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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 | 毕飞宇

2023-07-18 12: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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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毕飞宇携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如约而至。这部与百万读者十五年来的赴约之作,经近百万字删改淬炼,八年精工打磨,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磅呈献。

真正进入生活以后,谁是容易的呢?

这一次,“最会写疼痛”的毕飞宇依然关心疼痛。不过这次,令他愀然的是我们普遍存在的精神疼痛。他拿起小说的手术刀,剖开我们溃如废墟的内心世界,呈现每个人都拥有的两套生活:一套装满别人,一套隐于自我。尤其近来,“抑郁”一词再次沉重地闯入大众的视线,我们不无痛心地意识到,当代人连崩溃都是静音的。毕竟,“人活着,哪有不发疯的。”

正如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所说:“《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从《青衣》《玉米》到《推拿》,探寻自我的精神地层是毕飞宇一以贯之的写作母题。

《欢迎来到人间》如同一场深情的预言,通过塑造一位堂吉诃德式的白衣骑士,宽慰我们:内耗、疲惫渐成常态的世界,请关心我们的精神疼痛。

“认可”有时是灾难性的

这一次,这位人类生活的“力学家”,依然稳稳拿捏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力学关系”。

职场、家庭、亲友,他的解剖稳、准、狠,在纷乱如麻的情感与社会结构中寻找“发疯”的源头。不过他用笔挑开的是,每种关系都配有一套沉重的期待与外在认可。

《欢迎来到人间》中,外科医生傅睿就过着两套相互矛盾的生活:他人眼中,傅睿年轻有为、家庭美满;独面自己,他只是在无休无止地扮演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久而久之,真实的自我早已模糊不清,貌似确定的生活向内坍毁。

毕飞宇善意提醒:“‘认可’有时是灾难性的。你将不再是你,你只是那个被’认可’的你。它会给天才带来毁灭性的绝望。”

“特级庖毕”的精神解剖

这一次,笔锋精准如庖丁解牛的“特级庖毕”,以精确、犀利、见微知著的语言,白描我们幽微不可言说的心灵生活。正如《欢迎来到人间》开篇描写的千里马雕塑,体态畸形,内心嘶吼,灵魂被囚禁在石头之内。

你是否也像主人公,被抛掷在既定的人生轨道上,在重重社会关系中,兢兢业业地扮演着“适宜”的角色;却忘了,持续满足他人期待,是对自我的残酷盘剥。不期然间,我们似乎已成为“没进精神病院的精神病人”。岂止是主角傅睿,《欢迎来到人间》,难道不是人世间每一个负重行路者的精神画像?

与百万读者的十五年之约

尽管众多奖项加身,毕飞宇对待自身写作,尤其是长篇写作的态度却始终谨慎。毕飞宇看来,书写体量巨大的长篇小说如在汪洋里泅渡,他坦言内心的恐惧:“写长篇的时候你不知道从哪儿上岸,你看到的就是汪洋一片,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岸。就像在海里面一样,你不能说我从上海下水了,然后我决定从智利上岸,这不是疯了吗?”

毕飞宇在写完《推拿》的十五年来,这个迟子建心目中的真气“少年”,从未停止以一腔赤诚面对自我。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既是他与百万读者的十五年之约,也是一位作家与每一个被迫完美的成年人,手心相抵的灵魂对语。程永新惊喜预言:“它会带来一股飓风。”

《欢迎来到人间》确如飓风,人间暗藏的权力、屈从、束缚、倦怠在毕式文风的横扫中无处遁形。

7月19日(周三)晚7:00,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新书首发式将如约举行,毕飞宇将与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著名学者戴锦华、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畅谈文学和我们的精神世界。现场座位有限,敬请预约。

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

【活动主题】

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

——毕飞宇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首发式

【活动嘉宾】

李敬泽

(全国人大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

戴锦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主持嘉宾】

张 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本书作者】

毕飞宇

(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活动时间】

2023年7月19日(周三)19:00-21:00

【活动地点】

郎园Vintage 16号楼(虞社)

(北京市朝阳区通惠河北路郎家园6号)

(节选)

2003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烈日当空。

6月里的阳光把外科楼上的每一块马赛克都照亮了,接近于炫白。那些马赛克原本是淡青色的,可剧烈的阳光让它们变白了。酷热难当。当然,外科楼内部的冷气却开得很足,微微有些凉。阳光从双层玻璃上照耀进来,纤尘不动。干净的阳光使得外科楼的内部格外宁静。这安静具有非凡的意义,非典,它过去喽。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是,空气里的气氛到底不同,它松了下来。外科楼内部的空气一直很特别,它是会说话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叫人心惊肉跳。在“非典”闹腾得最厉害的日子里,外科楼内部的空气始终闭紧了嘴巴。这一闭就让所有的人如临深渊。这可是外科楼哇,患者一旦染上“非典”,想都不敢想。——好不容易救活了,最终却染上了非典,白忙活不说,你说冤枉不冤枉?

