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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向昭阳作寓公——寻访抗战时期柳诒徵兴化避难踪迹

祖欣  
2023-07-25 09:3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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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诒徵(1880年-1956年)

为避兵燹,流寓江北,护书藏书使命在身,忧愤病发身不由己——这是抗战时期,历史学家、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柳诒徵在苏北水乡兴化的一段特殊经历,时间为1937年12月5日至1941年1月20日,种种原因,他实际居住兴化时间约两年零五个月,一家老小则一直在兴化县城、竹泓间辗转。

抗战前夕,柳诒徵全家合影。

在柳诒徵的学术生涯里,这是一段身心俱疲的低谷期,也是一段回顾、反思、养精蓄锐的休整期。嗣后经浙、赣、闽、黔赴渝,任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导师,获教育部部聘教授,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撰成呕心沥血之作《国史要义》——

“他在书里反复表达的是,我们无法避免天灾人祸,但历史这面镜子能让我们知道,怎么把偏离轨道的历史拉回到正轨。”南京学者武黎嵩说。 

小满时节,难得凉爽,笔者和江苏省历史学会柳诒徴研究分会秘书长高文权一起赴兴化实地走访,座谈调研,寻觅战乱频仍时柳诒徵和家人的避难踪迹,以及国学图书馆三万余册图书的多舛命运。

避难兴化的因缘——

千艰万厄典官书

七七事变,惊天之变,中国拉开全民族抗战序幕。

虚龄94岁的曾慰慈还记得,1937年12月初,镇江沦陷前夕,四散奔逃的市民,仓皇离开这将遭劫的城。她和妈妈徐河珍凌晨被拖着上了一艘逃难的大船,船下是激荡的水流,船上是惊恐的老少,每个人都仿佛那无根的泡沫,随波沉浮……

“我们是跟舅舅柳屺生一家逃往兴化的,妈妈病了,惊吓刺激后,情况变得严重起来。”

柳曾典跟着逃难的时候还是个虚龄六岁的孩子,他记得逃难时,自己身穿的长棉袍里面用线缝上了白布条,上面写着:柳曾典,六岁(实足不到四岁),镇江人,以防万一散失。他说“当时祖父也由南京到了兴化”。

他的祖父柳诒徵先家人一步,于12月5日抵达兴化。“吴夫人及儿媳、三孙、并甥女徐河珍、幼女曾慰慈亦同迁兴化暂住。”《柳诒徵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年谱》)有清晰的记录。

1937年下半年,柳诒徵面临着自1927年上任馆长以来最巨大的危机——十年间,经他之手,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藏书增达22万余册,珍本善本多多,总数目仅次于北平图书馆、中央图书馆;编成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收书22万3848册,是当时全国唯一一个编图书总目的图书馆;聘请了不少一流的学者,如王伯沆、李小缘、范希曾、向达、缪凤林等;开创了读者住读制、珍本影印、馆史编刊、展览活动等先河。宏图待展,却为战火所阻。

身为馆长的他忧心似焚,四处求助,数天撰写公函私信数十封:发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发教育厅财政厅,发故知老友昔日学生……护书迫在眉睫,急求藏书之处,急促,急切,急迫! 

《年谱》 “捕捉”了这样几个瞬间:

1937年——

8月14日,国图员工即装运善本书五箱寄存朝天宫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地库。16日又运送105箱书至朝天宫分院地库。

8月19日,敌机炸南京。国学图书馆让出部分地盘。

11月15日,上海、苏州相继不守,征得江苏省教育厅同意,续运馆书至苏北兴化,首批装运地方志及丛书五十箱。20日至28日,续运藏书五十七箱(合计三万余册)至兴化。

馆员汪阊、王焕錪运押车北上兴化途中(图转刘创公号)

