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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思行读《碌碌有为》|了不起的日常生活

香港中文大学大学通识学部 蔡思行
2023-08-09 13:2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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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碌有为:微观历史视野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王笛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0月出版,888页,128.00元

秦末,陈涉吴广起义,陈涉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观乎古代中国的历史,平民成为开国皇帝,就只有刘邦和朱元璋。能够在廿四史留下记录的,基本上都是属于精英阶层的贵族或文臣武将。普通人或因孝义、忠贞等行为,才能在廿四史的列传中以“忠义”“孝义”“隐逸”“列女”等名目,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在西方,历史也曾经为精英阶层所垄断。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王笛提醒我们,微观史(Mirco-history)的研究方法诞生于1970年代,历史并不长。其中的代表作是微观史最早的实践者——卡洛·金茨堡(Carlo Ginzburg)的《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宇宙观》。这本书对王笛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这是他撰写博士论文时博导罗威廉(William T. Rowe)要求的必读书。

金茨堡撰写此书有重要的历史背景:当时左翼思潮在全球兴起,欧洲史学跟随转向,批评过去主流史学太关注精英阶级,而忽略了底层民众的历史。因此,《奶酪与蛆虫》的一手材料,来自十八世纪宗教法庭对小磨坊主的审讯记录。王笛指出,在中国,很难找到类似的记录,因为中国的历史书写,向来不重视下层和一般人的数据记录和保存。

王笛的《碌碌有为:微观历史视野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是他主讲的通识教育音频课程的讲稿,共一百五十六课,分为三大部分:(一)人口、农村与城市;(二)日常生活、家庭和文化;(三)宗教、社会组织与法律。王笛引用法国年鉴学派代表者布罗代尔的说法,指出历史过程分为长时段(自然史)、中时段(社会史)和短时段(政治史)。《碌碌有为》就是讲中时段的历史:

按照布罗代尔的观点,如果我们只关注政治史,就只能看到大海表面的波涛,而不能观察到政治波涛下面更重要的潜流。

……海面上的波涛往往由下面的潜流决定,所以我们要把历史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分析,只有听到普通人的声音,才能得到有血有肉、更鲜活的、更真实的历史。(第5页)

对古代中国的精英阶层来说,“改朝换代”应是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最重要的恐怕是他们的祖先籍贯何处,“改朝换代”可以说不怎么重要,但跨地域的移民而导致“乡关何处”的疑问,以及如何重构关于移民的历史记忆,才最重要。

对于珠三角和香港地区的宗族来说,宗族的源头是说不完的故事。王笛指出,只要查阅广东省一些宗族的家谱或地方志的记载,很多记录其祖先是由南雄珠玑巷迁来的。广东省南雄县是北方移民从岭北进入岭南地区后的第一个县。时移势易,他们的后代在编修族谱时,已对其最初的北方家乡语焉不详,南雄珠玑巷因此成为他们世世代代的共同记忆。又例如很多自湖北移民四川的人都声称其祖籍是麻城孝感乡,不少祭文都表述祖籍湖北麻城的始祖庇护后代子孙,后人才能科举成功。在当时移民过程中,不少人都丢失了族谱,所以改为选择麻城孝感乡,作为新的乡籍。

“山高皇帝远”“不怕官,只怕管”都是关于传统中国管治的老生常谈。王笛在第三章《社会的根基:农业》中打破了历来对古代中国专制主义的形成源于集权以治水患的迷思。王笛认为,水利工程显示在中央权力与地方人民势力的利益博弈中,后者往往占据优势。

王笛引用明清时代湖北修建水利工程的例子,指出地方豪强一方面对朝廷发展水利设施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又利用关系网,做出有利自己利益的变动,如改变河道以方便自家的灌溉,又或违建堤坝以获得更多土地资源。地方官知道这些情况,但不愿下令拆毁这些堤坝,甚至去加以保护它们,因为在古代中国“社会治理主要通过宗族自治、乡绅自治来完成”。乡绅捐资成为中小型水利工程的主要资金来源,因此出现了如“渠社”这样的半官方半民间组织。官方通过它来维护用水秩序的事宜;华北地区又有控制灌溉系统的农村民间组织——“闸社”。在龙王诞日,各“闸社”在龙王庙进行祭祀,亦在此商讨疏浚河道等事宜。因此,朝廷在十九世纪多次敕封龙王,使之成为国家权力无须干预、依靠民间力量解决民间纷争的媒介。

王笛在第四章《从集市对城市》进一步引申上述这种中国社会特有自治传统的说法。王笛在该章其中一节以“公共领域:这不是一个西方的概念”为题,指出在中国近代社会有三种不同空间:“一是政府领域,……二是私人领域,……三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公共领域,其活动主体是城市精英或士绅阶层。”王笛提出近代中国属于“公共领域”的例子包括社仓、义仓、义田、善堂和会馆等这些被地方乡绅控制的公产和慈善组织。王笛续指出,二十世纪初,随着新式学堂和女学的兴起,推动了图书市场、女师范学堂这些全新“公共领域”的出现。

西方“公共领域”的概念由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1962年出版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论资产阶级社会的类型》为代表,指出“市镇”(town)为欧洲“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经济和文化政治中心。在市镇里作为早期“公共领域”的场所包括咖啡屋、文艺沙龙、报刊等,开明专制贵族和中产知识分子进行社会联谊对话,再演变为就公共事务争论的场域。这就是介乎于私人领域(private realm)和国家公权力领域(sphere of public authority)之间的开放空间。

