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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一叶船,去苏州吧

2023-07-21 11: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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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半缘君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水,充盈着苏州人的日常生活。衣,是“春船卖绮罗”;食,是“载酒卷艄船”;住,是“人家尽枕河”;行,是“使船如使马”……在古代苏州,除了车马、舆轿等陆路交通工具外,舟船是最常用的代步方式,“吴故水乡,非舟楫不行”

民国时期的一本《苏州快览》将“泛舟”列入推荐的游览方式,在阊门渡僧桥畔或是胥门万年桥畔租上一条船,“一顿头连船十元,二顿头连船二十元,不吃菜者六元”,可以不限时地玩上一整天。“或山塘缓渡,或枫桥暂泊,或放棹石湖,或扣舷胥江,一声欸乃,山光纷扑,凭窗纵目,胸襟洒然。”水的温柔与船的灵动,浸润着这座城市的气质。直到今天,古镇里或是运河上的游船,仍广受欢迎。

周庄古镇

珠帘画舫、碧榭红阑,在苏州的每一个重要时令中从不缺席。撑一支长篙、乘一棹春风,我们的小船将驶向何方、泊在何处呢?

画舫游:春水碧于天

乘船出游,是从探梅开始的。

明代苏州人王穉登说,光福的人家不用日历,梅花开日,就是新年。待到农历二月,梅花吐蕊,苏州人便“鼓棹乘春水”,到光福北端的虎山桥后再舍舟登岸,“虎山桥外水如烟,雨暗湖昏不系船”,片帆春雨里,载一船香气。在杭州赏梅,人们同样取道水路,城中士女在西湖畔坐船游赏,或结伴前往西溪,杭州人厉鹗写道,“小船如瓜皮,可坐兼可眠。……摇摇四诗人,漾入梅花烟。”

春和景明时,苏州人会跨城去杭州烧香,船上插着小黄旗,写着“天竺进香”四字,往返大约七日。借着这个机会,人们恰好能够游览苏杭山水,“六桥花柳,三竺云烟,得以纵情吟赏。”从农历二月初到三月中,香船络绎不绝,是春天的一道胜景。

北宋 佚名 摹顾恺之洛神赋图(第二卷,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

装饰精美的游船,叫作“画舫”“舟楫本为济人用,此独修饰供游嬉”,在繁华富庶的江南水乡,画舫专供观光游乐,清代袁学澜在《山塘画舫词》中描绘,“其船大者容数筵,四面垂帘,户之绮,幕之珠,璃窗之雕绣,金碧千色,嵬眼晃面。”屏后另设小室,私密性很高,有香枣厕筹、粉奁镜屉、罗帐象床,是为女子准备;船顶方棚还能放轿子,就像是今天的“房车”。其中最贵的是灯船,“水嬉吴下盛,绝丽推灯船”,它的中舱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灯架上悬挂百余盏灯笼,因体型庞大,不能远行,或是干脆就在水面停上一天。稍小一些的快船,双橹驾摇,能达到很快的速度,同样精致,只是没有设架装灯。

清朝灯舫模型 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藏 摄影:王欢

更小一些的是荡湖船,可以让五六个人摆上一桌,不桨不帆,看上去就像一座小房子,这种形制的船经过扬州沙氏改造,后来又叫沙飞船,“多停泊野芳浜及普济桥上下岸”,清朝时朋友聚会或是商务宴请,常常就选在这样的船上。船娘不善舟楫,却会烹饪,船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桐桥倚棹录》说,“船艄有灶,酒茗肴馔,任客所指”,有的大船专门另备一条烧菜的船,“画舫在前,酒船于后,篙橹相应,放乎中流”,新鲜而精致的苏州船菜就由此而来。“春与春花斗娇面,秋邀秋月写峨眉”,清代苏州人沈清瑞在《荡湖船赋》中说,美景美人美食,令无数游人迟迟不肯离开。

