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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通简雅、品鉴卓识——川合康三《李商隐诗选》读后

大连外国语大学 张丹阳
2023-07-22 12:2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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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合康三先生译注的《李商隐诗选》日文版2008年12月由岩波书店出版,2021年12月凤凰出版社引进发行了由陆颖瑶翻译的简体中文版。川合先生此书在日本长期畅销,引入国内后也引发了较大的反响。一段时间以来,网络上曾流传李商隐为“冷门诗人”的段子,甚至一度冲上所谓“热搜”。本书及时面世,且为国外学者视角,或许会给众多读者和网友重新上一课。

《李商隐诗选》,[日]川合康三著,陆颖瑶译,凤凰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本书前有“凡例”五条,介绍了选诗、注诗的主要原则;正文选李商隐诗近百首,每首(组)诗后有译文、注释、诗体和押韵情况(“凡例”统称“译”“注”)、简短的赏析文字(“凡例”中称为‘补释’);后附《解说》一篇,是对川合先生对李商隐诗歌的集中分析。另外,中文本还附录了《李商隐年谱》和卞东波教授对川合先生的一篇访谈,对于读者了解李商隐和川合先生都颇有裨益。关于该书的特点和价值,董乃斌先生《序》中已有提纲挈领的介绍,下面谈一谈笔者的几点阅读感受,希望川合先生和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译注清通,删繁就简

川合先生此书的主体部分包括各诗的直译和注解。先谈一谈注的情况。书中的注释或针对诗题,或针对重要字词,不仅解释词义,也辨析版本,对典故(语典、事典)的解释尤其详细。从注解词汇中生发艺术特质是川合先生选本的一大特色。如“无端”一词,《锦瑟》诗下注:“没有头绪,没有特定的理由。用于表现超出作者想象的意外程度,李商隐则为了刻意停止理性思考并将其投入不确定的领域而好用此语。”《潭州》诗下注:“指无边无际的混合交融状态。东晋孙绰《喻道论》(《弘明集》卷三)云‘千变万化,浑然无端’。也可以像《锦瑟》诗的‘无端’一样,理解为‘没有缘由’之意。”《无题四首》“飒飒东风细雨来”之“东风”注:“底本作‘东南’。从诸本改。虽然‘东南’在李商隐诗中有时候指中国的东南地区,有时指日出的方向,但‘东风’(春风)更适合成为触发艳情之物。”《代赠二首》“芭蕉不展丁香结”注:“丁香是香气浓郁的植物。‘结’意为花苞、长出花苞。花苞纠结着,与女子的心情‘郁结难解’双光。”这些艺术分析,已经远远超过了注释的功能,与后文的“补释”鉴赏文字相融合。

注解中对于每一首诗“诗型·押韵”的说明是川合先生选本的又一特色。一般的选本并不专门标识这两项内容,尤其是押韵情况。事实上,在李商隐的时代,诗人对于诗韵是看得极重的。从普及的角度而言,唐人用韵体例繁琐,中古以降汉语语音又发生重要变化,标识诗韵对于普通读者也是必要的知识。川合先生依《广韵》韵目标注,同时附《平水韵》韵目,并注“单用”“共用”和“通押”等情况。对于一些特殊的诗型、句型和声韵现象,他还作了特别的说明,比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注:“七言排律。一般将此诗归类为七言古诗,但钱锺书认为这是李商隐首创的散体(没有对句的)七言排律。”《二月二日》题下注:“白居易和李商隐二人诗作起句都是‘仄仄仄仄平仄平’,是违反近体诗声律的拗体诗。”《牡丹》诗后注:“七言律诗。通押上平十七真(人)和二十文(君、裙、熏、云)。平水韵:上平十一真和十二文。中晚唐以后,七言律诗的首句有故意用邻韵(十一真是十二文的邻韵)的现象。”《代赠》二首之一注:“第一句头一个字‘楼’也是同韵部的字(十九侯),犯声病。”他指的是该诗入韵第一句“楼上黄昏欲望休”。《无题》二首其二最后一句“未妨惆怅是清狂”,亦注:“诗中用了同属于下平十阳的‘妨’字,是诗病。”在“诗型·押韵”注释中,他对一些古体诗换韵情况也进行了详细说明。这些体现了川合先生对于唐诗声律的细密认识,对于读者而言无疑具有特殊的启发意义。

