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罢工抗议、占屋运动和移民问题：后疫情时代全球复苏道阻且长

随着全球范围疫情防控的放开，海内外交流逐步恢复常态。出于学业需要，我申请了于2023年春季学期前往马德里自治大学交流学习，搜集论文所需的文献资料，进行实地考察，以完成博士论文的写作。在异国他乡学习生活过程中，我经历了文化碰撞擦出的火花，也亲历了一些原先只出现在新闻媒体、以为离自己很远的现象。纸上得来终觉浅，对同一事件，亲临其境的当事人与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感受截然不同，这促使我进行深入思考，通过与当地人交谈，搜集相关的信息资料，以求对现象背后的问题有更精准的把握。

一、后疫情时代的全球复苏面临重重考验

1.工资止步、物价飞涨：各行业民众抗议不断

在西班牙交流的一学期，各类抗议活动从社交媒体到大学校园、再到城市街头，在生活中随处可见。马德里自治大学位于北部郊区，可搭乘国铁Renfe小火车到达，在车站的校内出口处经常可以看到学生发传单、拉横幅，支持学校体育部工会要求涨薪的抗议和罢工活动，由于体育部罢工，游泳馆、网球场等原先承诺对外开放的设施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社会层面，自5月4日起，马德里专科医生协会呼吁近1.2万名专科医生每周二和周四进行罢工。该协会表示，马德里约有53.9%的专科医生的工作合同是临时合同，以临时合同身份退休的医生将在退休金上缺乏保障。5月23日，数家医院的专科医生进行了新一轮罢工，医生们聚集在医院门口，抗议政府在医生群体工作合同转正上缺乏作为。跨越大洋，5月底6月初，我前往秘鲁和玻利维亚进行走访，在利马市中心经济与财政部门口，可看见民众在该国最大的工会CGTP组织下进行抗议示威，要求提升工资水平，并对未能获得足够的药品感到不满。

秘鲁民众在经济与财政部前进行抗议示威，摄于利马，5月30日

秘鲁民众在经济与财政部前进行抗议示威，摄于利马，5月30日

和罢工抗议同时发生的是飞涨的物价，俄乌冲突和美西方对俄罗斯的持续制裁使欧洲多国受到影响，出现能源和食品价格上涨。我曾于2015年秋季学期到巴塞罗那自治大学交流，彼时西班牙的房租和物价水平尚在可承受的范围，此次在马德里刚刚落脚之际，房东Ana就告诉我家里暖气的使用规则：每个房间都有暖气片，但只有在屋里有人的时候才可以打开暖气，最高温度不可超过40度，睡前需把暖气和所有电器关闭；一旦出门或在厨房做菜，需要及时切断卧室的暖气和电源。马德里位于伊比利亚中部高原，拥有较为漫长的冬季，一直到五六月早晚还是比较冷的状态，夏天姗姗来迟。Ana今年六十多岁，有一儿一女，都住在马德里市内，白天她会去女儿家帮忙看管小孙女，但凡在屋内都裹着厚厚的睡衣。我原以为安娜的情况是个例，是因为她自己秉持比较节俭的生活方式，和校内同学交流后才发现这是普遍状况，大家都为马德里的寒冬热水不热、暖气不暖的问题所困扰，但就算在非必要不使用暖气的情况下，一个月租单间的电费和暖气费也在50欧左右。

当前，西班牙老龄化程度不断加剧，在我所住的北部阿尔科文达斯区，大部分居民为退休老人，停滞的养老金水平和飞涨的物价对其生活造成严重影响。5月25日，马德里再度爆发抗议，来自西班牙各地的司法公职人员上街游行，要求政府改善工资待遇，据统计共有1.5万至2万人参与了此次游行示威活动。抗议者表示，通胀率高企让他们苦不堪言，不得已选择大规模游行活动，他们要求最低养老金等于最低职业工资1080欧。

2.短缺与过剩：猖獗的“占屋运动”暴露基本住房问题

在西班牙，强占房屋的行为被命名为“Okupa”，意为“在未经业主同意的情况下占领一所无人居住的房屋或场所并在其中定居。”我最初关注到占屋运动是今年4月，在微博上看到一则新闻，讲述西班牙华人因疫情三年未回国，其房屋被吉普赛人侵占，根据当地法律，房子很难要回，这引起国内舆论一片哗然。5月1日，Ana告诉我，我们所住的楼房二层被“okupas”非法侵占，他们行动迅速，准备将这个房子卖出并已有人接洽，所幸警察在48小时内及时赶到将驱逐。要进入这座楼房需由两把钥匙打开两扇大门，以防非本楼层居住者尾随，房东一再告知我不要给任何人开第二道门，但日常出入时居民一般会为其身后的人留门，这种情况防不胜防。此外，在阿尔科文达斯区，政府新建了一座商用楼房，建成后还未交付使用之际吉普赛人就已瞅准时机集体搬入，可见“占屋运动”已成为困扰西班牙的一大痢疾。根据西班牙国家行政当局数据，2018年以来，该国占屋事件增加了40%，仅2020—2021年，占屋事件就从14621起增至17274起，远低于2011年的3849起。

