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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期间,我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2023-08-17 17: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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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职 业 故 事 -

研究生期间,我既工作又读书,相对比较早地就过上了这一种生活,成为了大多数人。它使我的研究生学历暗淡了许多,当然,我并不觉得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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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我从北京一所普通一本院校的中文系毕业,从此开启了我既工作又读书的生涯。大学四年,我依靠父母每年大约四千元的学费和大约六千元的生活费勉强过活。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家曾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收入不高。念于此,父母给我的钱财我都花得小心翼翼。我对父母的不容易有极强的感受,家里最窘迫的时候,我估计家里的储蓄不超过两百元,所以我一早就对他们说过,如果我毕业了,我就立马工作。可是,我食言了。我考了研,去了西北一所双一流一本院校。我决意不再向父母要钱,我决定自食其力。

大概就是软弱吧,我觉得我的心智还不是很成熟,没有信心经受社会的考验,所以不愿进入社会。我也对学生生涯有所留恋,故而决定考研。我特别羡慕那些勇于进入社会就业的同学,在就业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他们仍旧找到了相对不错的工作。同学们的成功迫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或许就业才是对的。

大家期间和我一块儿写诗的X同学去了千龙网就业。又高又酷的H同学和文静端庄的Z同学去了北京两所小学当了教师。古怪幽默的K同学去了西山脚下的居委会。退役军人Z同学参加了不知道什么的考试,也就业了,还被单位分了房,成功在北京定了居。

他们至少能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了。可是我呢?自从本科毕业后,生存压力骤然威逼着我,让我经常坐着和立着都感到不安。我父母也问了我的情况,我只能挑最乐观的情况告诉他们,我说,我可以申请贷款一万六千元,我的学校也会每月给我六百的补贴。学费是一年八千,研究生补贴大概六千元。我父母因此没有再说什么。

我自己也没再向他们要钱。在他们看来,毕业了就应该工作。我读研究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情况。长久以来,我都感到愧疚。研究生期间第一次回家来,我向父亲要三十元做车费。父亲果然只给我三十元。我问我弟弟家里是不是很拮据,弟弟说确实很穷。我父亲在家里只搞些刺绣的活儿,他已经不准备上班了。

为了避免他们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我多想告诉他们我是刚刚工作回来的。我在江苏工作了一天,后来辞职了,我获得的工资是两百元出头。他们没有问,我主动说反而显得我奇怪。我于是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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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放暑假就去工作了。我花了二百二十六元买了一张火车票,在硬座上难捱地坐了十分痛苦的一晚,来到了工业最为发达的省份之一:江苏。我在一家台资工厂干活儿。工作内容如大家所说是“开机器”。具体来说就是“注塑”:用地牛拉四十包二十五千克的塑料颗粒坐电梯上二楼,再按不同的比例将塑料颗粒投入炉中,之后再把融化的塑料团拉成线,最后则是将截断成小颗粒的塑料装入袋子中打包。

活儿平均来说不算很累。累的部分只有拉地牛,我一度推不动。我在意的是,活儿比较危险。如果拉线拉的线细了,那就要更换四张金属圆网,即两张粗网和两张细网。危险正是在于,我需要戴着两层棉质劳保手套从两百多度的铁炉子当中掏出两百多度的塑料坨和两百多度的厚实铁盘。我的食指因此被烫伤了,铁盘灼烧了我的手指,温度已然刺破了两层劳保手套。拉线也容易烫伤,即使塑料线需要经过凉水冷却,也不能避免它们出水时仍旧很烫。危险是促使我辞工的原因,因为我谨听我同学的教诲:“如果有危险,那就别干了。”

带着我干活的是一位老师傅,甘肃人。他说话我几乎听不懂,我只能凭借自己的理解尝试还原他说的话,直到他点头表示我理解到位为止。师傅年纪大约六十岁,除了拉牛很吃力,其他的活儿都很熟练。师傅所在的线有四种工作,全都由师傅一个人承担,在我看来是非常忙碌的。师傅教我拉料,送料,开机器,拉线,更换滤网,我都学得很认真。我很抗拒换滤网,这项工作要求接触高温,而这项工作工厂的安全保护措施又很糟糕,但是我没有说,我想的是,师傅干了一年半,我为什么就不能干呢?我最终更换了两次滤网,第二次时,极速发烫直至灼烧仿佛被马蜂扎的刺痛袭击了我的手指,我烫伤了。两百多度的厚实铁盘从我的右手滚落,掉入了水槽里。水槽里的水不到五秒就开始了沸腾。

