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热夏天里，那些无法避暑的人

去年 6 月，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 发起了一项改名活动，试图将“夏天（summer）”改名为“危险季节（danger season）。我们记忆中自在、悠长的夏天正在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漫长又危险的季节。

走出室内，开始成为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套用最新流行的网络句式，进入夏天后的我们“正式被确诊为‘空调游民’”，甚至北京最新的旅游推荐，已经从景点转为了“有哪些地铁就能直达的商场”。热衷于室内生活的我们，总是低估了炎热带来的风险。

这个季节的运作是由更多无法进入室内的人完成的。他们的工作是从早至晚、不透一丝凉风的煎熬，而这份工作的目的，也仅仅是避免从他们目前所拥有的生活掉落。但在这个季节，这份无法逃避高温的工作，成为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风险。

无法避暑的人

整理：鹤旻

01

环卫工人

七月初，安徽合肥一位年过六旬的环卫工人身着不透气的长袖工装，在炎炎烈日下工作。老人在被采访时称，如果不穿长袖作业会被罚款 50 元，而老人每个月的工资是 2400 元 [1]。

与环卫工人签约的公司规定，环卫工人必须穿戴长袖长裤的环卫服，并佩戴手套，在去年的夏天，还需要在一天 8-10 小时的工作时间内佩戴 N95 口罩。夏天闷热，往往工作不到两小时，手套就会被浸湿，即使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清晨，环卫工服也会很快湿透。

去年 8 月，在四川安岳，曾发生环卫工人中暑倒地的事件，当日安岳县气象台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气温高达 40 度 [2]。今年 7 月，河南也发生了环卫工人中暑倒地的事件。

纪录片《城市中的环卫工》

02

电力工人

用电高峰的夏季，也是电力工人最为忙碌的时段，他们几乎不分昼夜地工作，以保障用电安全与通畅。

电力工人的工作多为带电作业，即在电网不断电的情况下进行作业，为了保障安全，需要穿着特制的防护服。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在高温作用下，很容易出现中暑的情况。

高空作业也增加了电力工人中暑的几率。2022 年 7 月，江苏无锡就发生过电力工人在高温暴晒下，持续进行信号塔作业，中暑昏迷后被困于近 40 米的信号塔顶部，后经消防员开展云梯施救 [3]；四川泸州，也发生过电力工人在高空抢救，中暑后失去意识，无法自行脱困的危急情况 [4]。

地上工作仅是电力工人工作的一部分，但位于地下的工作，也并没有更清凉和轻松。在井下电缆作业中，狭小、密不透风的空间，也是同样的闷热，而每次下井作业都通常需要 2 小时及以上的时间，才能够完成 [5]。

电影《阳光普照》

03

外卖员

高温的夏季中午，是外卖订单量最大的时间段——更多的人不愿出门、不想做饭，对于外卖员而言，中午时间紧、单量多，遇见不允许外卖员骑车进入的小区，为了准时送达，还需顶着烈日一路小跑，有时还需要爬楼梯。

时间紧、任务重、还需身穿外卖服的外卖员，是中暑的高危群体。然而，一旦在工作过程中因中暑而受伤，外卖员所面临的维权之路却异常艰难。

2017 年，一名北京市的外卖员在送外卖途中，因天热中暑头晕，不小心撞上护栏导致受伤，后被确诊为左髌骨骨折。在受伤一年之后，他所签约的服务公司仍然未能落实工伤保险待遇。传统工伤认定需要根据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工作原因进行综合认定，而外卖员工作时间自由，工作地点也不固定，这些因素都会增加外卖员维权的难度 [6]。

同时，平台严格的机制，并没能带给外卖员更多保障与休息的机会，使得外卖员即使在高温天气下，也需要维持配送的单数与速度。今年六月，一名外卖员被困在停电的电梯中，几近中暑，即使在救援期间，催单电话仍然不停响起，直至赶来救援的消防员，为他送完了事发楼栋的外卖 [7]。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

04

导游

今年的暑假，可能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夏天。

从气候变化来说是如此，对于做“暑期工”的导游行业更是如此。停滞的三年结束，无论是出游还是游学，都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导游的工作量陡然增加的同时，人手却出奇地紧缺。大量导游在过去三年中彻底转行，行业内现有的人数完全无法支撑井喷的旅游业，于是，不少导游处于连轴转的状态，在这个危险的季节当中。

