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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反沙皇专制的伟大斗士赫尔岑和他的挚友尼克

2018-09-05 18: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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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是俄国反沙皇专制的伟大斗士,影响了俄国、欧洲乃至世界上一代又一代的思想者与革命者。1825年,彼得堡参政院广场上发生了十二月党人的起义,起义被残酷镇压,但在少年赫尔岑的心中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列宁所说:“十二月党人唤醒了赫尔岑。”不久,他便与他一生最挚爱的战友诗人尼古拉·普拉托诺维奇·奥加辽夫(尼克),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发出了庄严的誓言:为反抗沙皇专制暴政献出自己的一生。本节选自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他记录下了和奥加辽夫的相知相伴、共同的信念与理想。终此一生,赫尔岑与奥加辽夫始终是最亲密的挚友,他们拥有大于爱的友谊。

我喜欢尼克,他有一种亲切的、温柔的、耽于幻想的气质。他与我见过的其他孩子截然不同,然而我们还是成了难分难舍的朋友。他沉默寡言,喜欢思考;我生性好动,只是并不敢打搅他。
特维尔省的表姐回柯尔切瓦后不久,尼克的祖母死了。他从小没有母亲,现在家中乱作一团,佐年贝格由于无事可做,只得帮忙照应,装出不得空闲的样子,一早就把尼克送到我家,要他整天呆在这儿。尼克又伤心又害怕;看来,他爱他的祖母。

坐了不多一会儿,我便提议读席勒的作品。我们的趣味之相近令我惊奇;他能背诵的比我多得多,而且都是我心爱的片段。于是我们合拢书本,促膝谈心,彼此寻求同情了。

从袖中暗藏短剑,“要从暴君手下解放城市”的墨罗斯,从在吉斯纳特隘道上伏击总督的威廉·退尔,联系到12月14日和尼古拉,这是容易的。这些思想和比较对尼克并不陌生,他也熟知普希金和雷列耶夫那些尚未发表的诗篇。我不时遇到的一些头脑空虚的孩子,他们与尼克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以前不久,我在普列斯尼池塘散步时,心头充满布肖的恐怖主义情绪,我向与我同年的一个孩子解释,处死路易十六是正义的。

“一切确实这样,”那位少年公爵说,“然而他是受命于天的君主啊!”我怀着怜悯瞪了他一眼,失去了对他的兴趣,从此再也不想找他了。

我与尼克之间就不存在这样的隔阂。他的心是像我的一样跳动的,他也已离开保守主义的阴森海岸,我们只想齐心协力,把船撑得更远。几乎从头一天起,我们就下定决心,要全力拥戴皇储康斯坦丁了。

起先,我们很少长谈。卡尔·伊万诺维奇像秋天的苍蝇,老是钉住我们,妨碍了我们的谈话。他什么也不懂,却一切都要过问,妄加评议,然后给尼克整整衣领,催他回家,总之,非常讨厌。过了一个月,我们已经不能两天不见面,或者不通信了。我的狂热天性使我愈来愈倾倒在尼克面前,而他也悄悄地、深情地爱上了我。

应该说,我们的友谊一开始就带有严肃的性质。我不记得嬉戏曾在我们中间占主导地位,尤其是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当然,我们不会老坐在一个地方,年龄总要起作用,我们也嘻嘻哈哈,逗笑取乐,挖苦佐年贝格,在院子里射弹弓;但这一切的基础与空虚的友谊距离非常之远。除了年龄相仿,除了我们的“化学亲和性”,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共同信仰。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崇高的全人类利益那样,激发一个少年的良知和正义,保护他不受邪恶的侵蚀。我们珍重蕴藏在我们身上的未来,彼此把对方看成为完成某种使命来到世上的“选民”。

赫尔岑

我和尼克常去城外,我们心爱的地点是麻雀山和德拉戈米罗夫门外的田野。早晨六七点钟,他与佐年贝格一起来叫我,如果我还睡着,他便朝我的窗上扔沙土或石子。我醒来了,笑了笑,赶紧出去。

我们乘船渡过了莫斯科河。我父亲像平常一样,走路时愁眉苦脸,弯腰曲背的,卡尔·伊万诺维奇则蹀躞着跟随在后,给他讲些小道消息和无稽之谈。我们离开他们,走到了前面,等离他们相当远之后,便一溜烟跑上麻雀山,到了维特贝格的神庙奠基的地点。

我们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站在那里擦汗。太阳快落山了,圆屋顶闪闪发光,城市铺展在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清新的微风迎面吹拂。我们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身子靠着身子,突然,我们互相拥抱在一起,面对着整个莫斯科,发出了誓言:我们要为我们所选择的斗争献出我们的一生。

这个场面可能显得太不自然,太富于戏剧性,然而即使相隔二十六年之久,我一想起它,依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它是神圣的,也是真诚的,我们的整个一生都可证实这一点。但是看来,从这地点发出的一切誓言,都敌不过同一命运。当亚历山大为神庙放下第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也是真诚的,正如新俄罗斯一个城市奠基的时候,约瑟夫二世说的话一样,然而他说错了,那块石头成了最后一块。

我们还不理解,我们要与之战斗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但是我们决心战斗。这怪物使我们历尽艰辛,但是不能摧毁我们,我们也不会向它屈膝投降,不论它的打击多么沉重。它使我们蒙受的创伤是光荣的,正如雅各的瘸腿是他与上帝夜战的证据。

