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每天上午,我的手机会提示“记得吃快乐药”|三明治

2023-08-11 17: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原创 夏妤淼

北德的夏天,在七月的末尾戛然而止。气温退回十八九度,出门得带着雨伞,因不知何时就会阴云笼罩,下起雨来。大概也是天气骤变的缘故,一整周我都昏昏沉沉的,怎么睡都觉得疲惫。

“虽然人总是很困,可这种疲惫跟之前那种躺在床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却仍然感受到的疲惫,是不一样的。”在夏天假期到来前的最后一次心理咨询里,我对我的心理咨询师说道。

“这样的疲惫,在某种程度上,好像多了点成就感。”做完咨询回家,我倒在床上想起咨询的内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日的梦很难连贯,都是零碎的片段,可这个午后梦的颜色都是绚丽的。粉色的行李箱,绿色的树林,桌上的可颂和Chai Latte,那个穿着蓝色纱衣的女孩。每一种色彩,都要比平日里看到的更浓,像是叠涂了好几层。

大约在三点多的时候我醒过来。天空是灰色的,云层厚重,风很大,即将有一场大雨来临。人睡得迷迷糊糊,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手机的“今日提醒事项”没有打钩——也就意味着我没有吃药。

每天上午11点,我的手机会自动弹出一条提醒——“记得吃快乐药”,句子的末尾还附上了向日葵的emoji。这里的“快乐药”,是我正在服用的抗抑郁药。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写上干巴巴的药物原名,于是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字。

书柜上放了一个药盒子。一个盒子被划分成了七格,上面按顺序写着“MO DI MI DO FR SA SO”(德语的星期一到星期日的简称),读来还有些像乐谱的“DO RE MI FA”。由于之前发生过一边想事情,一边肌肉记忆地顺手拿了药吃,又在事后不确定是否吃了药而纠结的情况,我就买了这个药盒子。它可以帮助我清晰明了地看出来我是否吃药。

到2023年的7月为止,我服药刚好过去了7个月。可是与抑郁症这个“黑狗”相遇的时间,却早在三年前。在我对它爱答不理、故意无视的日子里,它变得易怒且暴躁,开始对我反击。

第一次大的情绪崩溃,发生在2021年的10月。

林青霞饰演的戴着墨镜,穿着雨衣的奇怪女子,在重庆大厦里逃亡似地跑着。第一次看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时,我就对开头这一幕摇摇晃晃的镜头印象深刻。

2021年10月的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就像这部电影的开头。只是我没有跑,我只是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整个夜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所有的街灯都是令人精神恍惚的,好像有颜色,又好像没有。像是被揉碎了的光点,随意地洒在这片黑色的幕布上。

夜幕的掩护下,没人看到我的眼泪。

我无法记清楚自己是如何哭着离开那张让我觉得“不受欢迎”的餐桌的了,只是那种“我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是如此强烈,直到现在,那份不适的感受依然存在。

当时的我,为了拓宽人脉,在一个英文为官方语言的国际青年公益组织工作。我加入组织的时间很早,可以从还在中国大陆时开始算起。后来来了德国,苦于不知道如何交到新的朋友,我找到了所在的城市的分会 。断断续续地,我已经在里面工作了三四年,为了训练自己的能力,也换了不少部门。2021年9月,我正式进入了市场部。

10月的那个夜晚,我去参加了市场部的聚餐。疫情期间我们多是线上工作,很少有机会下线聊天,这次聚餐也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彼此。聚餐所选的地点,是市中心一家我从来没去过的墨西哥餐厅。其他成员于我之前就到了,我们的团队里都是女孩子。因为可以带朋友参与,有一两个我不熟悉的面孔。都是女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是深色系、夸张的欧美妆容,在那个嘈杂、灯光昏暗的环境里,好像比我更能融入到其中。

餐厅里已经满座,她们选了室外的餐桌。十月的夜晚已经开始变凉,日落也早,吃饭的时间不过六点多,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大部分人看好了自己想点的东西,就放下菜单,用德语开始聊天,即便不是我们的成员,也好像早就互相认识了。

我没有系统学过德语,无法加入对话,也还没选好要点的餐食,只能顶着头顶那盏不够亮的灯,艰难地读着菜单。这家餐厅的菜系是我陌生的,为了增加菜品和酒水名称的美感,又用了跟食物本身毫无关系的名字,如“夏日的海滩”,令我毫无头绪。

