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而行的奶奶 | 家庭相册

讲述人：管文豪 /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大四学生

指导老师：沈洁

“重男轻女、包办婚姻、丧偶式育儿”，现如今每每提及女性权益保障，这几个词总会作为“反面教材”出现。

我们厌恶，我们痛恨，我们愿每个女性的生命中不再有这几个词的出现。但它们却概括了我奶奶沉重的一生，或者说概括了那个时代下大多数女性的一生。

少女时期的奶奶

朱梅芳，我亲爱的奶奶，出生于1951年，是家中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按现在的观念来看，家中幺女，理应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然而很不幸，奶奶有一个重男轻女的父亲，同时又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母亲，她被裹挟的一生从此刻开始。

那个年代，大家都以种田为生，但为了贴补家用，外曾祖父（奶奶的父亲）要求九岁的奶奶和外曾祖母（奶奶的母亲）挑着重重的扁担到市区集市上售卖自家种的菜和土鸡蛋。鞭长驾远、路途艰难，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单靠双足要走一个小时以上，更何况她们身上还背着沉重的货物。

听完这些我面露愠色，十分心疼。可奶奶却带着慈爱的微笑告诉我，这是她和她的母亲一天里最轻松自在的时候。

奶奶回忆说，那段时间她很快乐，没有父亲的打骂，不用照顾兄长幼弟，母亲可以出门和自己一起嬉笑。只可惜好景不长，市集不再允许她们售卖东西，所有的菜和鸡蛋都被摔烂摔碎。而奶奶与母亲回家后，也遭遇了和蛋菜一样的命运。

从此之后，奶奶落下了眼疾，在晚年愈发严重，哪怕动过手术情况也没有改善多少。

奶奶第一次化妆拍摄的艺术照

在我的记忆里，我会说的第一句普通话是奶奶教的，会写的第一个字也是奶奶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写的。奶奶会写很多字，工整且娟秀。可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没有正式读过一天书。

本就是贫农家庭，奶奶的父亲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钱都拿去给奶奶的哥哥和弟弟们交了学费。可奶奶很向往校园很喜欢读书，她会把书籍和纸笔藏在田地的麦堆下，每天快速地干完农活后，躲在小泥坑里偷偷看书学习。但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她被父亲发现了，结果又是一顿打骂，而那些被奶奶视作珍宝的书籍也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奶奶说，她很羡慕我们这代孩子，从小有看不完的书，随处可买随处可看，不用畏惧外界阻挠。看着奶奶浑浊的眼睛，我羞愧地涨红了脸，因为我和我爸一样是个爱逃课的“学渣”。

2001年，我几个月时和奶奶的合照

也是从那一天起，奶奶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一切的不公。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奶奶内心的呐喊，正巧那时建造新厂，需要工人。就这样，奶奶跟着村里长辈前往齐齐哈尔路学习技术并工作。也就在这时，奶奶遇到了第一个和她表达爱慕之情的男生。

听到这里，我的“八卦之铃”响起，我终于可以听听奶奶的被追史了吗？可奶奶却说，她当时立马就答应了那个男生，因为这是逃离原生家庭最快的办法和途径。我却很纳闷，当时奶奶有工作有技术，为何还要把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时代不允许”，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压得我喘不过气，只感觉愤懑又无奈。

1986年6月27日，奶奶（中）和朋友们一起烫了卷发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奶奶家中的兄弟有的需要考学，有的想要当兵，家世背景不能有一点问题。可惜很不巧，那个男生的家境会带来危险。为了一大家子的男人，奶奶的爸爸再次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奶奶，不同意她们恋爱。

奶奶也尝试过私奔，离家出走，但一次次又被村里人阻挠、抓回。

而我的爷爷也在这时出现在了奶奶的生命中。最后，在只见过一面的爷爷和一位素未谋面的赘婿里，奶奶选择了爷爷。不因其他，只因奶奶不想留在家中，继续被看管着，寸步难行。

可以说，奶奶和爷爷之间没有任何爱情小说里的情节。

年轻时的爷爷

在六零年代，十几岁的奶奶就可以用挣来的钱养活一家十几口人。而在嫁给爷爷后，奶奶更是种田、做工两不误。

我问奶奶当时一年她可以挣多少钱？当她说出六七百，我再与当时的物价一比时，我觉得奶奶身后仿佛散发着金光。

但很快，这束光被掐灭了，因为奶奶告诉我，在我出生前家里才还完这几十年间的欠款。

爷爷烟酒不离身，而且还爱打麻将。我印象里，爷爷也因饮酒过量，在医院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从小到大，奶奶不止一次用她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说：“我们文文是个幸运的孩子，生在这个时代，有疼爱你的父母，将来也会有疼爱你的丈夫，会有璀璨的未来。”幼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为何我不认真读书奶奶会生气，为何我自卑逃避时奶奶会不厌其烦地教我站起来。

左：30岁的奶奶，右：70岁的奶奶

“一代女性，在为下一代女性尽全力。”

我是家中独女，不缺疼爱，读书自由，婚恋自由，生育自由。我虽是时代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沙，还是会被时代裹挟前行，但至少奶奶用自己的痛告诉我，还是有改变的，还是要尽力而为的，一代又一代终会有改变的。

无论何时，奶奶温柔的语气、慈爱的目光，都一如既往安抚着我因未知而惶恐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