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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上最大海难:70年后,江亚轮惨案“元凶”仍逍遥法外

2018-08-24 11: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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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晶晶

1948年12月3日,从上海开往宁波的客轮江亚轮,于18时45分,在吴淞口外约15公里的里铜沙洋面突然爆炸,尔后沉没,罹难者近3000人,成为中国百年来最大海难。爆炸原因众说纷纭,至今仍无定论。

据说,在英国伦敦莱姆·斯特雷特大街的一处办公楼里,悬挂着一口从1799年沉没的英国快乐家神号护航舰上打捞上来的青铜大钟。每当有船从海上沉没的消息传来,这口古老的青铜大钟就被敲响一次。没有人知道,这悲凉的钟声是否也为江亚轮敲响过。但在194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沪甬两地诸如育王寺、观宗寺、延庆寺、居士林等众多寺庙,自发为江亚轮遇难同胞“超度亡灵”而敲响的鼓钹声,确实悲惨凄凉地回荡在当年万人恸哭的夜空。

1948年年末,上海时局动荡。数百公里外,淮海、平津两大战场正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十里洋场,小道消息蔓延,一时人心惶惶。

许多寓居上海的外乡人或因暂时失业,或为避开乱局,或是惦念乱世中的故乡,纷纷打算回乡。宁波是在上海谋生的外乡人最大来源地之一,当地还有冬至祭祖的风俗,故而从11月下旬开始,从上海到宁波的沪甬航线就格外忙碌。

十六铺码头老照片

12月3日下午,江面平静,清风徐徐,十六铺3号码头上,江亚轮整装待发。

这是一艘坚固的客货轮,1939年由日本神户制钢播磨造船厂制造,原名“兴亚丸”。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海军总司令部接收,转交上海轮船招商局营运,改称“江亚号”。可载旅客2250人。船上有特等餐厅、休息室,无论外观、设备,均堪称精良,为上海六大新型客轮之一。它的航线固定为上海至宁波——12小时的短程航线,已安全往返800多次。

江亚轮长102.4米,宽15.3米,总吨位3365.7吨

下午3时,江亚轮第137次航班开始检票放客。

入口处排成长龙的队伍躁动起来,人们拎着大包小包,相互推搡着闹哄哄地登船。

检票口的队伍渐渐短了,上海闵行南货店老板的女儿徐小文和她的未婚夫林瑞生才坐着人力车匆匆赶到,林瑞生是宁波人,此行就是带着小文去宁波与父母见面,以便早日定下婚期。许多年以后,当徐小文再次回忆起登船的场景,总会想起自己挎着林瑞生的胳膊走进检票口时,满心的欢喜。

临近开船,宁波镇海人金国平带着妻子和才过一周岁的儿子,还在同票贩子讨价还价。因为对方开价太高,夫妻二人打算次日再买票回去,一只脚刚踏上三轮车,票贩子却主动压低了价钱。金国平迟疑片刻,作出了一个悔恨终生的决定:他买了两张三等舱的船票,带着妻儿踏上了江亚轮……

十六铺码头登船前人挤人的场景

直到今天,也没人说得清江亚轮这最后一趟航程,究竟载了多少人。

据现存于上海档案馆的当天江亚轮乘客名单统计,12月3日共售出船票2207张,加上江亚轮船员186人,那天在江亚轮上有案可查的人员为2393人。可实际人数却远不止这些,大量没有船票通过各路关系登船的“黄鱼客”,使得罹难人数至今仍众说纷纭。

幸存者戴仁根就是一个“黄鱼客”。那年他只有18岁,在上海一个商行当学徒。因为没有买到船票,是江亚轮上做水手的舅舅,把他带上船,安置在二等舱。

《宁波晚报》原编委蔡康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宁波人,追访、研究江亚轮海难已有数十年。在他的调查中:“除了有据可查的乘客名单,还有后来在船上补票的400多人,军人和孩子不用买票,大约300人。在船员的庇护下躲过查票的据说有百余人,保守估计船上应该有3200余人。”

而在此前宁波人旅沪同乡会江亚轮惨案善委会调查统计中,当时船上无票乘客(如不买票的军人、单帮客等)及儿童甚众(儿童不买票),实际载客达4000 人、甚至4600人以上。