21世纪的土地短缺、租赁成本高昂、房地产泡沫和经济危机是占屋运动壮大的条件，在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前，房地产是西班牙经济的支柱，空置房屋存量不断增加，家庭贷款购房成为一种普遍趋势；危机爆发后，成千上万的家庭无力支付贷款，房屋被银行收回，在失业又失房的情况下，人们便选择强占一些无人居住的公寓、别墅甚至仓库为栖身之地。西班牙政界对占屋现象呈现两种不同观点：右翼政党，如人民党（PP）和呼声党（Vox）将占屋视为严重的犯罪问题，主张捍卫私有财产，认为应当加大惩戒力度；左翼政党，如工人社会党（PSOE）和“我们能”（Podemos）党则认为这一现象的根源在于社会结构性问题，对待占屋者更宽容。当前，由工人社会党和“我们能”党组成的左翼联合政府制定了旨在保护占屋者的法律，新冠疫情影响下，世界经济下行压力不断凸显，各国民众的住房需求面临严峻挑战。疫情爆发以来，西班牙政府裁定，至少在封控期间禁止驱逐弱势群体，之后，政府微妙地修改了法律，将通过非暴力手段获得住房者纳入这一禁令，这使占屋者更加有恃无恐。

2023年5月1日，房东告诉我所住楼房二层被okupas非法侵占

占屋行为猖獗背后也有其法理依据，英美法系中的逆权侵占法规定，在物品产权明确的情况下，若所有者未实施有效看管，一旦为他人占有达一定时间，占有者就可以获取物品产权。西班牙的情况之所以显得如此激进，部分原因在于该国相关法律的规定和执行存在模糊地带。西班牙宪法第14条规定，人人平等，不因种族、国籍受到歧视是人最基本的权利；第33条规定需保护人的财产和继承权，除非是出于公共利益或社会利益的正当理由，也就是说，适用于私人财产保护的法律是由“社会职能”决定的。也就是说，如果住房被遗弃或空置，它将不会得到与普通住房相同的法律待遇；第47条规定，公民有享受舒适住宅的权利。这三个权利的冲突使得西班牙法律无法对占屋运动进行有效管理。

3.跨国人口流动带来国家治理考验

近些年来，难民和非法移民问题已成为全球性议题，欧洲国家在被中东难民危机困扰的同时，也面临来自非洲和东欧的大量移民，墨西哥和中美洲非法移民源源不断地尝试进入美国，南美洲各国也迎来大批委内瑞拉难民。2020年新冠疫情对全球健康、经济、国际关系等带来巨大冲击，也广泛地影响了人口的跨国流动，欧盟多国采取封锁边境、取消航班等防疫措施，一度使非法移民数量有所下降；但随着全球范围内疫情的好转和防疫措施放松，非法偷渡的难民数量显著回升，并对欧洲国家造成显著的社会治安问题。

学生电脑失窃后上报情况，摄于马德里自治大学人文系图书馆，5月11日

交流期间，我不止一次被身边同学和房东提醒需保管好个人财务，当地偷窃和抢劫现象十分严重。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事发生在图书馆，由于马德里自治大学各院系图书馆没有门禁，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这对个人财务安全构成极大风险。当本人有事离开座位时，绝不能将电脑、手机等贵重物品留在座位上，稍不留意就会被顺走，要去食堂吃饭就得把物品全部收走带在身上，把这对习惯把电脑和书包留在座位上的我极不适应。事实证明这种顾虑并非没有依据，5月11日下午三时，一个西班牙女生突然问我，刚才是否一直在座位上，有没有看到我座位对面有人走动。我询问得知，她男朋友的电脑失窃了，但由于没有监控，物品很难寻回，这严重影响了他课程作业和论文的写作。此事发生后，图书馆内多了很多巡逻的警卫，在和房东交流中我得知，许多摩洛哥人和罗马尼亚人会冒充学生进入图书馆，趁人不备将财物偷走。在市中心游客多的地方，失窃等现象更是数不胜数，针对这种现象，若丢失财物价值在400欧元以下警察并不会立案，对此，团伙作案的小偷一经得手便会迅速分赃，将个人手头现金控制在400欧以下，以免牢狱之灾。