现在好了,外科楼内部的空气开口了,发话了,“非典”就要过去了。过去喽。

过去了么?也不一定。泌尿外科的空气还没有说话呢。泌尿外科坐落在外科楼的第七层。除了过道里的一两个护士,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但是,第七层的安静和外科楼内部的安静又有些不一样,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安静。说起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非典”以来,短短的几个月,泌尿外科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于肾移植。肾移植是第一医院的临床重点,可以说是一个品牌。进入九十年代之前,第一医院的人/肾的成活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九,这很惊人了。就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面,患者的死亡率不降反升,这就不正常了。——外科大楼的第七层压抑得很,笼罩着缺氧的、窒息的气息。

六例死亡惊人地相似,都是并发症。虽说肾脏的成活状况良好,但是,因为急性排异,患者的肺部出现了深度的感染,——肺动脉栓塞。栓塞会让患者的肺失去弹性。弹性是肺的基础特性,弹性即呼吸。一旦失去了呼吸,患者只能活脱脱地给憋死。从临床上说,移植手术始终都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为了控制排异,必须通过药物对患者体内的“闯入者”进行免疫抑制,抑制的结果呢?“闯入者”不排异了,但是患者的抵抗力也下降了。虽说是泌尿系统的手术,患者的呼吸系统却特别脆弱,很容易感染。仿佛是老天的安排好了的,在“非典”期间,第一医院没有出现一起“非典”死亡,肾移植的患者却死在了呼吸上。好好的,患者的血液就再也不能供氧了。

接近午休的时间,泌尿外科病房办公室的医生与护士正说着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回避了临床,故意把话题扯到别的东西上去了。比方说股市。股市,还有房产,这都是恒久的话题了,类似于薯条、山楂片或者虾片,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它们都可以拿出来嚼嚼。傅睿并没有参与这样的对话,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歪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在打瞌睡还是假寐?没有人知道。傅睿的习惯就是这样,一旦闲下来,他就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闭上他的眼睛开始养神。傅睿不喜欢说话,别人聊天他似乎也不反对。你说你的,他睡他的;或者说,你说你的,他想他的。要是换一个地方,傅睿这样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大伙儿忽略,然而,这里是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没有人可以忽略他。他是傅睿。

办公室就这样处在了常态里,一个护士却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前。她没有进门,只是用她的手指头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敲门声不算大,可是,声音与声音的衔接却异常地快。几乎就在同时,傅睿的眼睛睁开了。

护士带着口罩,整个面部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这样的眼睛外人也许很难辨认的。医生却不一样,他们一眼就可以准确地辨别她们。敲门的是小蔡。刚看到小蔡的眼睛,傅睿的胸口“咯噔”就是一下。人已经站起来了。

傅睿预感到小蔡要说什么,抢在小蔡开口之强,傅睿已经来到了门口,问:“多少?”这是一个医用的省略句,完整的说法应当是这样的,“血氧饱和度是多少?”

说话的功夫傅睿已经走出办公室了。“七十八,”小蔡说。小蔡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还在降。降得很快。”

傅睿听见了。傅睿同时注意到了小蔡的口罩。她的口罩被口腔里的风吹动了。尽管小蔡尽力在控制,但她的口罩暴露了她口腔内部汹涌的气息。

外科医生与外科护士时刻面对着生死,某种程度上说,在生与死的面前,他们早就拥有了职业性的淡定。然而,肾移植是第一医院新拓展的一个科目,而傅睿正是自己的附属大学培养的第一代博士,所有的人都盯着呢。泌尿外科说什么都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了。

傅睿来到五病房,在十四病床的边沿站定了。田菲正躺在床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躺在床上,在望着他。田菲的目光是如此地清澈,有些无力,又有些过于用力。她用清澈的、无力的、又有些过于用力的目光望着傅睿。她在呼吸。但她的呼吸有些往上够。傅睿架好听诊器,在田菲的胸前谛听。田菲的母亲一把揪住傅睿的袖口,已经失魄了。她问:“不要紧吧?”

