会的场所——鼓楼附近。历经曲折,饱受坎坷,《亘古千秋碑》的许多内容早已残泐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信士”、“捐艮贰两”等字样,想来此碑应与佛教寺庙有关。

亘古千秋碑

另一座碑虽在驻地附近,却是今人仿制的石碑。此碑称作《地笋村清道光二十一年群村永赖碑》(简称“《群村永赖碑》”),原碑在与驻地相隔一山之远的地笋村八组。历史研究最重要的就是要掌握第一手史料。具体到碑刻方面,能够看到拓片的,决不只用录文;能够看到原碑的,决不只用拓片。而田野调查,更是给了我们亲自观摩原始史料的难得机会。为寻找到第一手史料,我们不顾艰辛,翻过山岭看到了《群村永赖碑》的原碑。此碑为道光二十一年(1841)清政府为废除当地苗民“舅霸姑婚”之陋习而立。所谓的“舅霸姑婚”,据碑文所述,乃是“所育之女,定为妻舅之媳,他姓不得过门。若亲舅无子,堂舅霸之。凡为舅氏者,皆得而霸之。闻有舅氏无子,将女另配舅氏,索钱少则三五十,多则百余金,一有不遂,祸起非小”。经过对比,我们发现仿制的《群村永赖碑》确有许多错讹之处。如原碑载锹里生员峝长为“吴光庠”,仿制碑却写成了“吴光痒”;原碑尺寸大,而仿制碑小;原碑以楷书行文,仿制碑用的是隶书。至于脱字、排版差异之处,更是数不胜数。由此可见严谨治学、寻找第一手史料的重要性。

“群村永赖碑”的仿制碑(左)与原碑

同宗共祖:族谱中的人口迁徙与民族融合

相比于勘查遗址、寻找碑刻,收集族谱显然更加考验我们的沟通能力与运气。遗址与碑刻往往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既不可移动,又多以砖瓦石料构成,即使保护不善,也往往会有残存。要寻找它们并非难事,只是要勤于奔走而已。但族谱往往深藏于村寨人家,平时不肯轻易示人,又与族群的迁徙流转息息相关,纸质的材料极易在变乱和战争中损毁。在地笋村调查时,遇到年长的老人,我们就会与他们拉家常聊天,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这份坚持果然有效,我们总共在村寨中找到了3份族谱:《丁氏族谱》(苗)、《吴氏族谱》(苗)和《何氏族谱》(侗)。

《丁氏族谱》虽只有1册,关于族人的记载较少,但掌管族谱的丁爷爷是80年代族谱修撰者之一,故而对家族的分布、迁移历史、传说故事等如数家珍。丁氏家族目前有两个分支,一支为靖州青松氏,另一支为南京金陵氏。明朝青松氏因祖先入仕靖州,从四川成都府(今四川成都)朱氏巷棋盘街迁居此地。虽然祖上是汉人,但丁氏长期定居繁衍在苗、侗聚居区,早与当地苗、侗民世代通婚,融入当地的生活文化之中,自视为苗民。然而,修家谱这一举动,本身就是汉文化的历史传统。源自汉文化的传统经汉人带入苗侗地区,双方通婚,汉人自视为苗侗民可以说是民族融合的生动写照。

《丁氏族谱》

丁氏族谱的保管者

相传,明朝丁氏曾出过一员武将,号称“丁元帅”。他在靖州意欲造反,被皇帝发现,皇帝决定将其诛九族。一位秦姓之人甘冒风险,用自己的儿子假冒丁家的孩子,偷梁换柱,保住了丁氏的香火。为了感谢秦姓人家救命之恩,丁氏族人将秦氏当作血肉至亲看待,并规定丁氏与秦氏不得通婚。这一不成文的规定也一直延续至今。当我们问及丁家的字辈时,丁爷爷当即脱口而出:“齐家必首先,顺治在安全。明经成道义,昌达永长延。”据他言讲,这是上个世纪90年代定下来的字辈诗。

相比之下,《吴氏族谱》和《何氏族谱》的记载就要丰富得多,均有6卷,详细记述了族人的生卒年月、婚配情况和后代姓名。两家族谱的结构大体一致,卷前有“序”介绍祖先起源,《何氏族谱》起自元末明初,《吴氏族谱》则追溯至三代时期。这些家族起源的记载虽不可全信,却透露出家族变迁的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其中所体现出来的“慎终追远”、“数典认祖”的观念,长期为中华民族所传承和发扬,在民族融合和民族认同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村寨中藏有族谱的人家,都十分看重自家的族谱。他们往往将族谱装入防水的袋子,放进供奉的神龛中存放。更为讲究的人家,还会在族谱的书页里夹上旱烟的烟叶,以防虫蛀。每逢天气晴朗之时,还要郑重其事地“请”出族谱,晒太阳杀菌。

何氏族谱

苦中作乐:“患难”之中见真情

远离城市的喧嚣与污染,靖州给了我们一个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机会。在这里,没有水泥森林的遮蔽,抬头尽是万里碧空、云舒云卷;没有汽车鸣笛的聒噪,耳畔唯有溪水潺潺、和风细语;没有二手烟的污染,吐纳之间稻花清香、心旷神怡。

在远离家人、朋友、同学的闭塞环境中,头顶烈日骄阳、跋涉崎岖山路的我们很快就打成一片。时值盛夏,天气闷热异常,出门不久,身上就会散发出汗臭。我经常跟同行的学长学姐们开玩笑,说我们都是带有浓浓“文人酸腐气”的人。有次从县城考察完回到村寨,乘车时我坐到学姐旁,学姐悠悠地对我说了一句:“妹子,你酸了。”愣了一秒之后,我俩相视哈哈大笑。

一日三餐,我们二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进餐,每天都能享受三次苗寨“长龙宴”。人多吃着开心,大家的饭量也都翻了一番,第一餐就把所有饭菜扫荡一空,把老板娘吓了一跳。白天出了痱子,晚上都跑到带痱子粉的学姐那里争夺优先使用权。有位学姐的痱子长在了额头上,拍上痱子粉,像极了豫剧里的小仓娃儿,受了一晚上的嘲笑。

长龙宴

田野调查是一种强度极高的锻炼,是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挑战与考验。初入田野,虽然谈不上收集了多少材料,也很难说在研究方面有哪些促进,但此番田野调查却给了我与坐在书斋中翻阅典籍那样完全不同的体验。没有舒适的温度、柔软的座椅以及可口的甜点,有的只是烈日炎炎、席地而坐和困顿疲乏。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亲自观摩了那些湮没无闻的遗址,抄写了流落民间的碑刻,收集了藏于深阁的族谱,听闻了只在当地口头相传的传说与掌故。无数地方的鲜活历史,以及人口与家族的迁徙繁衍,族群之间的碰撞与融合,都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地演绎着。田野之间,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以及生动曲折的历史,等待着我们去发掘。

暑期学校人员合影
    责任编辑:熊丰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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