1946年5月,江亚轮首航抵达宁波,受到当地各界人士欢迎合影留念

超载,对于那个时代沪甬航线上的轮船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江亚轮也这样航行过不知多少回,似乎也没人觉得不妥。

在当年的天气报告中:这一天,晴到少云,气温3摄氏度-7摄氏度,风力2-3级。是冬日里适合航行的好天气。

4时整,船长沈达才下令开船。江亚轮拉响了长长的汽笛,开始了它最后的航程。

如赴屠场

东经121.47°、北纬31.15°——海天浩渺,这是一个死亡坐标。

当日,落潮,微东北风,天气晴朗。晚上6点45分,江亚轮已经驶至吴淞口外。

突然,右舷后部,传来一声巨响。

船体开始剧烈震动,迅速下沉,一时间灯光俱灭,整艘江亚轮陷入一片黑暗。爆炸声中,电报房瞬时坍塌,报务员身亡,与外界联络中断。

求救的汽笛只来得及响一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就像是江亚轮留在世上最后的呜咽。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亚轮全貌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在海水的上涨中慢慢变小,最终寂静。

当时失事地点恰为一处浅滩,烟囱、桅杆以及悬挂的救生艇仍露出水面。慌乱中,竟无人去解开救生艇的缆绳。

据招商局的“生还者调查”报告显示:最先遭到灭顶之灾的,是船尾的四五等舱。只两三分钟海水便已漫过腰际,舱房内男女老幼惊惶万状,慌乱中相互挤轧,纷纷向船顶甲板夺路逃命。据幸存者回忆,因为逃票者众多,轮船起航后就开始查票,船员将各舱的铁门锁死,导致很多人无法逃出。

“骇叫悲啼,呼天抢地,如赴屠场,如临末日。老弱妇孺,践踏而死者甚多。凄惨景状,楮墨难罄。”

“我还以为把儿子放掉就能救妻子”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金国平正抱着儿子与妻子一道站在三等舱外,脚下的巨响震得他几乎跌倒,他嘴上还在安慰妻子,可海水却迅速漫过双脚,忽而船尾一沉,船完全倾斜了,三人一同落进了海里。

江亚轮沉没惨状

从小在镇海海边长大的金国平水性极佳,可此时右手抱着儿子,左手拉着妻子,在茫茫海上又能支撑多久?海浪一个接着一个,似是想将他们按下水去,金国平只能靠着两只脚拼命踏水,才能让妻子儿子还有自己喘上口气,很快的,他就筋疲力尽了。孩子呛着水喊着爸爸,而妻子却似乎松开了手,他抓得更紧,却听到她说:“国平,放开我……”

过了好久,金国平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左手还是右手,妻子还是儿子,他必须放开一个,才能救另一个。又一个海浪打过来的时候,他松开了右手,那冰冷的海水里,孩子顷刻间离他而去,他只记得,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划了自己的脖子。

人们绝望地望向沉没的江亚轮

终于腾出一只手来的金国平再次浮出水面,他想把妻子拉得更近些,然后划向远处忽明忽暗的船,可船实在太远了,没过多久,金国平就有些使不上力了,海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却听到她不断地说着:“国平,别拉我了……”

已经失去了儿子,他再也不能失去妻子,哪怕沉入海里,他也绝不撒手。可大海却还是生生扒开了他发软的手。等两手空空的金国平本能地再一次浮出水面时,他已经看不到妻子了,只抬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那是前来救援的“华孚”1号轮上的灯光,闪得他睁不开眼睛。

1948年12月3日《申报》刊登第一则寻人启事

一家三口,只留他独活,被救起的金国平疯了,只对着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念叨着一句:“我不该买那两张黑市船票的,我还以为把儿子放掉就能救妻子……”

未婚夫独自逃生,陌生人舍命相救

徐小文和未婚夫林瑞生所在的是一间特等舱。爆炸发生时,这里感受到的冲击最小。电灯骤然熄灭,没等他们出门查看,茶房(服务员)便已端着点亮的蜡烛进来了。他说,是锅炉出了问题,没有大事。

仅仅几分钟后,这个茶房又神色慌张地走进他们所在的舱室,摘下了墙上挂着的一个救生圈,转身就跑。临出门才丢下一句:船要沉了,你们也快逃吧!

