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人吃荷花“全家”

炸薯片不如炸荷花

夏至和霜降，阿坚会从佛山老家来武汉看我，大学舍友四年，我带他从湿派热干面吃到干派，各种刁角馆子，可广东仔只惦记藕带和菜薹。

前些天他来，下飞机直奔蓝精灵，藕带配绿豆稀饭下肚，“啊，丝滑。”接着就问我，菜薹是洪山的，藕带是哪个区的？

我大大方方告诉他：隔壁洪湖的。

武汉本地东西湖、蔡甸、江夏产藕带，在菜场摆一排打群架都打不赢洪湖藕带。洪湖藕带叫藕簪，我几岁时就知道。

当时我嬢嬢不顾姊妹伙反对，找了个洪湖男将，也就是后来我的姨爹。当年他带着土特产挨家上门做工作，其中就有藕簪。藕簪一口下去咔嚓脆响，比本地藕带更靠近尖尖那一段，甜些。

哪晓得姨爹嘴更甜：“藕带是藕中少女，藕簪是少女肩上的发梢。”

随藕簪而来的，还有荷花一家，莲蓬、荷梗、荷叶、荷花，都可以吃，姨爹一一烹炒煎炸。

一顿全荷宴吃完，在我心目中，姨爹就是荷塘里的汉尼拔了。洪湖人，吃荷花全家，霸气又温柔。

姨爹现在不做这些了。想着炸荷花，我去了一趟洪湖。

洪湖也出藕汤，但藕汤的担当，洪湖抢不过武汉。当地旅游业错峰竞争，现在主打赏荷吃荷，什么炸荷花、凉拌荷叶……连人均吃藕行家的武汉人都要问号脸。

洪湖是全国数得着的大湖，洪湖市因洪湖得名。全市有102片大小湖泊，城区就只有长江边一小片，没有火车站。荷花就是洪湖当家的“庄稼”，螺山、乌林、龙口、小港……任一个乡镇，田里随便看。

洪湖人小陈偏爱去华贵看荷花。华贵产藕，在万全镇。武汉主打藕汤的餐厅，蛮多从华贵进货。

华贵的湖塘是藕池。在洪湖，莲池和藕池各是各的。莲池专心收莲蓬，荷花开得好，不挖藕。藕池专心出藕，要求很高，非得是青泥巴。藕好，荷花就营养不良，整个夏天，一塘开不出几朵花。

“营养不良的花可能是白的，白的荷花才稀奇啊，粉色看腻了。”小陈的荷花审美竟然是“白幼瘦”，这让我大为震惊。

他去年把父母接到武汉沙湖公园看荷花展，老人家种了一辈子莲蓬，看到沙湖荷花白的绿的黄的都有，都供养在大小水缸里，这么娇贵，也大为震惊。

“早点去啊。”出发前姨爹提醒我，他好些年没回乡，印象中原先荷梗和荷叶不好搞，“这东西贱，家家都有，但卖的人不多。”太阳出来之前，有人会采头天夜里的新芽，没出水没见过天日的，那是最嫩的，这种还能在早市上卖一卖。

然而八点半到洪湖乌林镇还是太晚。摘莲子的农户回来了，脱下水服抽烟。沿街一排面馆，坐在店里喝早酒的男将有些上脸。早市已经散了。

我在武汉的邻居黄姐是洪湖人，我打电话问，她说，洪湖郊区有很多农家乐，自带荷塘，提供下水套装供人亲自采摘。像她这样常年在外的，回洪湖就全家去钓鱼采莲子，快速找回家乡感觉。

于是我去了盛和庭农庄，农庄菜单第一页就是荷塘全家福，食材由我自己下荷塘摘。

厨师阿曾拿来装备，是一件从鞋子到衣服一体的神奇背带裤，Carhartt工装风，挺潮，穿上想打篮球。一钻进去，体感比暴雨前的武汉还要闷。

在农庄吃饭，采莲蓬免费，采太多还是要收钱，12块1斤，比武汉小摊贵。

“你要到塘中间去啊。”阿曾说，荷叶要找还没出水卷成一团的。至于莲蓬，他一大早就把岸边好采的采了，剩下的都在深处。

水深不足一米，泥深不见底。一只脚抬起来，另一只脚就陷了。我越陷越深越迷惘，一着急陷得更快，差点摔倒。阿曾笑着说，“当洪湖人要学会轻盈。”

采摘十分钟胜过撸铁半小时，获得三个莲蓬两片荷叶一朵花，炒菜够了。

姨爹一贯的做法，荷梗尖椒炒，没有藕簪甜，但多一份草本香，微微麻口；也可以烧五花肉，草本香吸收油脂，好吃不腻，还清热，专治我夏天长包。

荷叶可煎蛋饼，也可以泡水喝，后调沁凉。荷花，用鸡蛋和面包糠裹一遍，油炸，撒上白糖，酥皮染上淡淡花香，比薯片诱人。

这里的味道和姨爹做的很像。炸荷花酥脆，一口如故。荷叶切丝，煎蛋饼，土鸡蛋的香气融合着荷叶的清新，质地松软，像刚出炉的黄油面包。

我夸阿曾的厨艺，他直摆手，点了支烟。

阿曾说，洪湖招待外宾的餐厅很多，洪湖印象、悦兮半岛的餐厅，洪乡湖月……里边用荷花各部位做的菜更多，品相更美。他也会做，但做了也不吃。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做给游客吃的。