兵临城下,泪别盋山。

11月24日,柳诒徵 “与朱焕尧、周启文、戴瑞琪运载馆中重要文件,取道扬州,向江苏省教育厅临时办公处报告一切”,南向兴化。

兴化,又名昭阳,位于江苏省中部,里下河地区腹部,早年为大型湖盆洼地,四面环水,出门必以舟楫代舆马。

“自古昭阳好避兵”。早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军活跃于苏、锡、常,柳诒徵的先辈就曾逃难寄居兴化崔垛。很多人也相信日本人的坦克、汽车开不进来,相对安全。这是柳诒徵选择兴化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因素是:抗战前他在东南大学国文系教过的学生金宗华(字崇如),时任兴化县长,师生之谊便于联络。

三个月之前,金县长就信告他的老师:遵查本县城市居民稠密,空旷僻静的地方极少,敌机也时常经过,惟有距县城东北约六十里的唐子镇东面,有一木塔寺较为僻静,屋宇宽宏,可选择借用。老师则考虑更细:木塔寺较为僻静,适合藏书,但巨箱累累突然进寺庙,会不会让人有猜测?柳诒徵担心的是,如果有人将藏书箱误以为“军火或珍宝箱”,那就麻烦了。对此师生间有多番书信来往,直到启程兴化。

兴化当年水路一条,柳诒徵及其馆员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兴化政协历史文化研究会办公室里,本土学者曹生文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手绘地图:经瓜洲入运河,由邵伯经樊汊(今樊川)向东入斜丰港,至老阁后折向南,经南官河抵达兴化县城。

1937年12月5日,时值农历年底。隆冬之日,大雪初歇,街头集市喧闹如常,此时此景,令柳诒徵心潮起伏,他即兴赋诗曰:

雪帽风裘趁野航,浮屠三宿邂空桑。入城年市迎车盛,猛忆乡山欲断肠。(《雪后泛舟入城口号》)

初来乍到,心情郁郁。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临时办公处设在县城西边的西仓。

这是一片空阔之地,方圆近千亩。以“厫”为单位的粮仓,横成行,竖成列,一排排蔚为壮观。

兴化是鱼米之乡,民国以来粮食贸易繁盛。据记载,民国十九年(1930),兴化县城39家粮行一共向外输出稻850万斤、米625万斤,稻麦总产量名列全省第五,粮库面积之大可想而知。抗战爆发后,这里建起了难民临时避难所。从南京、镇江、苏州等城市逃难而来的民众蜂拥而至,柳家九口(后又添丁)也安顿在其中一个库房里。勉强安身,惊恐稍安,远方传来的消息又让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镇江遭受空前劫难(柳诒徵曾为同乡、企业家张怿伯的《镇江沦陷记》手稿题写“京口春秋”四字);南京大屠杀惨绝人寰……这年,已出版十年之久的《国学图书馆馆刊》被迫停刊。

激愤之情久久回荡心头。柳诒徵诗作《十一月廿四日别盋山》有“千艰万厄典官书,驹隙奔腾十稔余 ”句;《假馆兴化西仓赋赠崇如大令》中,离乱之恨亦溢于言表 :

“暂向昭阳作寓公,肯因迟暮叹飘蓬。城高铁瓮家何许,鼎定金陵数讵穷。百里命依贤令尹,六朝史演大江东……”

柳诒徵手迹

“暂向昭阳作寓公”,柳诒徵自我定位的兴化角色是寓公,流寓异乡,不得作为,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不是隐居,也非无为,他有他的使命担当。

在兴化的初期情况——

弹丸栖遁来昭阳

12月7日,到兴化第四天。柳诒徵在呈教育厅函文里,禀报西仓落脚的情况:

“暂在兴化县西仓设立临时办公处”。

“暂借该县县城内丰图仓渐字、晋字两廒,平房六存放。”

他描述的这家粮仓有六间平房,本来是堆放粮食的,层高充足,地板干燥,空气流通,墙壁坚固。且此地“环境青旷,藏放书籍,尚为适当”。他设想,“如时局能稍平静,尚拟再求善地开放阅览,以期裨补江北文化。”