有钱人家能够自己造船。早在唐时,白居易自建小船,“小舫一艘新造了,轻装梁柱庳安篷”,游遍深坊静岸、浅水低桥。南宋范成大同家人一起游船出游,“家人辈以余久病,适新修小舫,劝扶头一出,以禳祓屯滞”。他们新造的这艘小船十分宽敞,船后儿女嬉闹,船前兄弟对酌。从“北城检校桃花坞”出关,一路沿着运河,望见枫桥与横塘,“水远推篷眩,天宽倚柁惊。转湾添繂挽,罨岸并篙撑。”更多人则选择租船,买断画舫一天的使用权,《吴门画舫录》说“宴客者多买棹虎丘”,是租船的意思。明代田艺蘅从阊门出发,原本打算北上游览虎丘,却因朝雨乍歇,东风徐来,在解开小船缆绳之际,不知不觉已经划过枫桥湾,“于是别买小舟,复游寒山寺”。普通人游玩,还可以“买舟结队”,一起拼船。

清 徐扬《乾隆南巡图》绢本第六卷《驻跸姑苏》(局部)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无论贫富贵贱,大家都能找到适合的游船方式,不过重要的节日里,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游船供不应求,需要提前预订,南宋《梦粱录》说:“如二月八及寒食、清明,须先指挥船户,雇定船只”。清道光咸丰年间,西湖中的大船不过三四十只,其余之船名撑摇儿,“每船可容坐四五十人,此为搭船。”

划龙舟:山塘看水嬉

与追求宽敞舒适的画舫相比,龙舟肩负着竞技的使命,鼓声劈浪,恐后争先。

南朝的《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命舟楫以拯之”,又根据《曹娥碑》中“五月五日,迎伍君”的记载,判定“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清代苏州人朱彝尊也在吴门观渡后写诗道,“尽传迎伍相,不比吊三闾。”于是,苏州人说起端午节,总要强调一句,在这里,划龙舟、吃粽子是为了纪念伍子胥,而非屈原。实际上,在“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的吴越之地,龙舟竞渡的习俗古来有之,闻一多在《端午考》中考证,吴越水乡最初是通过划龙舟的仪式来祭祀龙图腾,祈求避水旱之灾。

袁学澜说,“只今旧俗相沿袭,楚事吴风并为一”,无论源起如何,到明清时期,龙舟竞渡已然成为一项广受喜爱的群众性活动。扬州瘦西湖的湖面上锣鼓喧天,“船长十余丈,前为龙首,中为龙腹,后为龙尾,各占一色。”在苏州,划船地点众多,或是“十番箫鼓下胥江”,或是“五月停桡虎阜曲”,顾禄《清嘉录》说:“阊胥两门、南北两濠及枫桥西路水滨皆有之。”

这项活动衍生出了许多“黑话”,划船的人叫作“划手”,掌舵的人叫作“挡舵”,拿着长钩站在船头的熟手叫作“挡头篙”。人们为其准备的时间也很长,早在前一年,竞渡的组织者就会将一根带叶的竹竿竖在桥头,叫作“钻五”;五月初一,走访往来,叫作“拜客”;比赛前几日,祀神演练,叫作“下水”;上岸送神,叫作“拔龙头”……

元 吴廷晖《龙舟夺标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水中有比赛用的龙船,更有观赛用的游船,大大提升了参与感。画舫游客将土罐、鸭子等物投入水中为“标”,龙舟中的人入水相夺,以获得奖励,称作“胜会”,插红旗的地方就是胜会之所在。男女老少,倾城出游,人多到“堵船”的程度,“河中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聪明的商人自然不会错过这做生意的好时机,运来玩具和食品,“所在成市,凡十日而罢,俗呼‘划龙船市’”。相较于春天的牡丹市、夏天的乘凉市和秋天的木犀市,龙船市不甘落后,是妇女出游最盛的一个节会,船价也比平日里高出许多。人们一直玩到晚上,“入夜,燃灯万盏,烛星吐丹,波月摇白,尤为奇观,俗称灯划龙船。”本应在端午节午时结束的龙舟活动,一直延续到次日凌晨,蔡云《吴歈》写道,“往时端五龙舟翻,今过端六龙舟喧。”从山塘返回城内的舟船,不得不惊动城墙的守门人,“飞出烛龙人不散,归处夜半叫阊关。”