即使是一向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也难以调节高温带来的不适感。一旦身体出现漏洞，感冒发热、腹泻、甚至睡眠不足，再经过高温的催化，都会成为热射病的易感因素。热射病即重症中暑，是高温相关急症中最严重的情况。

同样，多为自由执业的导游行业，工伤认定和赔偿也多是难上加难。导游将导游证挂靠于某个旅行社中，尽管双方签订劳动合同，但实际形同虚设，没有工资和社保，更没有高温补贴，仅仅靠提成维生。7 月 2 日，于北京颐和园返程途中开始意识模糊，送医后不治去世的导游龚贺，仅在去世一天后，其所属机构便申请与龚贺终止合同，截止 7 月 9 日，龚贺的赔偿仍在接洽中 [8]。

电影《阳光普照》

05

建筑工人

2022 年 7 月 5 日，西安高新区的建筑工人王建禄，在回家路上“突发心脏骤停”，晕倒在西安国际医学中心附近的十字路口，经抢救无效后死亡，死亡诊断为多脏器功能衰竭（心、脑、肺、肾、血液）以及热射病 [9]。

在热射病的发病群体中，建筑工人一直是高危群体。付出大量体力劳动的工人，身体本就常处于负荷状态，高温、高湿、无风状态下的工作环境，更加使得热射病的发病概率增加；如果高温导致施工机器出现故障，工人们的工作负担更会加重。

同时，由于工地多为露天作业，没有制冷设备，在高温冲击下的工人只能以短憩和大量饮水来应对。工地工资大多日结，工人们感到不适时也多以“领到今天工资再休息”为由，不得已忽视了热射病初期症状，从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期。

电视剧《做工的人》

06

工厂工人

大部分工作与生活都在工厂里的工人，看似生活在室内，但缺乏制冷条件的车间，有时甚至较户外更为闷热。

规模小、劳动强度高、通风差，是大多数工厂的真实写照。空调吹出的风，甚至不能遮盖机器散出的热量，本就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劳动，更加使得工人一整天挥汗如雨，制冷设施形同虚设。

2022 年 6 月 3 日，河南郏县一名在陶瓷厂工作的工人，因为车间温度太高，在工作时中暑，最终不治身亡。6 月 25 日，河南开封一名洗碗厂工人，晕倒在距离工厂不到 100 米的地方，被送至医院时体温已经高达 42 度，最终抢救无效去世；7 月 6 日，浙江丽水市中心医院也收治了一名 49 岁的患者，患者在车间工作时突然昏倒，入院时已经休克，抢救无效后死亡 [10]。

更多的车间，由于工种限制，完全不能开风扇或空调。纺织厂内的细纱车间，因为纺纱机的线太细，有风吹动会增加线断掉的几率，因此没有风扇或空调；制鞋车间的烤箱温度最高可达 300 度以上，40 度的室外，车间温度可以到达 70-80 度 [10]。

电视剧《做工的人》

07

人偶扮演者

每年的三四月，是迪士尼乐园的离职高峰，因为天气即将热起来了。

迪士尼的演职部门对于不同角色的演员，有着不同的身高要求，而对于演员体能的基础标准是，可以跟着节奏跳 100 个大字跳 [11]。

之所以这样规定，是为了考验体能——绝大部分人偶服超过 15 斤重，一些男性角色的人偶服甚至接近三十斤。而一次表演的时长是 15-30 分钟，人偶服全身仅有几处通气孔。

在高温下，工作人员的呼吸空间更加受到压迫。尽管在上台前后，后台能够提供大量冰贴供演员使用，贴在额头、手腕等处，但冰贴不被允许在上台时使用；每年气温最高的月份，迪士尼会为上花车的演员提供冰衣，但一场花车游行结束，冰也都化为了热水 [11]。

气温与演出服装难以协调的难题下，迪士尼演员事故频发：2017 年，在上海迪士尼的米奇童话专列娱乐演出中，唐老鸭在梦幻花车中中暑倒下，被工作人员搀扶离开，前去就医。即使在离开途中，唐老鸭也没有脱下演出服装 [12]。2019 年，香港迪士尼的雪莉玫也因为天气太热，体力不支，缓慢蹲下后倒地，在被众人合力架离现场时，也同样没有摘下头套 [13]。