12月13日,柳诒徵致教育厅秘书陈天鸥快函,告知:

馆书五十七箱,暂储该西仓晋字厫,诒及职员五人即在渐字厫办公。

这五名馆员是汪訚、王焕錪、朱焕尧、周启文、戴瑞琪。信中提到:“一星期中改造窗壁,检点书箱水渍,顷始稍稍就绪。当地人多来询,何时开放展览,及可否纳资借书。答以仓中并无设备,阅览尚须另觅地址,恐非目前之事。”

开馆恐怕不是眼前可做的事情呀!说是这样说,柳馆长的行动力却一如既往的强,馆员几个“夙夜在公,未敢旷职”,抓紧时间编好“临时书目”,国学图书馆临时阅览室终于开张了,一批批读者慕名而来。

这,便是国学图书馆初到兴化的大致情形了。

1939年春,战火蔓延,江苏省政府迁驻兴化,到1941年春,兴化有了两年战时省会的历史,一时文官武将,名流富商纷至沓来。

“临时省会”让兴化人大开眼界,媒体趁机发布征文启事“兴化一日”,来稿踊跃;人员流动性强了,兴化子弟外出求学、工作的日渐增多;同时也带来奢侈风,比吃比穿比享受,一些外来美食如肴肉、盐水鸭等上了本地人餐桌。

“这段时间兴化城畸形地繁荣,所有庙宇寺院都住满了军政人员和家属,民房稍微宽敞一点的也都被‘租住’,从江南沦陷区逃难来兴化的人特多,城区一间房房租从每月一斗米增至六七斗之多。城区当时总人口只有三万余人,外来人口增加了不知多少……” 

省政府的迁入,给兴化带来可怕的空袭灾难。从1938年起,日军飞机不断前来空袭骚扰,血淋淋的死亡近在眼前——

“昭阳城边看烧痕,扁舟推曳返孤村”,这是柳诒徵的当下记录。曾慰慈回忆:“每天有空袭警报,舅舅家总是先顾孩子们,把我们藏在两张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底下,桌面铺上棉被,四周围着棉被,桌子下面就成了临时‘防空洞’。解除警报出门,我看见炸成半死半活奄奄一息的人,炸飞手脚的人……”

西仓不保。经多方协调,得当地名流石鸣镛、张惟一、魏隽等先生之助,运抵兴化的107只书箱一分为三,庋藏城北观音阁、中圩罗汉寺、中堡乾明寺。罗汉寺内有两名馆员留守,柳诒徵八箱私人书籍也寄存寺内。

“中圩罗汉寺,阗寂尟僧俗。我来值春初,一水漾寒绿……”

“寒食清明又一时,东风吹绿万杨枝。扁舟来访乾明寺,淡日澄湖卷雨丝。”

清明时节雨纷纷,恰似柳馆长难以平复的心绪,几多惆怅几多愁。

1938年4月,苏北形势恶化,国学图书馆停止开放,经费难以为继,又有减薪指令——战时馆员月工资七五折处理,兴化,成为柳诒徵的困局。

他想走出去,到重庆去,看看藏在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地库的那批珍本善本,是否随马衡院长的“大部队”安全西迁了。馆务停了,责任不能停。

当月,柳诒徵呈书教育厅辞去馆长职务,将全部档案、账目、钱款交上点收(张祖言继任),随后转道至江西泰和,前往西迁的浙江大学。

这一次离开兴化,竟达八个月之久,实在是忧愤病发身不由己。他的学生、时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陈训慈在《劬堂师从游脞记》里有详细描述:

“1938年5月,师至泰和为浙大讲学,第一次即昏厥。是日余与王驾吾、张晓峰均去听讲,余所忆师以日寇深入,南京居民遭虐杀,溯说前史外族凭陵,无此惨毒,乃引孟子语:‘待文王而兴者……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意在鼓舞期待,讲到后一句‘文王’二字,声更高昂激动,目瞪遽跌……” 他认为柳先生突然中风,是因为“忧时爱国之深”和牵挂馆书的“责任感”所致。