我看了看周围,团队里另一位不会德语的女孩没来,只剩我不能德语沟通。我们面试进来的工作语言是英语,平日也都用英语交流,直到有一位英语不太好的女孩加入,她总在发言的时候自动切换成说德语。当我说我听不明白时,她的英语好像也没有好到能和我交流的程度,我只能厚着脸皮让组长重新用英语向我解释一遍。慢慢地,我开始为自己不会德语感到抱歉。

今晚,那个不说英语的女生坐在我不认识的另外两个女生旁边,她们一直在用德语聊天。

服务员来到的时候,大家都说了自己想点的东西,我还没选好,就没发话,因此被略过了。我想求助旁边的人,可是邻座的组长正与其他人交流,没听到我的发问。环境无比嘈杂,音乐和人声的混合,我的声音淹没在喧嚣里。

此刻的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变得焦急,像是快要交卷了却还没作答的考生一样。并且之前每次听不懂会议内容的时候的那种无助感,又朝我袭来。

坐在我对面的女生,好像是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用英语问了我一句:“你还好吗?要我帮你吗?”我的目光从菜单上离开,抬起头的时候,就忍不住哭了。“对不起,我需要暂时离开一下……”我抓着我的包,充满歉意,起身离开了桌子,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不想带着眼泪迎上任何人的目光。

我完全不记得我朝着什么方向走,走过了什么街道。只是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在一面亮着灯的家居用品店橱窗前停了下来,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餐厅有一定距离了。橱窗里有一只很可爱的小兔子,它的表情是那么地无忧无虑,让我的无助显得更加可悲。我站在橱窗前,打开手机,想要把此刻的情绪告诉谁,可是却发现不知道拨打给谁。

国内的家里人都睡了,在德国的朋友,我不知道可以如此突然地去打扰谁。好像没有谁,能让我在此刻把电话拨出去,不需要感到歉意地去展示我的脆弱和不安。

通讯录打开,滑动,点开聊天窗口,又退出去。最后我只能把手机放回口袋,站在橱窗前,继续无声地流泪。身后的街道,该是有灯的吧,可为什么记忆里是一整片的漆黑呢?

“我看不懂菜单,还加入不了聊天。旁边的人没空搭理我,没人给我翻译。最后我情绪崩溃了。”这样的话,我要如何、对谁说出口?一定会被笑话的。哪有人这么矫情呢?我在脑海里,已经从消极面去预估着未知的对方的反应。

“你那天为什么会情绪崩溃?是不是想起了其他事情?唤起了其他的感受?”几个月后,我在跟心理咨询师的对话里重新提及了那个夜晚。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次不开心的事情 ,会好的,会过去的,说不定明天醒来我就突然心情舒畅了。可那个“心情低落”的感觉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变淡,相反,它点燃了我过去两三年里,所有被压抑的、没有好好被照看过的负面情绪。

2018年秋天,我初到德国。这是一个我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来学习和生活的国家,只是高考后志愿填报的机缘巧合,获得了两年在这边留学的机会。“反正只是两年的时间,就好好体验一下吧!”这是当时我的想法。

我们的专业是英语授课,不同于其他本科一年级就在德国留学的同学们,来之前,我们需要通过不是德语,而是雅思考试。

刚到德国时,我就表现出了与同期同学的不同,也是我自己拼命想要让自己不同。我不愿意留在舒适的、固定的中国留学生圈子,就这么跟在国内就几乎已经互相认识的同学们共同度过两年时光,于是下意识地回避了班级内的社交。

但我的学校也不是大型综合院校,为了把自己逼出去,进行更广泛的社交,第一年里我都更加活跃于校外。于是,我选择加入了在国内时就熟知的国际性青年公益组织,顺利认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参加在不同地区的宣传活动和峰会,让自己浸泡在国际化且以英文交流为主的环境里。

这期间,我飞速成长。无论是社交能力、演讲能力,还是越发流利的英文口语,都让我在班里逐渐显得突出。而这种“突出”,对长期不参加班级社交的我起了反效果,将我与班级里的固定圈子越推越远了。

生活充实忙碌,虽然也有过压力过大,多次出现情绪问题,可我把那些信号都理解为“只是忙碌这阵子而已,会好的”而忽略了。

后来,我也没有选择跟我同期的中国同学一起毕业,而是延长了Gap year,想争取一个去其他国家做短期实习的机会。至此,已经到了2019年底、2020年初之交,我跟同期同学渐行渐远。

谁都没预料到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的到来。2020年3月,我跟班上两位关系相对比较好的中国好友吃了散伙饭,现在回忆起来,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欧洲疫情开始爆发了,同期生们大多都陆陆续续赶在航班的“熔断政策”颁布前回国,他们决定线上参与答辩、毕业。