电影《阳光普照》

08

地质工作者

地质工作者的驻地大多与工作区相距甚远，每天的工作需要先到达工作区，再开展一天的户外勘探。部分需要深入地下或隧道内的工作，不仅面临高地热、无通风的环境，还需要解决如何规避有毒有害气体的问题，即使携带制冰机和通风设备，仍然无法改善作业环境，几乎每天都会有工作人员中暑 [14]。

同时，地质工作区域的地形大多不易行进，即使“全副武装”，也很容易受伤。在 2021 年夏天，就曾有石油勘探工人因不慎被困陡崖，又因长时间暴晒导致中暑，意识模糊，在报警后最终获救 [15]。持续的野外作业，所携带大量器械与补给保障同样重要，这些也都需要工作人员自身负重。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

09

农民

7 月的华北平原，已经开始了抗旱保粮的应对措施。实际上从四月初开始，这片土地的农民就没有停止过浇水抗旱。

为了保住农作物，河北隆化县大多数家庭买了小型水泵，排队从水井中抽水浇地，昼夜不停。但干旱在持续，水位也在下降，“小水泵抽半个小时就没水了，浇不了半亩地 [16]。”十五亩地，要浇五天时间，更快的方法当然有，但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高温对于农民而言，意味着一整年的辛苦可能会在一个夏天被蒸发。即使承受着酷热往田里一次次运水，也很难维持田地的湿润。提前到来的暑热让许多种子错过了生育期，如果高温持续不断，今年大概率也会有一个惨淡的收成。

电影《隐入尘烟》

新闻来源

[1] 三联生活周刊, 2023-7, 官方回应#六旬环卫工不穿长袖工服被罚钱#：未罚款，考虑换短袖, https://weibo.com/1191965271/N8kQa6U1F

[2] 封面新闻, 2022-8, 环卫工热晕在路边不省人事 医院：属热射病范畴，已送进ICU, https://www.thecover.cn/news/XyQKhZ5uHww=

[3] 澎湃新闻, 2022-7, 电力工人高空作业中暑被困40米信号塔，消防用云梯车救下,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148595

[4] 搜狐新闻, 2022-7, 电力工人中暑被困电杆顶消防提醒：高温作业做好安全防护措施, https://www.sohu.com/a/686522701_121687424

[5] 厦门日报, 2023-7, 走近机场建设者、快递小哥、电力工人 感受他们在高温天气里的坚守, https://www.xmnn.cn/news/xmxw/202307/t20230712_89920.html

[6] 工人日报, 2022-7, 上班中暑后，外卖小哥维权该找谁、咋举证, [7]安徽交通广播，2023-6，突发！合肥一外卖员被困! https://mp.weixin.qq.com/s/owhUnACgTa8vcca4LegaPg

[8] 三联生活周刊, 2023-7, 一位48岁的研学团导游在烈日下死去,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921705620701451

[9] 楚天都市报, 2022-7, “建筑工因热射病离世”之后 医护盼脱防护服 环卫工更想倒夜班, http://m.cnhubei.com/content/2022-07/22/content_14923907.html

[10] 三联新闻周刊, 2022-8, 极端高温下，那些在无空调场所工作的人们, [11] 正面连接, 2021-11, 在迪士尼做人偶演员是种怎样的体验, https://m.huxiu.com/article/471493.html

[12] 澎湃新闻, 2017-8, 上海迪士尼唐老鸭中暑，全程未脱演出服,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55052

[13]青年志Youthology, 2021-12, 和玲娜贝儿当同事, https://new.qq.com/rain/a/20211209A04YXL00

[14]春城晚报, 2020-12, 在“水帘洞”内作业几乎每天都有建设者中暑 走近中老铁路建设细节, https://m.kunming.cn/news/c/2021-12-15/13424472.shtml#/

[15] 微博视频号-微观现场, 2021-6, #石油工受伤中暑被困陡崖# https://m.weibo.cn/status/4648832195104530

[16] 新京报, 2023-7, 现场目击丨高温干旱下的农民、农田与农作物, https://www.bjnews.com.cn/detail/16893319731296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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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最热夏天里，那些无法避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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