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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全新长篇推出:睽违十五载,把自己重新雕刻一遍

2023-07-28 16: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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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人间》

读者等待十五年之后,作家毕飞宇携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如约而至,新作首发于《收获》杂志之后,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如果要给《欢迎来到人间》拎一个关键词,那还是——‘我想写’。”在新书首发活动上,毕飞宇如此说道。这部新作如何表达当代,又塑造了什么样的文学人物形象?让李敬泽读后感慨,“飞宇几乎在书里把自己重新雕刻了一遍。对一个心怀壮志的作者而言,15年的积蓄绝非停滞。一个作家的15年是值得的。”

距离上一部长篇《推拿》出版15年后,作家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终于与读者见面。

15年足够漫长,这样的写作节奏在当代作家里也是罕见的,但不少读者依然在等待并且期待。15年间,毕飞宇其实并没有闲着,他进入高校任职,教授写作,《小说课》一书呈现出他讲解中外名作的精彩观点,而身为江苏省作协主席,他也更多地介入到江苏的文学事业里,频繁现身各类文学活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界更关注他作为教学者、领导者的身份。他也曾小心地透露过正在写的新作是一部长篇,但或许会放弃,毕竟作家把未完成的或者不满意的书稿锁进抽屉,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部小说是我的噩梦。在没有完成之前,我无数次想要放弃,起码有十次以上。但是每一次都摆脱不了,我还是要写完它。”在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首发活动上,毕飞宇终于吐露了自己对于这部长篇最深的感受。可以想见,对文字要求极高的毕飞宇写一部新长篇,必然不愿意重复自己过往的写作,包括题材本身。触动他的是来自于评论家李敬泽的一番话。活动现场,毕飞宇转述了李敬泽当年对自己的勉励,“敬泽说,《青衣》也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你写的还是历史……我觉得一个很牛的作家,最关键的点在于如何去体验当代、概括当代、提升当代、表达当代。”

当代,就是人间的当下,毕飞宇开始了寻找。一则医疗新闻让他注意到其中有文学可以扩展的巨大缝隙。他想起自己在教学时,曾无数次引用过博尔赫斯的一句话,“不要写你想写的小说,要写你能写的小说。”但回到自己身上,他决定不管这句话,“如果要给《欢迎来到人间》拎一个关键词,那还是——‘我想写’。”

问题在于他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他放弃更快呈现的中短篇形式,而使用长篇的规模,并且最终极尽删减到二十多万字发表在《收获》杂志上随后推出单行本。

这一次,他前往二十年前的人间,“非典”刚结束的时刻,新媒体还未如今日这般风行,时代仍然由纸媒记录着一切,但变化已经开始酝酿,只是大部分人未能有所感知。毕飞宇选择了一个自己想写却很陌生的领域,医院。在小说中,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连续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肾移植病人,都死于深度感染的并发症。主刀的外科医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

在首发式现场,李敬泽表示:“《欢迎来到人间》关乎我们生命的根底,在经受精神与身体震荡的危机时刻,各色人物如何以各种方式,凭借生命的惯性进行‘超越’,本书做了极为艰难的探索。它涉及的是当代文学未曾触及的、不在当代小说的表达惯性里的东西,非常不易;惟其不易,小说中的生命景象才是有洞见的,才是足以震撼我们的。”学者戴锦华也认为,《欢迎来到人间》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现代小说,类似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正发生》中的表达,“人因一件小事,突然被甩出轨道,不知要滑向哪里,却引发了雪崩似的连锁效应。《欢迎来到人间》也通过意外事件的发生,写出了傅睿这颗‘行星’被抛离轨道的状态,所发生的一切构成了他漫无目的的生命惯性。”

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曾感慨道,“一个人永远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是莫大的悲哀。”提笔写新作,自然要做一些挑战自我的事,而不是沉浸在舒适的写作惯性中。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熟悉医院环境和医生的日常,于是在这15年里,毕飞宇花费大量时间在医院中实地学习,以充实小说里的医疗细节。很多人提到一个典型片段:小说中傅睿用膝盖顶开了水龙头的开关,洗手,从肘部开始,然后是小臂、腕关节,最后才是手,重点是手指的指甲缝,需要动用刷子。两遍之后,他用碘酒又擦拭了两遍,最终,架起胳膊,傅睿来到了“肾移植室”的门口,贴上墙壁,用膝盖摁住了墙上的开关,手术室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有细心的读者注意到,这一系列动作与韩国医疗电视剧《机智的医生生活》里详细拍摄的洗手环节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毕飞宇在此对现实做了细致精准的还原。