傅睿在听,同时望着田菲,很专注。他们在对视。傅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情,他在口罩的背面微笑了。傅睿没有搭理田菲的母亲,而是把田菲的上眼皮向上推了推。傅睿笑着对田菲的瞳孔说:“不要动。没事的。”

傅睿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暖暖转过了身躯,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他的余光在看小蔡。刚出门,小蔡就听到了傅睿声音:“通知麻醉科。插管。送急救。”

田菲,女。15岁。汉族。双林市双林镇风华中学初三(2)班的学生。2002年9月起自感厌食、恶心、少尿。2003年2月出现明显水肿。2023年3月12日由双林第一人民医生转院,2003年3月15日入院。

某种程度上说,孩子的病她自己有责任,拖下来了。早在2002年的9月,她就自感不适了,第一次诊断却已经是2003年的3月12号。拖得太久了。当然,她不能不拖。她刚刚升到初三,要拼的。为了年级与班级的排名,为了明年能有一个好的高中,不拼不行。她在懵懂和沉静之中和自己的不适做了最为顽强的抗争,直到她的意志力再也抗不住的那一刻。

傅睿记得田菲是在父亲的陪同下于3月13日的上午前来就诊的,一见面田菲就给傅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傅睿记得田菲有一个小小的动作,有趣了。因为水肿,田菲的面部已经严重变形,成了一个圆盘大脸的胖姑娘。傅睿问诊的时候田菲一直病恹恹的,却不停把玩着她手里的学生证。玩到后来,一张像片从学生证里滑落出来了,就在傅睿的手边。傅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宽额头,尖下巴,也就是所谓的“瓜子脸”。挺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柳树的下面,一手叉腰,一手拽着风中的柳枝,她在迎风而笑,挺土气的一张照片。田菲望着傅睿,突然笑了,这一笑傅睿就从眉梢那儿把田菲认出来了。相片里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田菲她自己。田菲自己也知道的,她已经面目全非了。浮肿让她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但是田菲渴望告诉每一个人,她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没这么胖。她真的蛮漂亮的。当然了,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就不好了,也没意思。所以呢,要用最有力的事实来做最有效的说明。事实还是胜于雄辩的。傅睿端详着田菲的像片,心坎里揪了一下。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念念不忘的还是她的好看。傅睿一下子就喜欢这个姑娘了。他莞尔一笑,他用他的笑容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原本是个好看的姑娘。

傅睿把像片还给田菲,说:“不要急,啊,病好了,肿就消了,你还是你,是不是?”

小姑娘终于没有忍住,她对着像片说:“这才是我呀!”

“那当然,”傅睿说,“我可以把你还给你。”

“你保证吗?”

这怎么保证?傅睿是医生,他没法保证。小姑娘却犟了,“你保证么?”

“我保证。”

血项报告却没有傅睿那样乐观。田菲的数据相当地糟糕。GR(肌酐):1500L\LUREA(尿素):46mol\L。人体正常的肌酐指标是每毫升140毫克;尿素则是每毫升2-7毫克。田菲的肌酐和尿素分别达到了1500和46,疯了。结论是无情的,终末期肾病。俗称尿毒症。即使第一医院在终末期肾病的治疗水准上已经接近世界最高水平了,傅睿能做的其实也只有两件事,一,透析,二,移植,也就是换肾。

小蔡把田菲推向了手术室。傅睿听见过道里刹那间就乱了。说乱是不准确的,只不过脚步声急促了而已。它来自过道,仿佛也来自另外的一个空间。傅睿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已经第七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和以往有所不同,傅睿终于确认了,这声音来自自己的心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脏可以如此铿锵,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可傅睿马上又想起来了,这不是自己的心脏,是田菲的。田菲的心脏在疯狂地供养。

田菲在抢救室里依然看着傅睿。这孩子就这样,只要一见到傅睿,她就会望着他,用她清澈的、无力的目光笼罩住傅睿。但是田菲的呼吸越来越依赖嘴巴了,可她的嘴巴却无能为力。事实上,氧气管一直都插在田菲右侧的鼻孔里,她有足够多的氧,全是她的。

麻醉科的护士过来了。她的到来其实只用了两分钟。这两分钟在傅睿的这一头漫长了。护士没有说话,直接用她的肘部把傅睿支开了。她要按摩田菲的心脏。利用这个短暂的空隙,傅睿撩起了田菲的上衣。刀口的手工很好,可以说,漂亮。这些活本来应当是护士做的,傅睿没让,他亲自上手了。如果说,刀口不可避免,傅睿一定要为这个爱美的小姑娘留下一道最美的缝补。傅睿轻轻地摁了几下刀口的周围,没有肿胀的迹象。一切都好好的,肾源也一定是好好的。他已经死了,她会再死一次么?

它还会再死一次么?

傅睿盯着田菲的刀口,失神了。他看见了自己的瞳孔,它在放大,它的面积足以笼罩整个世界。

原标题:《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 | 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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