退居竹泓港——

郑家楼上听秋雨

“竹泓,县东三十里,通芦洲河。”(《康熙兴化县志》)

竹泓当年地势低洼,四周都是河道。看似“水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一派安宁,实际上遇到里下河闹水灾,全乡好几次一片汪洋,大水退后,枯地上寸草不生,村民都外出逃荒了。

《年谱》可见:1938年12月9日,大病一场的柳诒徵经调养后,“离沪经新港返抵兴化”。1939年上半年,因兴化多次遭敌机袭扰、轰炸,一度到竹泓港暂避。这年5月,六十岁的他因高血压症复发而昏迷,一周后勉强起坐。同年10月2日,高邮沦陷,翌日举家避迁竹泓港。1940年,“流寓竹泓港,时亦赴兴化”,直到农历年底的大寒之日,柳诒徵离开兴化,一去不返。

兴化避难头尾三年,实际竹泓驻留近两年,竹泓是他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1939年,柳诒徵儿子一家在江苏兴化合影。

 

“我们租住的郑家,是郑板桥堂弟郑克刚的后人,房子比较气派,外面看是楼房,里面是三间平房,一间亭楼,还有可避难的夹弄”, 曾典记得自己住楼上,祖父祖母和表姐住西厢房,房东的儿子和他年龄相仿,小时候一起玩还抓过对方头上的小辫子……

83年后的今天,兴化政协、竹泓镇干部,郑氏后人陪我们沿街寻访旧址,此屋已不复见,但老街还有相对成片的明清及民国时期古建筑、古街巷,旧时气息依稀可闻。

对柳诒徵来说,这是一段居家养病的日子。 “十口羁楼又一春,盋山焦麓怅前尘。六旬终负慈亲诲,万里催成老病身。”《竹泓港》一诗,是他这一时期的心境写实。

竹泓时,柳夫人吴素鸾只管孙辈每天早上背书(背论语)、写毛笔字。“写在一块叫‘简排’的涂白漆木板上,板上有红漆划的方格,每天将方格写满,祖母看后再用湿布擦掉,第二天再写。”其他家务事都是儿媳刘季雯负责。刘季雯出身名门(常州西营刘家),高中毕业,婚后家务一直有佣人代劳,战争爆发后,一个人挑起一家十口的生活重担——“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柳诒徵七个孙子皆如此评价母亲。

在家休养的柳诒徵,不时记录些居家日常:

“病榻呼孙强自娱,锦绣似写戏婴图。小雄强记中庸句,阿旺狂涂缪篆书。”(《甲子》五首)

“竹泓春暖茅檐底,且率童孙讯米柴。”(《口号》)

这一时期,柳诒徵撰写了他重要的生平回顾——《记早年事》。

这一篇洋洋洒洒万五字的长文,实在是因为思念故乡旧友,不知何日重返家山,又担心自己病体不支而抓紧时间写下的回忆录。  

柳曾符在《劬堂学记》里介绍:

“一九三九年《劬堂日抄》有《记早年事》二十余则。是时,先祖以避兵燹,流寓江北兴化,思念故乡旧友,不知何日得重返家山,又惧一旦不幸客死他乡,乃缕述早年江乡旧事,使为掌故,其中多述故乡长者学行志向,文采风流。日读之自不失为研究地方文献之第一手资料。”

这是一段相对安宁的时光。柳诒徵有一儿一女,女儿柳定生,毕业于中央大学史学系,时任浙江大学史地系助教,随校西迁。儿子柳屺生,毕业于中央大学数学系,执教江苏省立第二临时中学。二临中分校曾办在兴化城里的孔庙(今儒学街),后转中堡,再迁竹泓。   