▲ 《机智的医生生活》片段

而读者和评论界更关心的是,毕飞宇这一次塑造了什么样的人物角色。犹如他之前的小说为文学史留下一个又一个鲜明的人物形象,《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也是他倾注心力的关键角色。“我相信傅睿是《欢迎来到人间》留给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形象。傅睿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他努力做别人眼里的孩子,而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是别人眼里的孩子还能是谁。”李敬泽表示,“傅睿为我们打开一个很不寻常的形象,这个形象所包含的精神复杂性和精神难度,在当代文学中极其少见。”戴锦华认同李敬泽对傅睿的定位,“中国当代文学中,人物相对缺少现代性,而傅睿却是非常典型的现代人,是独特的、当下的人。”她认为,“傅睿不是个案,他就是我们,是光鲜行走在现世之中的我们,他的‘病态’始终是我们的常态,经由这个故事,我们看到‘常态的病态’,并获知这种常态如何得以维系。”现场身兼主持人的评论家张莉也认为傅睿是一个全新的文学形象,“他生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逐渐走向精神的决堤。”她注意到新作里每一处来自于日常的生活细节组合在一起,达到了既有现实感又富超越性的效果。

毕飞宇在新作中挑战的还有意识流手法的加入,小说的许多情节是跟随着傅睿的思绪在流动,紧绷的精神状态让他周围的一切蒙上了梦境的色彩,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出现要拯救的幻象,从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梦境,最终小说也是结束在梦境中。但《欢迎来到人间》整体上仍然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从小说开篇对城市千里马广场的叙述开始,缓慢如一个长镜头的视角徐徐展开,像经典黑白电影中的开篇,对故事发生的环境预先进行事无巨细的描摹,这显然是毕飞宇擅长的写作手艺,他巧妙运用了多处慢镜头一般的文字,比如提到马路上铺沥青的作用,“这一来轮胎的行驶就不再是‘滚’,更像‘撕’,是从路面上‘撕’过去的。”对于这类细节,熟悉他的读者认为这能提升阅读的沉浸感,也有些读者认为这些地方过于细碎冗长。

无论如何,《欢迎来到人间》对大多数读者和评论家而言是意犹未尽的,毕飞宇的用心与用意皆在此中铺展,如李敬泽所感慨的,“飞宇几乎在书里把自己重新雕刻了一遍。对一个心怀壮志的作者而言,15年的积蓄绝非停滞。一个作家的15年是值得的。”

欢迎来到人间(节选)

2003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烈日当空。

6月里的阳光把外科楼上的每一块马赛克都照亮了,接近于炫白。那些马赛克原本是淡青色的,可剧烈的阳光让它们变白了。酷热难当。当然,外科楼内部的冷气却开得很足,微微有些凉。阳光从双层玻璃上照耀进来,纤尘不动。干净的阳光使得外科楼的内部格外宁静。这安静具有非凡的意义,非典,它过去喽。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是,空气里的气氛到底不同,它松了下来。外科楼内部的空气一直很特别,它是会说话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叫人心惊肉跳。在“非典”闹腾得最厉害的日子里,外科楼内部的空气始终闭紧了嘴巴。这一闭就让所有的人如临深渊。这可是外科楼哇,患者一旦染上“非典”,想都不敢想。——好不容易救活了,最终却染上了非典,白忙活不说,你说冤枉不冤枉?