为了疏通文意,川合先生对每一首诗都进行了译解。这项工作看似简单,但因为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弹性以及诗境的跳跃,义山诗向来又以“朦胧”著称,笺解尤不易。国内也有不少李商隐诗歌的译注本,如陈永正先生的《李商隐诗今译》(中华书局2019年版)。相比之下,川合先生的译解显得较为“克制”。如“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句,陈永正先生译:“绮丽的宝瑟啊,你为什么没来由地有着五十条弦线?每一条弦都搁在弦柱上,这使我追怀起逝去的华年来了。”川合先生译:“饰锦之瑟,为何有五十弦呢?那些明丽的时日从每一根弦、每一枚琴柱中苏醒过来。”虽然川合先生的译文经过了再次转译,但其风貌犹存,从中仍可见其译文策略之一斑。细读文本、逐字译解是日本学者阅读中国古籍的主要方法,川合先生的译文大致上也是遵循这一思路,尽量不增译,如《落花》“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一句翻译说:“重重叠叠地散落在小路上的花,欲目送夕阳西沉而飞往远方的花。”正常情况下,我们可能会将这个场景完整臆解出来,加入抒情主人公或作者,然而如此就限制了读者的视角,固化了诗意的多重可能。

需要指出的是,川合先生的译解并非常规的翻译,而是融入了他独特的理解。如《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川合先生注解“此情”:“一般解释为‘在当下的时间点上无法追忆过去之事’,但此处解作‘未来能否追忆起如今的情思’。这样一来,下一句的‘当时’就可以同时解作‘过去’和‘现在’。”翻译为:“何时才能回忆起这种情思呢?回忆起那时候的已然渺茫不定的情思……”试看古人评解,如胡以梅说:“此情即四句之情,当年已是不堪,而况今日成追忆哉!”徐燮说:“此情可待谓始原不薄,自今追忆,不觉惘然。”杜昭说:“(华年之情)不但今日追忆无从,而在当日已成虚负。”今人周汝昌先生解:“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令人不胜惘惘了。”刘学锴、余恕诚先生解:“二句谓上述失意哀伤情事岂待今日追忆方不胜怅恨,即在当时亦惘然若失矣。”皆以现在时对过去时,而川合先生则引入为未来时,把“此情”的时间拉得更长。

李商隐诗歌用典极多,译文如何处理是一大难题,川合先生往往能巧妙地破解。如《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首联“韩蝶翻罗幕,曹蝇拂绮窗”,他译作:“蝴蝶在薄绢窗帘上起舞——那被迫与妻子分离的韩凭转世化成的蝴蝶。苍蝇在有彩色纹饰的窗子上翻飞——那画家曹不舆所画、孙权想要赶走的苍蝇。”对于全诗用典的《泪》,他用“譬如”“又或是”结构译出前六种有关泪的典故,最后“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则译作:“这种种泪水,都比不上前来灞水桥上、在分离的清晨目送显贵者离去的青年的悲哀。”如此文意贯通,阅读者也就不会被典故枝蔓纠缠。

川合先生对部分诗句关键字眼似乎有“漏译”的情况。如《锦瑟》中“无端”二字,虽然出注,但译文未落实。《落花》诗首联“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的“竟”“乱”字,未出注,翻译中也没有体现。古人认为这几个字都堪称诗眼,川合先生有意放过,或许也与他的不同看法有关。

本书中部分翻译与选诗的版本有不一致处。如《落花》“眼穿仍欲归”的“归”字,有版本作“稀”,翻译“凝视时只觉得落花变得更少了”,当是属后者;而正文选诗却用来前者。还有一些翻译似稍显生硬,如《屏风》“六曲连环接翠帷”,译为“连结在一起的六扇屏风,接触到翡翠的帷幕”,“接”训为“接触”,虽然无误却违和。事实上,“接”就是连在一起之意。不知是川合先生原文如此还是中文转译的问题。

二、品鉴卓识,截断众流

“注”和“补释”中简短的鉴赏文字,是川合先生本书的精华所在。不同于国内一般选本介绍诗人生平、串讲诗歌段落章句大义、分析艺术手法的套路,川合先生的赏析可谓删繁就简,点到即止。

川合先生译注、赏析义山诗,极善于追本逐源,推见至隐,发挥新说,并且将类型化的诗歌类型和主题贯通来看,显示了他对于义山诗的整体观照。如他解释部分诗题时,会对相关诗歌主题类型进行归纳。《即日》诗题注:“本诗自首句中取二字作为诗题。‘即日’这一诗题十分新奇,李商隐另有四首同题诗作。屡屡模仿李商隐的韩偓也作有同题诗,可见这是一个富有李商隐特色的词语。”如《细雨》诗题注:“李商隐有很多咏雨诗,其中吟咏细密地落下的雨的有五律《细雨(潇洒)》、五言排律《细雨咏成献尚书河东公》、五绝《微雨》等。”《漫成三首》释“漫成”体渊源尤详。对于古今争议颇多的“无题”,川合先生在选诗时并未过多疏解,仅在书中首次选《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后注:“有版本题作‘阳城’。若题为‘阳城’,则是从诗中选取二字当作题目的借题之作,显示出无题与借题的密切关系。”但在本书《解说》部分,他对这一问题做了详细展开。