灯船画舫、竞渡游戏,引得豪门子弟一掷千金,沉迷其中直至破产的也不在少数。《清稗类钞》记录了一个故事,端午游船需要至少提前三天预定,临时起意的沙家三少爷没能租到,一气之下直接付定金预定明年,包圆了全苏州的大小船只,第二年广聚朋友,一炮而红。如此数年,资财将尽,他转而卖麻团为生,成为苏州人崇尚节俭、反对奢侈的负面典型。可沙三不以为意,衣衫褴褛仍备船置酒,给他的船题名为“麻团胜会”,还写了一副对联:“借景玩龙舟,不履不衫,三少爷及时行乐;回头看虎阜,是真是假,大老官触目伤心”,为销金的龙舟市留下一个荒唐的背影。

乘风凉:船进倚荷来

“辟暑天天闹虎丘,前连端午后中秋”,整个夏天,虎丘都热热闹闹,毫无歇夏的意思,“在夏月买舟游虎丘者,名为乘风凉”,这个“乘”字,带着一种不惧酷暑、迎风招展的畅然。

夏天最凉快的地方,是在船上,“水窗敞开,风来四面”。在多水的江南,这是不必费力就能找到的纳凉之地。《清嘉录》写道,“纳凉,谓之乘风凉。或泊之胥门万年桥洞,或舣棹虎阜十字洋边,或分集琳宫梵字水窗冰榭,随意流连。”万年桥跨胥门外城河,曾数次重修,顾禄所见到的是清乾隆年间由知府汪德馨倡议建成的三孔石桥,题额“三吴第一桥”,在徐扬的《乾隆南巡图》里,桥上行人络绎不绝,桥下游船熙来攘往。虎丘十字洋在胜安桥即桐桥内,因为“两水会合之处横直作十字形”而得名,是龙舟竞渡聚集之处,也是热门的避暑之地。

清徐扬《乾隆南巡图》纸本第六卷《驻跸姑苏》(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摄影:橘涂初四

在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这天,葑门外二里的荷花荡也将获得“一日限定”的火爆围观,《清嘉录》写,“旧俗,画船箫鼓竞于荷花荡,观荷纳凉”,张岱偶然来此,“楼船画舫至鱼艖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他坐船进入荡中,发现没有花、只有人,“以大船为径,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清朝末年,葑门赏荷的热度已不如前,但“小艇野航,依然毕集”

画船载酒、载笙歌、载欢声笑语,已不是简单的交通工具,而成为一个娱乐、消费的公共场所,袁学澜《虎丘竹枝词》云:“说书赌曲聚名家,荷诞乘凉向水涯。”船上有的人打牌,“作牙牌、叶格、马吊诸戏”,马吊是麻将的前身,据说是苏州人冯梦龙在明万历年间始创的“赌博”游戏;有的人唱曲,“习清唱为避暑计者,白堤青舫,争相斗典,夜以继日,谓之曲局”;有的人听说书,“招盲女瞽男弹唱新声绮调,明目男子演说古今小说”。南宋《梦粱录》说,在西湖中画舫上纳凉避暑的人,有的酌酒狂歌,有的围棋垂钓,“盖此时烁石流金,无可为玩,姑借此以行乐耳。”这些娱乐活动对降温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却让难熬的夏天好过了一些。

若喜欢清静,另一个赏荷纳凉地是“消夏湾”,这里曾是太湖畔一个月牙形的天然湖湾,相传是吴王夫差携西施消夏避暑的地方,因此得名,《清嘉录》写:“游人放棹纳凉,花香云影,皓月澄波,往往梦留湾中,越宿而归。”远离尘烟的湖湾、自成一统的篷船,给了夏天的苏州人一个逍遥避世的机会。

