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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和董催弟,无锡人常称他们是一对“仙童仙女”

2018-09-06 12: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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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炳有关的邮票,浅草/摄,来源:拍客网

【作者前记】

费逵先生早年在上海复旦大学和中国新闻专科学校有过短暂的求学史。1946年开始进入无锡新闻界,先后在《人报》和《民报》工作,曾采访过诸多沪宁线上的要员。新中国成立以后,无锡于1950年元旦创办了一张民办报纸《晓报》,他遂入《晓报》继续做新闻。1954年《晓报》停刊,费逵先生便结束了他的新闻生涯,辗转在上海和无锡两地教书。1958年,他进入无锡市动力机厂工作,直至1985年正式退休。

费逵先生目前住在无锡市区北面的五河新村。这是很大的老新村,通往新村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做各色生意的商铺商摊,嘈杂之中,又极富人间生活的亲切烟火味。他家在二楼,敲门进去,穿白汗衫、圆圆胖胖的费先生热情地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兼卧室,打开了风力很大的旧落地电扇。正巧他的朋友许继琮先生(1942年出生,无锡市614所退休干部)也在,而且许先生同样见过阿炳,对阿炳也留意很久,我们便就阿炳这个中心话题聊了起来。

阿炳故居,来源:视觉中国
【口述者说】
口述者:费逵(1925年出生,无锡资深新闻工作者)

我父亲是无锡城里开照相馆的,他的照相馆店名叫“三民照相馆”,日本人来了以后改称“三明照相馆”。那时我家住在城里新生路北口。从工运桥进光复门,经盛巷、新生路,再折向观前街、崇安寺,这是当年阿炳卖唱回家的固定路线。所以,我家门口是阿炳的必经之路,而且,我家旁边的卫尔康饼干公司门前,常常是阿炳卖唱的一站。

阿炳卖唱的地区,除了惠山、棚户街(仓桥茶室)、迎龙桥、三里桥等之外,工运桥一带是他最主要的场所。因为这一地区邻近火车站,非常热闹,汇集了众多的饭店(像中国饭店、京沪饭店)、菜馆、游乐场、妓院(在九成里)、舞厅(像DDS舞厅)、浴室(像乐泉浴室)、电影院(像大上海电影院)、戏馆(像中央大戏院、金城大戏院、泰山戏馆等)。

夏天晚上,我们在外面乘凉时,老远就会听到那首熟悉的无名乐曲(就是后来的《二泉映月》),这是阿炳从工运桥地区卖唱结束回家来了。用二胡拉出的那首乐曲,如泣如诉,扣人心弦。随着琴声渐行渐近,小朋友们会不约而同地喊“来了!来了!”这时就会看见,这位穷困潦倒、走街串巷卖唱的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中等个子,一袭旧的灰长衫,一副黑眼镜,手拉二胡,背负琵琶,由梳着细辫的中年妇女董催弟搀扶着缓缓走过来。

阿炳除了琴拉得好,他的说唱也十分动听。他经常唱的那首传统名作《无锡景》,因为听得多了,所以现在还记得:

我有一段情,唱拨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

让我唱段《无锡景》,

细细道道,唱拨诸公听。

小小无锡城,盘古到如今,

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

一到宣统三年份,

新造一座,光呀光复门。

无锡去来往,火车顶便当,

大洋桥下,才是大机房,

机房收拾得蛮清爽,

市面闹猛,像呀像申江。

白天来白相,火车蛮便当,

顶顶惬意,坐只汽油艇,

梅园靠勒太湖边,

满园梅树喷香又扑鼻。

第一个好景致,要算鼋头渚,

顶顶惬意,夏天来避暑,

山路曲折,多幽静,

水连山来,山连水。

天下第二泉,惠山脚旁边,

泉水生生清,茶叶泡香片,

锡山相对,惠泉山,

山脚底下来开满泥佛店。

一旁的许继琮先生,以前也曾收集过阿炳的说新闻唱词,现将他收集的三段也录写于此:

1.有关十九路军奋勇杀日寇事。

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啥格场亨?黄浦江边,十九路军,大刀列队,杀敌称英,骷髅头落地,像断藤西瓜,全国上下,愿作后盾,抵制日货,顶顶要紧。

2.针砭抗战胜利后,物价飞涨现象。

刚刚拿来金圆券,还当啥格好物事,等到拿来派用场,花纸头马上拆穿帮(无锡话,现原形) 。早上拿去买头牛,夜里只好买只鸡,身有十万金圆券,只好去量一升米。

3.阿炳身受鸦片之害,晚年还专门创作《鸦片是格坏东西》,以告诫世人。

鸦片是格坏东西,外国人拿杜(无锡话,它)要你命,一伤身体二耗银,三餐无着饿瘦颈,四季衣衫勿完整,五更寒冷缺被盖,六亲断绝人看轻,开门七事无来路,勿怪八字怪自身,鸦片究竟有啥好,十字梁上少根绳,你若上了鸦片瘾,像拿到阎王勾魂证。

阿炳随身带有一本曲目折子,听众随点随唱,点一个曲给多少钱,明码实价。折子上也有一些“荤曲说唱”,价钱略高一点。

在我的印象中,阿炳人看起来瘦瘦的,蛮和善。虽然他自己没有孩子,但十分喜欢小朋友,只要有小朋友围过来,他就会用胡琴模仿公鸡报晓、母鸡生蛋、猫狗打架的叫声,惟妙惟肖。阿炳还会用胡琴学无锡人讲话,十分有趣。比如,“阿姆啊,做啥了?”“呒啥活,来了亲眷杀只鸡请客活!”接着用琴拉出人捉鸡时鸡边逃边叫的场面,又学着人捉到鸡杀鸡后,鸡扑着翅膀的声音,并且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没有声音。最后,胡琴上拉出的是人们听了这段声音后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顿时引来听众的哄堂大笑。

我当年在《晓报》工作时,有一位同事兼好友叫陈洁,他跟阿炳非常熟悉。据陈洁生前讲,阿炳的妻子叫董催弟,因她的父母连生了几个女儿,想生个儿子,才为她起名催弟。董催弟,江阴北漍人,年轻时嫁给街上一户姓钟的皮匠为妻子,先后生有二男三女,家庭负担重,生活艰难。董催弟替丈夫绱绱鞋底,做做零碎生活帮衬丈夫,才得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1924年,皮匠因病不治身亡。董催弟迫于生计,将十三岁的大儿子送到圆作店当学徒,将大女儿送人以减轻负担。之后,她又将两个小女儿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将小儿子托给钟皮匠的姐姐抚养,自己只身来到无锡崇安寺一家烟馆做帮佣。

烟馆离阿炳居住的雷尊殿很近,又是阿炳经常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两人从相识到相知,大约在1932年时,经人撮合,结为夫妻。

董催弟有了归宿,阿炳也有了家室。从此,只要阿炳上街卖艺,董催弟就提着阿炳的长衫衣角,在前边引路,这成为无锡城里人人熟悉的一个镜头。阿炳拉场子时,董催弟就托着阿炳戴的铜盆帽向听众凑钱;下雨天,她就帮人做点缝衣活,或帮阿炳洗洗衣裳。阿炳平时最喜欢吃董催弟烧的“水菜(蚌肉)炒大蒜”。

这一对形影不离、同甘共苦的患难夫妻,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无论炎夏酷暑,还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两人同出同归,赚了钱一起享用,赚不到钱一起忍饥挨饿,毫无怨言。无锡沦陷时,两人一起逃往无锡乡下一个叫东亭的地方避难,局势稍稍平稳,又回到城里,重操旧业。无锡人常称他们是一对“仙童仙女”。

2006年8月23日

(原题为《无锡人常称他们是一对“仙童仙女”》,本文选自《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黑陶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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