后来她才晓得,当时船上的大部分船员也都选择了自保,比起旅客来,这些人更清楚船上放置救生圈的位置,在186名船员中,共逃出100多人,生存率超过60%。

退潮后露出的江亚轮顶部

接下来的一幕让徐小文终生难忘。

蔡康曾采访过为数众多的江亚轮幸存者,对徐小文的故事最为感慨唏嘘。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发生在江亚轮上,徐小文的故事是个反例——林瑞生把仅剩的一个救生圈套在了自己身上。

两个人跑出了舱室,很快被拥挤奔逃的人群冲散。徐小文摔倒在地,被一双大手拉起来,一直拽到了顶层甲板——那不是未婚夫林瑞生,而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

等到金源利号前来救援时,也是这个好心人再次折返,将呆坐在船头甲板上的徐小文拉上了缆绳。可一个浪打来,缆绳断了,落水后,那只有些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又在冰冷的海水里再次拉住了小文。

沉船船顶

呛了几口水的姑娘急忙喊着:“我不会水,拉着我会拖累你的。”可那人却说:“知道你不会水才拉着你。”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就这样一手划水,一手死死拽着小文的手腕。徐小文不知道他能支撑多久,却清楚那人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他们攀着木桶不知在海里漂了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艘救援的机帆船。那人抓住了绑着绳子的柴爿,丢给小文,让她先上。可等船上的人再去救他时,哪还找得到好心人的踪影。

“他还在水里!他还在水里!”小文尖叫起来。她听到有人在问:“谁还在水里?你丈夫?他在哪?”小文要过手电,在船的四周细细照着,却再也没有找到他。她一屁股瘫坐在船板上:他死了?他死了!

江亚轮惨案遇难者遗体

等回到上海,徐小文和活着回来的林瑞生解除了婚约。后来,得知陆续有遇难者被打捞上来,她每天都去认尸。一天,小文又去了,竟在四明公所遇见了自己苦苦寻觅的恩人。原来他被另一艘渔船救起。这天,是来领新婚妻子的尸体的。男子神色黯然只留下个地址便匆匆走了。

等一年后,小文再次去舟山找他,还特意一同去祭扫了他妻子的墓地,那一天,小文说,想和他一起生活,无论这里或是上海都可以。但他却沉默良久,说自己只是一个结过婚的农民,而她却是大上海的小姐。生死有命,要她不要挂心。

据说,徐小文后来成了一名护士,终身未嫁。

那些路过灾难的人性

江亚轮的沉没地点,正处于一条船只频繁经过的航道,此时也有若干船只经过,见此惨状,连忙赶来救援。

晚上7时半,中国渔业公司渔轮“华孚”1号、2号闻声来救,代江亚轮发出求救信号;与江亚轮对开的江静轮,也救起了266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一艘叫“金利源”号的木壳机帆船。在船主张翰庭指挥下,船头对上了江亚轮的船舷,共救起453人。“航海的人都知道,大船在沉没时会激起巨浪,并带翻靠近它的船。江亚轮大过金源利十倍,一旦全部沉没,后果不堪设想。”在蔡康的调查中,当时对江亚轮展开救援的船只,都是在它周围抢救落水者,即便是同属于招商局的茂利轮,也与江亚轮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只有张翰庭,冒险靠近。

可哪怕船主舍弃货物全力救人,小小的金源利也因不堪重负,面临沉没的危险,无奈只能将两船之间的缆绳砍断。两艘船上,哭喊声一片,“悲惨之情景令人无法名状”。

次日清晨,巾帽等遗物漂满水面,海面恢复平静。

江亚轮的烟囱,斜斜刺向天空。

冰冷的海水中,一具具尸体飘荡。

据事后统计,江亚轮海难中,900多人获救生还,有姓名可查的江亚轮幸存者包括船员共771人,尚有一百多人因种种原因已无法查到姓名。

江亚轮救捞现场

更多的人则没有这么幸运,哪怕是从海难中幸存,也没能活着上岸。

据舟山的报纸报道,定海悬岙乡小墩的朱三官,与妻子、堂妹及10岁的儿子也在那艘江亚轮上,船沉落水后,四人靠铺盖箱子的浮力漂于海上,遇一沈家门大捕鱼船,放小舢板得以救援。

可船主以妇女上渔船不吉利为由只许朱三官与儿子登船。提出妇女只可留在小舢板内由大船拖行至沈家门。无论朱三官如何哀求,迷信的船主都不为所动。即使是小舢板被浪掀翻,眼看着两人只能死抓着绳索,在海水里氽着,船主仍不愿“坏了规矩”。