随后,欧洲各国多城市陆续进入封锁状态。所有人的计划都被疫情打乱了,我自然也没例外。我没能去成那个新国家的实习项目,又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随大流回国,就被结结实实地困在了原地。5月,送走最后一位中国朋友后,我成了我们项目里唯一一个留在德国的中国留学生。

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魔法水晶球中,这里没有任何国家地域和时间的概念,我对于自己身处何处,对于何年何月,概念愈发模糊。表面上时间是停滞了,但我的生活里却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这些事情没有把我推向前方,而是一步步拉进抑郁的深渊之中。

刚开始封锁并颁布宵禁政策时,我又被迫从原本的宿舍搬到了一个位于汉堡附近小镇生活了六个月。在镇上,我出门一趟只是为了超市采购,跟曾经那个把一整周的外出活动都安排得很满的我简直天差地别。大概是感受到停滞带来的无聊感,我大脑里开始反复出现“只要离开德国去其他地方,一切就会好了”的没有实际考究的逃避念想。

“你抑郁的根源是因为疫情期间不能回家吗?”这个问题,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聊天状况下,反复问到。我却只能回答,那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我的Gap year从因为“个人规划休学”逐渐演变成了“因病休学”。本该按时毕业,却一直拖延着无法毕业。两年的留德计划,在持续加长。

在那张“不受欢迎的餐桌”上,类似的消极感受都被呼唤了出来。无法按时毕业,这种“延迟”带给我的羞愧感,越来越浓烈;面对导师的高度评价,我为不能满足他对我的期待而非常抱歉;面对同学的不理解,我更想逃避,不愿意再同他们解释我的情况,我开始删除通讯录里的人……随着在德国越来越久,“不会德语”这个事实也变成了一根刺在我心口上的针,它甚至让我曾为英文水平提升而产生的成就感都消磨殆尽,那些倔强的努力,好像都白费了。

抑郁没有那么简单。它不像喉咙痛,是因为吃太多辣椒和烧烤;也不像胃疼,是因为喝了过期的酸奶;更不像视觉上最直白的膝盖破皮流血,是因为我刚才摔了一跤。

身边的亲友们经常问我为什么抑郁,我没法用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话去做解释,我更不想把那些经历过的伤痛,一个个说给他们听。除了心理咨询师,我没法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这部分的自我。不想解释,懒得解释,慢慢地也变得不愿意社交。

为什么我会哭泣?为什么我醒来睁开眼,就觉得一整天都糟透了?为什么我对食物丧失了兴趣?我也很想知道答案。而我最大的恐惧,是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写不了论文。

情绪成了错综复杂的藤蔓,交织在一起,我越想理清楚,它们越是混沌。

患上抑郁症后,我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

我的视觉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分辨天空和水泥路的颜色,可以分辨两家不同品牌的超市、不同名称的面包房,也有不同的装修色。只是当我试着去回忆第一次情绪崩溃后的那个冬天,总觉得那三个月好像几乎没有白天。家外面的街道总是黑漆漆的,灯光昏暗,画面摇晃……一切都是被剪碎的片段,很难用完整的故事线,将“发生了什么”串起来。

我隐约记得自己也有出门见人的时候,也有好像很长一阵子没有进行任何社交。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于德国,或者说存在于人世间的意义是什么。我没有课程,没有班级。更因为身体状况直线下滑,我暂时辞了在的公益组织的工作。于是,我也不属于任何团体。就连学校的老师都对我说:“现在也没人管你了。”

我的生活失去了目标,没有重心。我像断线的风筝、船帆损坏的帆,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无助地、没有方向地漂着。

哪怕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作为一名留学生,我的首要任务是“完成论文并且顺利毕业”,可是此时完成这件事于我比倒着走百米不回头都困难。我坐在电脑前,文档空空,脑子也一片空白。我曾经也写过不少学期论文,此刻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每到深夜,我又会更加止不住地去思考“无法交论文”这件事,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大,心跳加速,无法入睡,直到天明。

由于长时间失眠,我开始日夜颠倒。晚上大脑不受控制,白天对一切事情都毫无动力。北德的冬天,四点多开始天黑,早上八点以后才天亮。于是,我失去了跟太阳碰面的机会。

洗漱、吃饭,把地板打扫干净,将买回来的购物袋收拾好,蔬果鸡蛋放到冰箱里面,这些日常琐事就足矣把我整个人所有的精力耗掉,别提还能进行脑力劳动了。

抑郁给我带来的一个较为明显的躯体化反应,是无法在白天进食。我一天中的第一顿正餐常常是晚上八九点才开始,并且由于长时间印在脑子里的“晚上太晚吃饭就会长胖”这句话,我一边吃,一边又觉得愧疚。吃饭变成了一件我需要道歉的事情。与此同时,我的干呕症状加重。