“舅舅在东边的二临中教书,我和大弟、二弟在西边的临时小学念书。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耍,孩子间争吵,大人们谁也不插嘴,一会儿就重归于好了。三弟喜欢牵着我玩,我又喜欢抱着四弟玩。” 慰慈口中的四弟柳曾兴,民国二十七年(1938)农历除夕出生于兴化西仓库房内,未满月,即躲轰炸移至竹泓郑家小楼。

这一时期的柳诒徵,还有当地交游的文字记录。

柳诒徵曾为竹泓孙君禹金《禺余轩存稿》作序。当时兴化战事激烈,炮声震天,虽在竹泓,大家也一天到晚惴惴不安,而孙君神色自若。有天晚上,柳先生经过孙家,男主人正伏案提笔,书写六十自寿诗,只见他屏息凝神,细细道道写了好几百字,让柳诒徵大为钦佩。序中有一段话:  

“竹泓,故郑克柔授徒之地,文采风流,蝉嫣数百年不替,他邑乡镇弗能逮。”克柔即板桥,当地一直有郑板桥在竹泓火君庙授徒的传说。这段话,也是今天竹泓镇大打文化牌的一句“网红”广告语。

竹泓时期,柳家还经历了国难当头,痛失亲人的凄怆——

河珍到西仓后就病倒了,缺医少药,束手无策。退居竹泓后,病情更重,日呼夜嚎,神志不清,被安置于村东光福寺的一间侧屋里。

夏天的一个半夜,一名老妇乞丐来家敲门,柳诒徵把同屋的小慰慈唤醒后,一老一少顶着月光走进大庙东侧屋,那是怎样一幅惨景,年仅37岁的徐河珍已经无声无息离开了人世……“我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的是上一天偷吃母亲的半块西瓜,责备自己连可怜母亲最后的一小块西瓜也被我贪进了肚子。老妇见我不哭,要我哭,要大声哭,她说阎王爷听不到人间有哭声,以为是坏人死了没人可惜,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罪的,我才放声大哭……”

徐河珍葬河西周姓场北印堂。不久发大水,一片江洋,伊人坟墓、尸骨不见踪影。

柳诒徵写下322字长诗《哀河甥》,一句句痛彻肺腑:倘见外婆洎阿女,为述频年极荼苦。可怜无术弥仳离,良人失望将安归。崩心靡肝泪沸血,亨衢一逝悔莫追……

兴化留下的活动痕迹——

谁言病叟无书兴

抗战爆发后,里下河一带不仅有竹泓的江苏省第二临时中学,还有溱潼的江苏省第一临时中学,校园里,满是各地涌来的流亡学生,不时穿梭些陌生的身影——应邀前来讲学的文化名人,大学者,要把“读书的种子”播撒莘莘学子心田,柳诒徵就是其中的一位。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中国不能亡!当年十几岁的扬州男生、后来南京大学知名教授卞孝萱便是一名深受影响的学生。卞孝萱晚年回忆,他和柳诒徵在一临中结下的因缘,一直延续到他毕业、工作,走上学术之路。

卞孝萱为《柳诒徵评传》(孙永如著)写的序

据现有史料,兴化时期的柳诒徵和当时在敌后抗战的 “国共李”三方都有所“交集”。

掌故大王郑逸梅记录过一段趣事:柳诒徵抗战时避难某省,大府优礼有加,时有同客某,知他为主人优礼之上宾,因与寒暄。询及柳老里居,告以镇江人,客固问:“镇江有柳诒徵,负德望,先生识其人否?”柳老惶谢,言:“柳诒徵即鄙人”,客闻言急辨,谓:“吾误记,非柳诒徵,乃柳翼谋”,柳老笑告:“翼谋即鄙人之号。”客闻言,向柳老端倪半晌,终疑非所闻之人哩。

此记令人莞尔。柳先生个头不高,圆脸清瘦,平常布衣、布袜、布履,手持一根旱烟管,乍看还真看不出是名重东南的硕彦呢。

还有一则流传甚广的轶事:有一天柳诒徵外出未带路条,守兴化城门的岗哨卫兵不让他进入,后来让他的学生,建设厅长前来作保才让他进城,第二天省主席韩德勤向他道歉,说不必道歉,中国一个卫兵能这样敬业,抗战胜利有望。