现在好了,外科楼内部的空气开口了,发话了,“非典”就要过去了。过去喽。

过去了么?也不一定。泌尿外科的空气还没有说话呢。泌尿外科坐落在外科楼的第七层。除了过道里的一两个护士,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但是,第七层的安静和外科楼内部的安静又有些不一样,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安静。说起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非典”以来,短短的几个月,泌尿外科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于肾移植。肾移植是第一医院的临床重点,可以说是一个品牌。进入九十年代之前,第一医院的人/肾的成活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九,这很惊人了。就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面,患者的死亡率不降反升,这就不正常了。——外科大楼的第七层压抑得很,笼罩着缺氧的、窒息的气息。

六例死亡惊人地相似,都是并发症。虽说肾脏的成活状况良好,但是,因为急性排异,患者的肺部出现了深度的感染,——肺动脉栓塞。栓塞会让患者的肺失去弹性。弹性是肺的基础特性,弹性即呼吸。一旦失去了呼吸,患者只能活脱脱地给憋死。从临床上说,移植手术始终都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为了控制排异,必须通过药物对患者体内的“闯入者”进行免疫抑制,抑制的结果呢?“闯入者”不排异了,但是患者的抵抗力也下降了。虽说是泌尿系统的手术,患者的呼吸系统却特别脆弱,很容易感染。仿佛是老天的安排好了的,在“非典”期间,第一医院没有出现一起“非典”死亡,肾移植的患者却死在了呼吸上。好好的,患者的血液就再也不能供氧了。

接近午休的时间,泌尿外科病房办公室的医生与护士正说着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回避了临床,故意把话题扯到别的东西上去了。比方说股市。股市,还有房产,这都是恒久的话题了,类似于薯条、山楂片或者虾片,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它们都可以拿出来嚼嚼。傅睿并没有参与这样的对话,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歪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在打瞌睡还是假寐?没有人知道。傅睿的习惯就是这样,一旦闲下来,他就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闭上他的眼睛开始养神。傅睿不喜欢说话,别人聊天他似乎也不反对。你说你的,他睡他的;或者说,你说你的,他想他的。要是换一个地方,傅睿这样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大伙儿忽略,然而,这里是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没有人可以忽略他。他是傅睿。

办公室就这样处在了常态里,一个护士却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前。她没有进门,只是用她的手指头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敲门声不算大,可是,声音与声音的衔接却异常地快。几乎就在同时,傅睿的眼睛睁开了。

护士带着口罩,整个面部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这样的眼睛外人也许很难辨认的。医生却不一样,他们一眼就可以准确地辨别她们。敲门的是小蔡。刚看到小蔡的眼睛,傅睿的胸口“咯噔”就是一下。人已经站起来了。

傅睿预感到小蔡要说什么,抢在小蔡开口之强,傅睿已经来到了门口,问:“多少?”这是一个医用的省略句,完整的说法应当是这样的,“血氧饱和度是多少?”

说话的功夫傅睿已经走出办公室了。“七十八,”小蔡说。小蔡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还在降。降得很快。”

傅睿听见了。傅睿同时注意到了小蔡的口罩。她的口罩被口腔里的风吹动了。尽管小蔡尽力在控制,但她的口罩暴露了她口腔内部汹涌的气息。

外科医生与外科护士时刻面对着生死,某种程度上说,在生与死的面前,他们早就拥有了职业性的淡定。然而,肾移植是第一医院新拓展的一个科目,而傅睿正是自己的附属大学培养的第一代博士,所有的人都盯着呢。泌尿外科说什么都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了。

傅睿来到五病房,在十四病床的边沿站定了。田菲正躺在床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躺在床上,在望着他。田菲的目光是如此地清澈,有些无力,又有些过于用力。她用清澈的、无力的、又有些过于用力的目光望着傅睿。她在呼吸。但她的呼吸有些往上够。傅睿架好听诊器,在田菲的胸前谛听。田菲的母亲一把揪住傅睿的袖口,已经失魄了。她问:“不要紧吧?”

傅睿在听,同时望着田菲,很专注。他们在对视。傅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情,他在口罩的背面微笑了。傅睿没有搭理田菲的母亲,而是把田菲的上眼皮向上推了推。傅睿笑着对田菲的瞳孔说:“不要动。没事的。”

傅睿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暖暖转过了身躯,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他的余光在看小蔡。刚出门,小蔡就听到了傅睿声音:“通知麻醉科。插管。送急救。”

......

原标题:《毕飞宇全新长篇推出:睽违十五载,把自己重新雕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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