事实上,那段时间我的体重一直在下降,即使如此,我仍然为自己晚上吃下一餐食物感到愧疚。脑子里一直循环着责备的声音,并且每次都由不同的人发出,有时候是曾经评价议论过我的同学,有时候又是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一个角色……

当时混乱的饮食,至今还在影响着我。胃口已经恢复了,可我白天已经养成了不需要怎么进食的坏习惯。

好在即使在那段色彩被抹去,太阳被遮蔽的日子里,只要状态还行,我就会写作。写作,一直在拯救我。

大概是无法再忍受看不到太阳的生活了,2021年11月,我决定去往泰国。那场旅行,对我而言就像一场赌注。疫情尚未完全稳定,我要乘坐12小时的飞机,飞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国度,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切都因为,除了逃离德国,我想不出让我好起来的办法。

失去色彩的我的世界,就这么一下子被泰国炙热的艳阳照亮了,像黑漆漆街道上昏暗忽闪,要坏掉的灯被突然修好了。晴朗的天空是蓝色,暴风雨前的乌云是深蓝色,海滩的沙是米黄色的,我在路边集市买的红裙子,有好看的流苏。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我变回了孩子,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

在大城府(Ayuttaya)老旧的火车站,我头顶的电风扇呼呼作响,却感受不到什么风。中暑了的我,晕乎乎不是太舒服,来见的人说了什么,出去了。大约过了几分钟,他给我递上了一杯加了冰的泰式奶茶。我们去过不少店铺,喝过不少泰式奶茶,可唯独那杯滋味是最好的。我的味蕾,也重新开始感受食物和饮品的奇妙滋味,甜到心尖,又清凉舒爽。杯子表面的水珠,冰凉凉的,浸湿我的手。

站在夜晚的海边,我吹着凉爽的海风,打开地图确认方向,知道只要一直向着这片海的方向继续向前,就会到达故乡。在泰国的时候,也是这两年里我离家最近的一次。

那段旅途其实也有一些不顺利的小插曲。面对可口的食物,我重新产生了食欲,但在吃了几口后身体立刻对它又失去了兴趣。我容易疲惫,偶尔也有情绪起伏,可好在时间过滤掉了这些不愉快的感受,回想起来,大都是愉悦的记忆。

回到德国,我开始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向朋友打听如何看精神科医生。从旅途中收获的力量,也支撑我度过了几个月情绪平稳的日子。但抑郁症并没有自己痊愈,在2022年的夏天还未结束的时候,它再度恶化了。

当时我作为一个志愿团队的工作人员,需要提前去位于德国中部、一个远离市区的森林公园布置峰会会场。不凑巧,我到了那里,就来了月经。我有比较严重的经期综合症状,加上工作的疲惫,在一个例会上当场情绪崩溃了。

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类似,我又一次不记得自己到底怎么走到外面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坐在人行路中间。森林公园里,我的头顶是一整片繁星,四下里除了风声,一片寂静。当时的Team leader,一位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追了出来,看到我,把我扶了起来,带到长椅上,陪我聊天。

具体聊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是他跟我说过自己曾经有两次自杀失败的经历。听到这里,我原本稳定下来的情绪再一次崩塌,我抓着他的手,大哭起来。

那是第一次,有那么一个人,把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他那么坦然,那么平静地在说这件事,而我不需要在他面前,为自己也曾有这个想法而感到羞愧。

抑郁症也会受到季节变化的影响。就我个人而言,夏季是症状最轻微的时候,秋季会进入新一轮的大爆发。也是这第二次的爆发,让我明白自己是真的生病了,它不会自愈,而我也必须得服药。

不止一次,我在昏暗没有灯的房间里,无力地倒在床上。不喝水,也不吃饭,没有洗漱,整个人看上去糟透了。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出放在厨房抽屉里的那把菜刀,我会想象它刮开我皮肤时候,鲜血流出来的样子。

我会设想自己如果真的死去,独居异国的我,该如何被人发现呢?我还没把社交账号的密码告诉任何人。也许都不会有人帮我发布公告。那我的朋友们甚至不知道我离开了,曾把我的心伤透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离开了。我最害怕的是设想父母知道我离开后的样子。每次想到这里,思绪就会卡住,因为我不敢再去设想。这对他们而言,该有多么痛苦。