“李”是指地方派的李明扬——当时的职务是国民政府苏鲁皖边区游击总指挥,曾配合新四军作战,取得黄桥战役胜利,是电影《东进序曲》中的江州二刘,老大刘世仪的原型(老二原型是李长江,副司令,后来投日)。

“李明扬当时也请祖父吃饭,还请我父亲算命。泰州岳庙的匾‘大宋一人’就是应李明扬之请所题的,时间也是祖父避难兴化时。” 柳曾修介绍。

慰慈还记得1940年的竹泓,国共双方时常交火,交替进村。那天太阳落山,几顶轿子抬进村,轿子里下来几个妖艳妇人,村民一见轿子就知道国民党的兵来了,赶紧回家关门,但免不了遭遇砸门、抢物占民房的事。国民党部队进村,不是粮草先行,而是“军官的女人们先行”,这就成为一个信号。她也见过共产党新四军在竹泓港的样子,“天亮后,开门出去,许多兵或躺或坐,都在墙边路边,分不清哪是兵,哪是官。他们不进民屋,吃随身带的干粮,喝河边的水,向房东借一把刀,用完马上还,真正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新四军战士、作家阿英的《敌后日记》书里,记录了一段陈毅与柳诒徵在兴化的 “擦肩之缘”:

八月三十日 星期日

闲谈中,长江同志见告,柳诒徵镇江图书馆藏书(注:实为南京),战事西移后,实已移至兴化,其储藏地现为我所管属。彼得知此事,曾嘱兴化县政府妥为注意。当时大家坚主设法接收过来,成一图书馆,以解决部分的读书荒问题,并免为敌伪弄去。决定由我负责与军长商洽办理。

……

急函军长,告知镇江图书馆在兴化藏书事。

晚饭未竣,军长来函约前往。军长对此事亦兴奋,并谓柳诒徵本人恐亦在大岗,因彼知去年韩德勤曾请其讲学也。彼意可即往彼处,斟酌情形,或全运,或仅将善本运来,余书则就近埋伏。柳氏本人如在,最好能请其前来。

……

因为时间差,陈毅军长并没有见到柳馆长,兴化的图书也没有被新四军接管。这段插曲,倒是为解放后 “陈柳”上海相会埋下了伏笔。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陈毅市长命组织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负责上海地区图书、文物的接收保管,柳诒徵是他亲自点名诚邀的。除柳诒徵外,文管会委员另有李亚农、徐森玉、尹石公、沈迈士、张宗祥、沈尹默等九人。 

第二次离开兴化——

劫后川原路更遥

1940年,是柳诒徵逃难途中颇不寻常的一年。

三月,《史学季刊》创刊,该刊为中国史学会之先声。

四月,国民政府教育部成立史地教育委员会。

五月二十六日,兴化一度不守,柳诒徵避往沈家埨转赴泰州,至三十日又返竹泓港。原国学图书馆寄存兴化观音阁之书,地方志七千余册,悉遭焚毁。(注:兴化两次沦陷时间可能是1940年5月23日,1941年2月20日)

时局紧张,何去何从?

走,是下了决心的。这次全家都走,一个也不能少。柳诒徵想收慰慈为孙女,他常说“一朵梅花五个瓣”,当时家里四个孙子,加上甥孙女,恰是一朵梅花——他喜欢梅花的品性;慰慈这个名字也是他老人家亲自取的,有安慰慈母之意——他对萱堂大人,对相依为命的姐姐柳兰徵用情至深。可是,远在他乡的慰慈父亲不同意,那就“完璧归赵”吧。

“为防止途中遇到日本兵全家遇难,我们分三批走。祖母带表姐先走,祖父带大哥第二批走,父母带着我与三弟、四弟走时,先从竹泓到兴化,暂住在一洋油站(当时兴化无电灯,都点煤油灯),据说日军已有炮弹打到洋油站后面的粪池中,幸未爆炸。”曾典回忆。