巡逻中的安保人员，摄于马德里自治大学人文系图书馆，5月19日

大洋彼岸的南美洲国家同样面临跨境人口流动带来的社会问题。由于政局不稳、经济崩溃，大批委内瑞拉人穿越国境流散在哥伦比亚、秘鲁、玻利维亚等国。在玻利维亚的圣克鲁斯市中心的广场上，有一个关于委内瑞拉移民的摄影展，记录了流散在拉巴斯和圣克鲁斯的委内瑞拉移民的心态和生活状态，照片上的委内瑞拉人自称为“大流散的一代”（generation of diaspora），历经艰难险阻来到新的国度，纵有对作为异乡人身份的痛苦与迷茫，但更多是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下图照片中，拍摄者的小女儿就非常好地融入了玻利维亚，健康状况得到极大改善。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但移民的迁入也不可避免地会给接纳国带来一定问题，利马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在打车时需要格外留意，以免坐到委内瑞拉人开的黑车，他们随意在小轿车上放一个“Taxi”的招牌就可以冒充正规出租车司机，并将乘客拉到无人之处进行敲诈，这位司机还教了我几个分辨正规出租车和黑车的技巧。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路经一个街区时，出租车司机指出，这一片聚集了许多委内瑞拉人，街边站着的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士就是来自委内瑞拉的性工作者。在交谈中可以发现，当地秘鲁民众对委内瑞拉移民心态复杂，在同情其遭遇的同时，也对其带来的治安恶化问题叫苦不迭。

玻利维亚的委内瑞拉移民摄影展，摄于圣克鲁斯九月二十四日广场，6月5日

二、发展趋势和路径选择

上文通过展现西班牙等国的住房问题、生活成本急剧上升引发的民众抗议和跨境人口流动问题，反映了后疫情时代全球复苏过程中遭遇的阵痛。联合国5月16日发布的最新《世界经济形势与展望》报告指出，随着疫情影响持续，全球经济复苏前景仍不明朗，预计2023年世界经济将增长2.3%，2024年将增长2.5%，略高于2023年。尽管增长率有所上升，但仍远低于疫情前二十年3.1%的平均增长率。在通胀率居高不下、利率上升和不确定性加剧，以及气候变化日益恶化的影响下，经济长期低增长的风险仍然存在。中国今年经济增长率上调为5.3%，美国上调至1.1%，欧盟经济预计将增长0.9%。同时，对许多发展中国家来说，由于信贷条件收紧和外部融资成本上升，增长前景已经恶化。在非洲、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预计2023年人均GDP只会略微增长，这将加剧经济表现停滞的长期趋势。在此背景下，各国政府需对经济下行诱发社会问题做好应急预案，提升国家治理水平。

重大挑战没有边界，各国命运紧密相连。应对全球范围内的共同挑战，各国需守望相助，携手同行。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保护主义和反全球化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开放和合作才是全球经济发展的根本，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国际社会持续不懈努力。以移民问题为例，后疫情时代各国的移民治理需借鉴《全球移民契约》，加强跨国合作和监管，完善移民治理体系，做好基础保障工作。简言之，全球复苏和可持续发展需在全球范围内积极合作，通过共同努力以实现全球经济的稳定发展，只有在开放合作、平等互利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共同繁荣。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本文提出三条促进全球复苏、加强全球治理的路径选择：

一是发掘新的经济增长点，促进全球数字经济发展和可持续发展，带动发展中国家产业升级。在数字时代，跨境、跨界链接的成本极大降低、收益显著提升，全球配置资源和产业分工新一轮红利出现，推动数字全球化时代到来，这将成为疫后复苏的强劲推动力量。对此，各国须进一步加强政策推动和实施，进行相关技术和技能培训，开展合作研究。

二是坚持多边主义，维护联合国的权威和地位，支持世卫组织等机构发挥更大作用。全球主要大国应承担起恢复全球秩序稳定健康发展、保障人权的责任，协力维护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各国应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发展观，推动各国在国际社会的权利平等、规则平等、机会平等，使全球治理体系紧跟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变化。

三是摒弃单边主义行径和疫情政治化思维，加强对话和经验交流，增进区域合作。地区性大国本应是全球治理的重要领导力量，但在此次疫情后，大国博弈愈演愈烈，使国家间合作疑窦丛生、困难重重，人道主义危机频繁上演。面对全球复苏阵痛，不同文明需加强对话，进行不受国家边界限制的思考与行动，重建全球国家的协调、合作与信任。

（杨靖，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