2022年底,时隔两年后,我终于再一次回到国内,回到了家乡。在家人的陪伴下去看医生,于23年年初开始吃药。

药物在我的身体里发挥的作用,一开始很微弱。副作用倒是比较明显,我会恶心干呕,吃不下东西。加上当时回国后感染了新冠,有好一阵子,我没有嗅觉和味觉。这对于难得回国的我而言,简直是太折磨了,心心念念的美食就在咫尺,我却没有食欲。由于害怕长体重,我没有让医生给我开镇静效果更好且可以增加食欲的那款抗抑郁药。因此,我依然存在严重的失眠问题。

也是在这期间,“退学”这个念想反反复复在我脑海里出现。我已经因病休学了那么久了,继续延迟毕业,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羞耻感”,是折磨我的病毒,我为自己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学习工作而羞愧,为给自己身边的人添了那么多麻烦而羞愧,为自己没有满足社会的期待,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事情而羞愧…..可是,延迟毕业带来的羞愧感,对我而言真的那么值得在乎吗?

2023年7月初,我短暂停留香港,期间拜访了黄大仙庙。当时出于好奇和好玩,我抽了签,并找了人帮我解签。对方问我,你哪年生。在得知我的年纪并且还没本科毕业的时候,被玩笑似地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么迟?”当时,我瞬间想立刻扭头走人,不再听她的解说。

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慢慢告诉自己,只要活下来了,一切都不迟。我在异国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光啊!我坚持了下来。如果我曾经在某一刻真的放弃了,甚至都没有“迟不迟”一说了,因为我的整个人生都已经失去了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情。虽然表面上看,你没有完成学业,但你完成了很多人不敢完成的事情,你在疫情期间,在生病的日子里,还坚持着独自一人在德国生活。”对我说这些的,是父亲。在不爱流露情感的东亚家庭长大,我没有立刻在他说这些话后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听着。可后来重新回到德国,暂且收起退学的念想,决定继续完成论文后,我才发现这些话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

2023年的春天,我回到德国。此时,寒冬已经结束,虽然北德还是很冷,可白天开始慢慢变长。回来后,我才更进一步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改变。看着熟悉的街景和建筑,我发觉原来离开的这几个月,我是如此地思念着这座城市。耳边的德语想起的时候,不再刺痛我的心,而是感慨“我又回来了啊”。

走在阳光明媚的汉堡市中心,我恍然明白,如果在此地体验过悲欢离合后,依然在某个当下有“此刻我在这真好啊”的感受,那么这份情感便不再是简单的、游客那种单纯的喜欢,而是对一座城市真正的爱。

我开始觉得,在德国生活也没那么糟糕。我在这里,有过心碎,有过痛苦,可也曾真实地拥有过快乐。

我也曾对心理咨询师表达过自己害怕需要终身服药的恐惧。可越是在意,越容易引发消极情绪。咨询师说,也许比起让那些消极情绪消失,不如学着接受它们的存在。现在,我为能恢复感知快乐的自己感到高兴,可也学着接受着,有时依然不那么快乐的自己。

我开始学德语。这一次,是主动地去学习,并且不再排斥。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至少当下我想让自己对我目前的生活,再多喜欢一些。

对抗抑郁症,我依然在这条路上走着。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执着于什么时候才可以彻底将它走完。

最初的素材收集整理阶段,我就意识到了这个故事不好写。为了寻找可以加进故事的素材,我需要回忆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而去回忆“情绪崩溃”的时刻,是痛苦的。

跟心理咨询师聊到写短故事这件事,她就问过我:“要把自己的这些经历和感受写下来告诉别人,你觉得舒服吗?”

在一般情况下,我不会随意去诉说这份经历的,可是在三明治这个平台上,我有了去诉说的勇气。之前参加每日书的时候,就有读到过同班的小伙伴写的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的故事。当时我很佩服能够去写下这些故事的他们,他们是勇敢的。情绪非常低迷的那段时间,我也常常会在社交平台上寻找病友,看他们写的抗抑经历。

写下这个疾病,不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有多痛苦。就像我的记录更多是留给我自己的,这个梳理的过程也是帮助我走出来的过程,对抗抑郁症也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同时,我很希望看到我故事的读者可以从中收获力量,明白Ta不是唯一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行走。

最后感谢小渡老师的陪伴,她建议我可以放大写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去想办法回忆事情的具体过程,这对于写作过程中舒缓我的情绪很有帮助,最终才能把这个故事坚持着写下来。

原标题:《每天上午,我的手机会提示“记得吃快乐药”|三明治》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