打捞江亚轮遇难者现场

朱三官眼睁睁看着妻子和堂妹被浪吞噬。儿子哭喊着叫:“妈妈!妈妈!”他抱起儿子,悲痛欲绝:“大概是命中注定让我们碰上这样的船。孩子别哭了,我带你去找妈妈。”

说完,便纵身一跃,带着儿子跳入大海。

渔船掉头去找过朱三官,但没能找到。据说,船主回沈家门后,几天闭门不出。而后卖掉了渔船,再也不出海了。

俱往矣,又似乎还未过去

事发后,由于当时上海的打捞行业并无能力打捞轮船,招商局请日本技师前来打捞,耽误了不少时间。直到3天后,救援打捞船队才前往出事地点。

90多名潜水员和十几艘船只日夜打捞,捞起尸体1336具,其余不知所终。其中,男性629人,女性414人,男童208人,女童132人(残体不计)……

据一些亲历者回忆,刚出水的尸体大都面目正常,犹如睡着,有些女尸还带着脂粉蔻丹,可是,出水后,尸体面容陡变,狰狞恐怖,似在鸣冤。还有一些断肢残臂,打捞现场惨不忍睹。

招商局打捞遇难者尸体

由于罹难者大都为宁波籍,宁波人旅沪同乡会旋于12月6日成立“江亚轮惨案善后委员会”。向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和招商局要求赔偿。招商局却推诿责任拖延善后处理,以“失事原因尚未查明”为借口,对赔偿问题既不拒绝也不表态。

1949年2月,数千名愤怒的江亚轮遇难者家属聚集在招商局门口,抬棺抗议。结果,国民党当局派出大量警察弹压驱散,几乎酿成大规模流血冲突。

江亚轮惨案发生后,遇难者家属在同仁辅元堂认看遇难者照片

此后不过数月,国民党政府倒台,江亚轮海难“失事原因尚未查明”,谜团一直留至今天,迄无定论。除已被推翻的“锅炉爆炸”说与“定时炸弹”说之外,江亚轮“误触水雷”的说法流传最广,也是现在很多历史研究者认可的推测,但仍缺乏实证。几十年来,各种新说层出不穷,却始终没人能对此事盖棺定论。

新中国成立后,1956年,政府为疏清航道并寻找沉船原因而打捞江亚轮,历时一百六十余天,沉睡海底八年的江亚轮终于重见天日。

停泊于武汉码头的江亚轮

1959年立春,由江南造船厂修复重生的江亚轮回到十六铺码头,满载当年罹难旅客家属启碇试航,在寒风中重返十多年前江亚轮的蒙难地铜沙江面祭奠……

此后,江亚轮改名为“东方红8号”,往返于上海和武汉之间,一直运营至1983年退役。死而复生的江亚轮,又发挥余热达24年之久。

只是,那位抢救江亚轮的好人、70岁的金源利号船老大张翰庭,因为历史的缘故,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被错扣上了罪名。很多幸存的宁波人自发两次前往有关部门替其求情,但他最终还是在1950年1月被害。多年来也始终有幸存者四处奔走,以期为之平反。

2008年江亚轮幸存者见张翰庭后人歉疚并激动得嚎啕大哭

【后记】

泰坦尼克号沉船、太平轮海难,都曾被演绎出灾难电影中的人间奇情,江亚轮却不同,它曾以自己的复活之躯再次驶向那条寄托无数人真实哀思与牵挂的航线。

念念不忘,终有回想。谁能想到:一场火灾过后,江亚轮上的木舵,竟灵性般地逃脱被销毁的命运,流入民间,多年后终于回归1948年那个未尽航程的终点宁波,出现在甬东天后宫内的浙东海事民俗博物馆中。

如今,沪甬航线早已停航,当年的幸存者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真相也许会迟到,但永不缺席。希望有知情者能提供更多线索,以利揭开江亚轮沉没之真相,告慰那些无法归乡的亡魂。

作者:龚晶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浙江站主编助理、高级记者,凤凰网宁波频道微信主编、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纪实性报告文学作品《追鱼》预计9月出版。本文首发于明州世相(微信公号ID:Blingbling_inNB),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询问,亲历者口述,很可能因年代久远存在偏差,如有出入,欢迎读者留言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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