王笛就“公共领域”所下的定义与哈贝马斯不同,所以他认同一些学者的观点,指出清代城市市民已形成了“市民意识”,只是这种意识和中世纪欧洲由商人进行自治的传统不同。如他指出四川成都存有“土地会”这种筹办清明节拜土地神活动的社会组织,负责组织居民共同兴建祭坛和承担祭祝的费用。明清社会出现的“公共领域”都与宗教息息相关,亦不是如中世纪欧洲般的“公共领域”作为现代社会公共舆论的起点,而是由于“皇权不下县”,国家力量只至县级为止,部分城市管理事务需由民间社会或经济组织承担。

《碌碌有为》一书在每一章开头均设有多条“本章主要问题”。王笛在第六章《民众的精神和物质世界》中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小区’一词是如何从强调空间逐渐变成更强调社会、人际关系的?影响小区功能的因素有哪些?为什么城市小区在近代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在今天,我们不时说社会或小区的向心力或凝聚力,向心力越强,社会就越稳定。除了改朝换代或天灾,古代中国社会都比较稳定,是怎样做到呢?王笛这样定义“社会”和“小区”:

“邻里”和“小区”的概念相近,但也有差异。相对来说,小区的空间范围比邻里更大。“邻里”更接近于实际的空间,而“小区”与社会空间、人们的居住模式的联系更为密切。(328页)

用英文去解释,“邻里”是neighborhood,“小区”可说是community。一般意见认为,古代中国专制,所以“有国家而无社会”,尤其是西方现代意义上的“社会”(society)。王笛正好用“社”这例子来打破这说法。他解释古代中国的“社”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由此形成地缘组织或部落。怎样由“社”变成 “社会”呢?王笛这样分析:

祭祀同一个“社”的成员慢慢就变成了同一个“社”的成员了。在这里,前一个“社”指的是社神,后一个“社”指的是小区或聚落的意思。在今天,“社”是组织化的结构。它的含义发展成为“社会”和“小区”。(328页)

王笛引成都“土地会”作为例子,虽然它有道教性质,但实际上是小区组织,负责组织居民清理阴沟等工作。到了民国时期,地方政府控制了小区的公共事务,反而致使众多阴沟长期淤积无人清理。到了新中国成立,不同的社会成立居民委员会,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原来这些“社”或者“会”作为“小区”去处理防卫、社会秩序和公共事务治理的功能。

阅读《碌碌有为》一书,可以感觉到明清时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与宗教息息相关。例如古代民间使用的日历不只有农耕社会知道日子的功能,也是趋吉避凶的指南,所以又称为《通书》(广东话“书”同“输”,不吉利,所以又称《通胜》),指导什么时辰做什么事的吉祥与凶险。这造就了售卖《通书》老板另一门生意:定时刻香。这种香分日用和夜用两种,日用在黎明时点燃,夜用在黄昏时点燃,香上面亦标着记号。在没有时钟的时代,想知道新生儿准确的出生时辰,以知孩儿一生的吉凶祸福,就在生产前点上这种香。待孩子出生时把香熄灭,再将剩下的香,带回卖香的店铺,店主就可以回推孩子的出生时辰。

王笛亦进一步指出宗教和古代中国经济的密切关系,他引用北宋苏东坡拜访镇江金山寺好友佛印和尚的故事。佛印看到苏轼进来,笑说:“你来干什么呢?我这里没有坐的地方。”苏轼机智地回答:“让我暂且借用你的‘四大’来坐禅吧。”佛家有言:“四大皆空”,四大就是构成宇宙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佛印和一般人的身体一样,都由四大所构成,所以苏轼的意思是坐在佛印的身上。佛印因此回道:“好啊,那我现在说一句话,如果你答不上来,就解下你腰上的玉带,留在寺里。”苏轼同意。佛印说:“本僧四大皆空,你能坐在哪儿呢?”苏轼答不上话,只得奉上玉带。至今金山寺还收藏着苏东坡的玉带。王笛从这故事带出,佛寺在中国历来是收集佛教和非佛教文化收藏品的地方,更是主持收藏品交易的场所。明清两代庙会的收藏品交易尤其兴盛,如北京琉璃厂聚集古玩店铺,其源头就是琉璃厂内火神庙的庙会。

传统的日常生活,进入二十世纪亦出现了丕变。现代麻将的前身——马吊,在明末清初已流行,但它属于低下阶层的娱乐玩意,士大夫阶层认为不应玩这游戏。王笛引《明史》主编张廷玉对子孙的训诫:“纸牌入手,非吾子孙。”明末清初的士大夫更认为马吊和明朝灭亡有关联,因马吊中“闯”“献”“顺”的术语预示了闯王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和流寇张献忠的出现。然而,到了晚清,知识分子却借改造麻将来达到启蒙大众的效果,如将麻将中“红中”“发财”“白板”改为“专制”“立宪”“共和”;梅兰竹菊、春夏秋冬等花牌改为地球牌、五大洲牌、五大洋牌,以及“汽船”“铁路”等新发明。玩法上,改为采用番数计算新方法:两张“专制”牌不算番数,两张“立宪”算一番,两张“共和”算两番。在晚清的政治环境下,这种改革的麻将并未在社会流行,但从中反映了改革民风须从日常生活开始的规律。

阅读王笛《碌碌有为》,当知道作者在反讽熟语“碌碌无为”,他相信古代低下阶层日常生活不是平平无奇,而是对中国历史的发展有所反映和影响。无怪乎是书的英文名称为Amazing Everyday Success。历史潮流的起伏规律,确实在日常生活之中。

    责任编辑:丁雄飞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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