年谱记录,柳诒徵1941年1月20日,农历腊月二十一日,携长孙柳曾符离开兴化。

曾典还记得逃离兴化时,原定与江苏省教育厅李发荣(音)一家合乘一条船,谁知到码头时,李家乘船先开走了。“后来听说那条船在途中遇上了日军汽艇,船上人全部遇难,我们没有乘上那条船,真是大幸,真似乎有上天在保佑。” 

“真的有神灵护佑呵”,1947年,《文汇报》记者黄裳在《访盋山精舍》一文中,也记录了曾典祖父柳诒徵同样的感叹,抗战八年,故籍星散,劫后重建,老先生庆幸神灵护佑图书,护佑中华文化。

“劫后川原路更遥”,柳诒徵收书复馆之艰辛,之曲折,详细经过已有不少文章披露,本文不再赘述。这里仅就与护书,与兴化相关的几个片段整理如下:

片段一:竭力收复失书。寄存罗汉寺、乾明寺的藏书,1943年4月被汪伪和平军副师长马幼铭抢去一万四千多册。抗战胜利后,听说上海有人将这批劫书向合众图书馆售卖,但要价太高没有谈成,柳诒徵就写信给朋友,千方百计打探消息。他想得到书单和藏匿地点,怕知情人不肯提供线索,又是咨询友人,询问法律对购买贼赃如何处分,又是设计种种策略;为讨回失散的图书馆架,他甚至不惜下跪苦求……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原22万余册图书,战后收回18万册,其中有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丁丙的“八千卷楼”藏书、武昌范氏木樨香馆书等宋、元、明、清秘籍珍本。

1946年,国学图书馆重开后馆内同仁合影,前排中坐者为柳诒徵。

抗战后,重新梳理的馆藏书目。

片段二:出版《盋山牍存》。《盋山牍存》是一本小册子,收集了柳诒徵1937年至1947年十年间所写的“公牍”,前一段是为避日军战火而将馆藏图书分散保存的建议、行动,以避难兴化前后的公函为主。后一段是战后对已有散失图书的交涉收回,涉及种种艰难困苦。这些信是写给国民党许多大员和马叔平(衡)、徐森玉(鸿宝)、李拔可、彭百川、叶遐庵、袁守和等人的。柳诒徵在序中说,“语或戆激,不避愆尤;襮之当世,期无讳饰。”这与《牍存》的内容是相符的。柳诒徵给人印象就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容易激动的,姓“古”的大先生,此书已成为有价值的藏书文献。

片段三:第二次护书。1948年底,南京各机关纷纷迁往台湾地区,“国立中央图书馆”藏书分批运往台湾。江苏省教育厅指令国学图书馆将图书先运往厦门,再相机运台。柳诒徵反对外迁,将馆藏善本书二万多册封装八十箱,于1949年1月27日再次送往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地库保藏。教育厅虽多次催促外运,均被他敷衍过去,全部馆藏留在了新中国。

典藏丁内乱外祸之秋,确乎其操。

论史多守先待后之绩,独为其难。

1956年2月3日,柳诒徵先生辞世。陆维钊的这副挽联,敬意毕现。

徘徊于兴化上官河畔,远眺青山,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又近在眼前。八十多年前流寓兴化,是柳诒徵的学术低谷期,也是难得的平静思考期,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中国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在《国史要义》里主张的“正其义而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等观点,在今天仍有现实的启迪意义。 

参考书目:

《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小史 盋山案牍合刊》(柳诒徵撰 武黎嵩 李昕垚整理点校 商务印书馆)

《柳诒徵先生年谱》(柳定生编著  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

《劬堂学记》(柳曾符 柳佳编 上海书店出版社)

《劬堂诗录》(整理本)

《刘季雯女士纪念文集》(整理本)

《韩德勤在兴化》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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