在译注后的鉴赏文字中,川合先生融入了更多具有纲领性的意见。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赏析:“在诗题中加上个人经验具体日期的做法始于杜甫。李商隐诗中也有好几个类似例子。”简短一句话,实则指出了中晚唐时期唐诗诗题的一个重要变化。又如《无题四首》(飒飒东风细雨来),他说:“‘贾氏’‘宓妃’一联引用了有关男女情爱的典故,两者的共同点在于同为禁忌之爱的故事。……李商隐的恋爱诗中很多都像这样带有乱伦的阴影,这种阴影又为恋爱诗在甘美的悲伤之上添加了沉痛而凄厉的情调。”这是对李商隐恋爱诗的总括。又如《北齐二首》后评语:“李商隐的咏史诗时常写到国家灭亡的场面,其中可见价值观的反转,以及对于走向灭亡的事物的特殊爱好。”《南朝》评语:“李商隐的以南朝和隋为主题的诗中,大多有这种毁灭之美在散发着妖艳的光芒。”这是李商隐咏史诗规律的揭示。《屏风》后说:“以房间内外的物品为题材写作的咏物诗曾盛行于南朝宫廷,到了晚唐再度流行起来。”类似的发凡起例的话在川合先生的鉴赏中还随处可见,这是深入李商隐其人其诗的重要维度。刘学锴先生曾指出李商隐诗中存在一些贯穿的、具有普适性的主题,比如“间阻之慨”。这种视角超越了传统上以诗歌类型统照李商隐的路径,上升到了比较文学、艺术范式的高度。川合先生的中国文学研究原本就以全局观著称,尤其是进行主题类型的谱系整理,在李商隐诗歌品鉴中这些“短小精悍”之语正是他长期思考的精华凝结。

李商隐的诗前人笺注歧义甚多,考证繁琐,很多时候川合先生在鉴赏中并不拘泥这些问题,而是截断众流,径下断语,标立新说。如《锦瑟》:“本诗无疑是讲述了失去所爱之人的悲哀。”部分鉴赏文字中他虽标举异说,但也有论断。如《夜雨寄北》,他指出:“这是诗人独居巴地、寄给远在都城等候自己归去的女子的诗。”后文提出了大中二年李商隐在巴蜀作一说,但认为可疑。有提出大中五年至九年在梓州作一说,认为更为妥当。这两说又引申出本诗是赠妻子还是赠友人问题,川合先生不取前人理解,而持“赠给隐秘的恋人”说。川合先生在书中选取了一些李商隐集中看似不起眼、思想艺术价值似乎也平平的作品,但却能从中发挥新意。如《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后评:“本诗以马赛克风格描绘了贵公子嬉游妓楼的情景。‘蝇、蝶、鸡、麝(麝香鹿)、鸾、凤’这些动物名称散落在各句中构成一篇诗作,从诗题来看就充满了游戏心态。”日本学者斋藤茂也曾用“马赛克式的再构造”来说明李商隐咏物诗《牡丹》中的典故运用特点,梅维恒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说李贺的诗歌“如马赛克般镶嵌了幽冥虚玄的幻觉和极具个体化的用典”,一脉相承。

此外,川合先生的译注和鉴赏中也有意在训诂方面发明新说。如《乐游原》诗最后两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注“只是”为“一味地”,译文:“夕阳无限美丽,在这天色不断昏暗下去的薄暮时分”。鉴赏中说:“‘只是’既可以理解为意为转折的‘但是’,也可以解释为与‘只管’同义的‘一味’的意思。这样一来,此句与前一句就不一定存在转折关系。诗人尽管明白太阳终归要沉下地平线、自己将被暮色笼罩,却还是对时刻变化着的夕阳心驰神往。”李商隐诗中“只是”的本义,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中日学者就提出了“正是”“就是”两种异说,参与讨论者包括入矢义高、须藤健太郎、周汝昌、蒋绍愚、孙玉文等。川合先生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些讨论,但他没有遵从“但是”旧说和“正是”新说,而提出“不断”“一味地”说,自出机杼。

上面仅仅就笔者阅读过程中感受十分强烈的几个方面作简要介绍,川合先生本书的特点和价值当然不止于此。事实上,对于国内普通读者而言,本书最突出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其“异域之眼”。国内市面流行的李商隐诗歌选本众多,但出自国外学者之手的可谓凤毛麟角。川合先生此书的引入,给国内读者提供了难得的中外文学比较机会。本书附录卞东波教授访谈中,川合先生提及自己将中国古典文学放在世界文学中加以观察,并将之作为自己研究最重要的课题。这也是我们认识这一部《李商隐诗选》的指导性意见。

还值得一提的是,川合先生本书日文版本收入“岩波文库”,该文库本作品在日本学术界地位极高,其中还有不少日本学者注解的中国古代诗选。因为文库本兼顾学术性和普性,所以很多作品在日本都是畅销书。凤凰出版社此番引进川合先生此书也花费了相当的功夫,比如开本、装帧、插画都作了精心设计,可谓内美外修,对于读者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吸引力和亲和度的,这也是古典文学普及推广的新探索。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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