“荷叶除了炒鸡蛋，还可以做凉菜呀。”荷叶开水一煮，放蒜泥、麻酱汁、香油等各种调料，做出来一点荷叶味没有。

至于荷梗，阿曾说：“原来我家里喂猪的，最多烧鱼的时候放一点。藕簪都吃不完，吃什么荷梗啊。”

我把这些一线体验都同步给姨爹，离乡多年的他老人家感慨了：“看来洪湖人条件好了。”原先洪湖人吃荷花全家，那就是朴素至极的靠水吃水，但凡能吃绝不放过。不仅吃全家，还要“株连”。

姨爹小时候要帮他爹干农活，荷塘伴生芡实，菱角也繁殖得特别快，不下塘清干净，遮了阳光，影响收成。吃菱角约等于除害，吃得就多。莲蓬和藕本就不愁卖，吃一份少卖一份钱，舍不得吃，就吃得少。

对阿曾来说，姨爹的记忆有点老黄历了，“现在的荷塘省心，除了荷花啥也不长，要吃菱角还得专门去种。”

姨爹小时候过夏天，最幸福莫过于家里人抽藕簪没抽干净，荷梗下边残留粉白色一小撮，他下塘一点点收起来，直接啃，还蛮甜。

藕池的荷花摘了，水底下藕的营养就更充足，摘下来的花也没用，不吃白不吃。但那时荷花依然是小孩才能吃的奢侈品，因为荷花得用鸡蛋裹了再油炸，这一裹一炸，就搞贵了，豆腐盘成了肉价钱。

荷梗和荷叶也要适量清理，太多就会分走莲子和藕的养分。

怎么清理？吃呗！

阿曾告诉我，城区餐馆也有这些荷塘菜，“这是老一辈传承下来的。”

洪湖购物公园附近，是城区最热闹的地方，旁边一条街是大排档，吃炒菜的、吃小龙虾的、吃烧烤的，几乎每家店的菜单上都有一页属于荷花一家人。吃虾不忘来份清炒莲子败火的，多是本地老人家，现在很多年轻人连莲蓬都不吃了。

“两代人口味本来就差挺多。”老板说，每年四月，他们都要去湖区搞野生荷梗和各种荷塘蔬菜，不野生味不对，老人家一尝就知道。

要说洪湖人当下的心头好，还得是本地青椒大战本地鳝丝。

早餐面馆门前都有炒锅，炒半盘青椒鳝丝盖到面里，是当地特色鳝鱼面。中午爆鳝丝下饭，夜里大排档爆鳝丝下酒。洪湖人觉得本地青椒与众不同，香辣味更纯粹，烧肉的青椒比肉还香。

所有的家常菜都是一个做法，青椒加豆瓣酱，一烧，管它烧财鱼鳝鱼黄骨鱼还是排骨。老板开玩笑说：“洪湖人懒呐，有什么吃什么。你看这里产鱼产米吧，米粉往鱼上一盖一蒸，粉蒸鱼！又是一道新菜。”

洪湖大排档的老板把桌子搬去洪湖边吃饭，有种海边聚餐的错觉。

洪湖人懒我没看出来，悠闲是真的。武汉市中心扎堆的是便利店，洪湖市中心扎堆的是渔具店，卖各种鱼竿还有虾笼子，一到傍晚，街上就满是骑电动车的男将背着渔具往江边窜，不乏三十岁上下的小夫妻结伴。和他们搭讪，除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少是做水产买卖的，卖虾卖鱼卖藕卖莲蓬。

毕竟在洪湖，农忙忙两季，算下来一年要躺平一百八十几天，房价四千不到，生活没啥压力，也没啥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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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蓬大桥下晚霞正好，青绿的水稻想起来才会动一动，白鸟滑翔偷鱼，在塘里留下涟漪，桥上的人伸出鱼竿，躺在露营椅上吹风聊天。江边是另一种chill，一个个小家庭在江水里泡澡，眺望对岸白桦林。

这要是在武汉，肯定是露营胜地，扎帐篷请提前占位，但在洪湖，没什么好抢的，哪里都是这样。

姨爹娶了嬢嬢之后，连续好多年往武汉带土特产，直到他病一场。想起姨爹生病后常跟嬢嬢念叨的，“要不是你，我留在洪湖采藕。”嬢嬢知道他没有开玩笑，拍拍他的背，“再熬几年，退休了陪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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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智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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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洪湖人吃荷花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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