从这天起,麻雀山成了我们朝圣的地点,我们一年要去一两次,而且始终是单独去的。五年后,奥加辽夫曾在那里胆怯而羞涩地问我,我是否相信他有写诗的天才。到了1833年,他从乡下写信给我:“我离开了,我感到忧郁,从来没有过的忧郁。总是想起麻雀山。好久以来,我一直把欣喜隐藏在心底。羞涩或者别的什么我自己还不明白的原因,妨碍我把它说出口。但是在麻雀山上,这种欣喜不致被孤独所窒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这些时刻是不能忘怀的,它们像幸福的往事一样深印在脑海中,一路上追随着我,虽然在周围我看到的只是森林;一切那么碧绿、碧绿的,我的心中却这么阴暗,这么阴暗。”

最后他写道:“那么你就写吧,写我们的一生,也就是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是怎样从这地点(麻雀山)发展起来的。”

《往事与随想》,后浪 |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

又过了五年,我已经远离了麻雀山,但我的身旁忧郁而苦闷地站着它的普罗米修斯——亚·拉·维特贝格。1842年,我终于回到莫斯科,我重游了麻雀山,我们又站在奠基处,眺望那同一景色,而且也是两个人——不过不是与尼克在一起。

从1827年起,我们没有分开。那时期的每一回忆,不论是单独的或共同的,他和他那少年的面容,那对我的挚爱,始终占着首要地位。在他身上早已显露出那种很少人具备的献身精神,这是幸是不幸,我不知道,但可以断言,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在他父亲家中,这以后很久一直挂着奥加辽夫当年的一幅油画大肖像。后来我常常站在它前面久久凝望。在画中,他穿着翻领衬衫;画家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了那浓密的栗色头发,那由脸上不规则的线条构成的少年时期尚未定型的美,以及那略带黝黑的肤色。从画布上可以看到那种显示强大思维力的默默沉思的神色。无名的忧郁和极端的温和从灰色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来,预示了一颗伟大的心灵在未来的发展;他长大后也正是这样的。这幅画像赠给了我,后来又被一个陌生女人拿走了,但愿她看到这几行字会把它送还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青年的友谊不能像初恋那样,独占回忆的天地。初恋之所以馨香可爱,正在于它忘却了性的差别,在于它是一种热烈的友谊。青年间的友谊,就其本身而言,便具有爱情的全部炽烈性和它的一切特点:那种不敢用言语吐露感情的羞涩感,那种对自己的不信任,那种无条件的忠诚,那种离别时的凄恻惆怅,那种充满嫉妒的独占欲。

我很早就爱尼克,而且热烈地爱着他,但从未下决心称他“朋友”。一年夏天,他住在库恩采沃,我给他写信时在结尾写道:“我算不算您的朋友,我还不知道”。是他首先用“你”称呼我,并把我称作卡拉姆津的阿格东,而我根据席勒的作品,称他拉法依尔。

你们要笑就笑吧,只是要亲切地、善意地笑,正如人们回想到十五岁的自己时那样。或者不如思考一下:“难道盛年的我竟是这样?”如果你也有过青春(单单年轻还是不够的),那么应该感谢命运;如果你那时有过一个朋友,那就应该加倍感谢它了。

在我们看来,那个时期的语言是不自然的,带有书卷气;我们不习惯它那种跳跃不定的狂热情绪,那种有时温情脉脉、有时出现孩提笑声的不调和的感情色彩。这对于三十岁的人是可笑的,正如著名的“贝蒂娜要睡觉了”一样;然而在适当的时候,这种少年人的口气,这种成年人的不规范语言,这种流露心理变化的声音,是十分真诚的;即使书卷气,对于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际经验的年龄,也是自然的。

席勒仍是我们心爱的作家,他的剧中人对我们是现实的人,我们分析他们,爱他们,恨他们,不把他们当做诗中的人物,而是看作活的人。不仅如此,我们还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我写信给尼克,有些担心他太爱斐艾斯柯,对他说,每个斐艾斯柯背后都站着他的凡里纳。我的理想人物是卡尔·穆尔,但不久我又背弃了他,皈依了波查侯爵(注:卡尔·穆尔是席勒的剧本《强盗》的主人公。波查侯爵是席勒的剧本《唐·卡洛斯》的主人公。二者都是反抗专制暴政的战士,波查为人民而活着,更是席勒的理想人物。)。我设想过千百遍,我怎样与尼古拉谈话,后来他怎样把我放逐到矿山上处死。奇怪的是,我们所有的幻想几乎都以西伯利亚或死刑告终,从没有过胜利的结局;莫非这是想象力的俄国气质,或者是彼得堡的魔影,那五座绞刑架(注:指绞死五个十二月党人的绞刑架。)和苦役流放,在年轻一代人身上的反映?

奥加辽夫,我与你正是这样手挽着手跨进生活的!我们毫不畏缩地、高傲地前进,慷慨地回答一切召唤,真诚地献身于我们所向往的事业。我们选择了一条不平坦的道路,但从未抛弃过它。我们受伤,失败,可是始终站在一切人的前头。现在我走到了……不是到了目的地,是到了下坡路开始的地点,我不禁想寻找你的手,与你一起走完这条路,我要握住它,带着苦笑说:“我们毕竟走完啦!”

本文摘选自《往事与随想》,后浪 |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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