看串月:桥畔画桡停

“十五游虎丘,十八石湖游”,苏州人的中秋节总是要连着过上好几天。

农历八月十八日,苏州人钟爱的目的地是石湖,“吴门山水谁最胜,石湖一片明如镜”,与古城中的蜿蜒河道不同,这里的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更有开阔的意境。行春桥横跨石湖,旧有十八洞,明代时重修改为九洞,“长虹卧波,空水映发,渔樵往来,如行图画。”《吴郡岁华纪丽》载,“八月十八夜,吴人于此串月,画舫征歌,欢游竟夕。”所谓“串月”,是指桥洞中月影成串的奇观,需要宽阔的水面和多孔的石桥,沈朝初《忆江南》词说,“苏州好,串月有长桥”,除了行春桥,石湖上另一座53孔的宝带桥,也是赏月佳处。清代顾嗣立便是去烟中明灭的宝带桥看串月,场面同样热闹非凡,诗写“吴侬好事邀新客,舳舻衔尾排南陌。”《吴县志》还曾写过,“葑门外绕溪港月夜光彩相接,望如塔灯”,由此在“横串”之外,衍生出“竖串”的说法。

石湖

明朝末年,串月之说已广为流传,但真正看过的人寥寥无几,《钱牧斋轶事》记载,吴梅村多次想看,终究不果,只有钱谦益和徐波见过,而徐波三十七年未得一见,直到明天启六年,秋宇澄霁,看到“金光激射难可拟,王塔倒悬聊近似”的场面,流连不已,“年年此夜幸相思,月出未尝离此处”

到了清代,串月景观就更难得一见,徐士鋐在《吴中竹枝词》中十分耿直地说,“秋风十里绿蒲生,串月看来虚有名”。沈日霖在《晋人麈》中解释,看串月的地点不是在湖上,而是要登临楞伽山绝顶,那里曾有一座望月亭,清末已塌,“向东望宝带桥适当月之出处,每洞中有一月影,其光闪烁,霎时即过。或其年遇闰,即行度有差,月不复串。”

颜文樑《石湖串月》 苏州美术馆藏

然而撩人夜色中,比起登山,苏州人更愿意泛舟湖上,“过横塘,接上方,荡柔橹,飞华觞”,袁学澜说,借着串月之名,苏州人日间遨游山水,太阳还未落山,就已经辞棹石湖,转道前往他们最爱的虎丘,“争泊白堤,传觞醉月”。沈复看不下去,说这串月胜会中,“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伎哄饮而已。”到了民国时期,石湖上还多了船拳表演,顾玉振在《苏州风俗谈》中记录了习武的乡民在船头手舞钢叉的场面,“人奇其技,故皆称之为打拳船”,给清冷的月色,增添了几分硬汉的英武之气。

在真真假假的传说里,文人们心照不宣,雅兴不减,让石湖成为盛名在外的赏月佳处,民国文人周瘦鹃写道,“一水溶溶似玉壶,行春桥畔万船趋;二分明月扬州好,今夜还须让石湖。”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苏轼道尽了乘船的妙处,一摇一曳,枕水而眠,山川悠长,月亦流连。数艘并集,衔尾而进,“招邀乎行春之桥,逍遥乎虎丘之塘”,足以令“春情俱荡”了。元代诗人萨都剌也感叹,“秉烛夜游随处泊,人生无如江南乐。”同代诗人许有孚亦在回给哥哥的词中说,与酒友诗朋一同在没有悬帆的画舫上虚度光阴,品尝“香芹鲜鲫,绿橘黄柑”等时令美食,“城市繁华,湖山佳丽,好个江南。”

无论是华丽的画舫,还是轻快的扁舟,每一艘苏州的船,都载着江南的过客与归人,去往悠然的彼岸。

参考文献:

1. (清)袁景澜(后名学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2. 王稼句点校:《吴门风土丛刊》,古吴轩出版社,2019

3. 蔡梦寥、蔡利民:《四季风雅:苏州节令民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

4. (清)顾禄:《清嘉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5.钱宇澄:《清代虎丘端午竞渡》,姑苏晚报,2023.6.22,A08版

6.许哲娜:《画舫:唐宋以来江南城市的消费新空间》,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13,14(00):265-282+483.

7.敖红艳:《明代中后期(1506-1644)江南地区旅游活动研究》,内蒙古大学,2019

8.郑周:《清代江南水上游事活动研究》,南昌大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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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撑一叶船,去苏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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