疼痛感迫使我叫了一声,如此一来,却把师傅推到了两难的境地。一是由于厚实铁盘浸水,拉线失败了,造成了塑料流体的浪费,几十秒后才恢复正常。一是师傅看我遭受伤害,于心不忍,感到心疼。我最终没有再从事拉料的工作,而只是在干打包塑料颗粒的工作。师傅于是第一次告诉我炉子温度两百度的事实,还向我展示了一个星期以前炉子给他造成了烫伤,烫伤处如今已经是一个伤疤。伤疤在右臂上,面积大约可乐瓶盖那么大。师傅多次对我表达他的关心,这让我很感动,师傅向我展示伤疤,也无非是表达他能够和我共情。我对此很感动。

危险迫使我辞职了。我却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一般而言,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在工厂只干了一天却想要走,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就是提桶跑路,相对专业一些的说法,那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离。自离是没有工资的。迫使人们自离的动机如人中介人员所说,是干不满N天没有工资这类的约定。自离完全是中介人员的规定造成的。所以当我拿着辞工单到处去找组长、主任、经理给辞工单签名的时候,有的工人直接这么对我说:“只干了一天呐?还不如直接走呢,干一天是没有工资的。”

我没有回答。在我看来,干一天就应该有一天的工资。干一天没有工资的说法是严重违反劳动秩序的。我于是要求工厂在我离职当天当场结清工资。通过和工厂人事以及中介人员沟通,我的诉求得到了实现。这无疑给工厂工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为构建和谐的劳资关系作出了一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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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无非是为了生活。从江苏辞工后我坐火车到贵阳,我在火车上和我的同学们聊天。我在群聊里说:“人生的痛苦百分之九十是没有钱,这百分之九十的痛苦中有八分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工作。” 我解释说,人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这叫能量守恒定律,或曰“物质不灭”定律,我们为了填饱肚子,为了不像野兽一般流浪森林,因为生活资料全都交给社会大生产了,交给商品经济了,交给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的矛盾关系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为了我们填饱肚子,就不得不工作。

要改变这一条件造成的生活痛苦,除非解决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的矛盾。交换是解决这一矛盾的途径,这却是商品经济本身,另一个途径则是让私人劳动直接成为社会劳动而不经过交换的中间环节,这就要求消灭雇佣劳动。所以,我仍然需要被雇佣劳动来满足我吃饭的需求,好在学校的饭菜还算便宜,对拮据的我来说相对友好。我导师是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博士,因为恋家,所以回到了她长久以来生活的省会,她问我是否学校食堂还吃得惯,我说:“便宜就很好。”我导师略显错愕,因为她以为我会评价食物是否美味。

饭菜便宜,有利于我的工资能勉强解决我的温饱问题,把劳动力再生产的费用维持在生存线左右。研究生是有每个月六百元的补贴的,这六百元被我班长戏称为“低保”,可是在学期开始时却发放得很晚,以至于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已经捉襟见肘了。我向我母亲要了两百元勉强捱了一个星期。我父母已经离婚五年,所以要钱颇有压力。我向母亲发誓,我这就去找兼职工作。我之前没有去兼职工作,只是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兼职工作不好找。

我终于找到了快递长装卸车和工地打扫卫生的活儿。这让我感到欣喜,因为至少可以自食其力了。这又让我焦虑,因为装卸车和干工地都不是轻松的活儿。我只能硬着头皮干。除了这两个工作,我在我学校所在的这个西北某省的省会再也找不到任何兼职工作了。家教工作尽管一个小时三十元,我也不愿意干,因为在我看来,知识不值钱。我就是如此固执。

这是一节十六米的车厢,密密匝匝地堆满了快递盒。我周六在一家快递厂工作。十六米的车厢,容易让一个工人怨声载道,这意味着卸完一车,人的生理体验不得不是疼痛而难熬的,特别是卸大件的快递。有时候中介人员会说,卸车卸的是小件,无经验的工人到达工作场所,必然会直呼上当。所谓小件,指的是具体的单个的快递,而这些小件被一齐装进麻袋里时,小件就不再是小件了。

我双手揪着麻袋,只能把它往下拽,原因无他,只是我双手实在提不起来,这时也甭管快递是否能像沉重的房价一样软着陆了。一麻袋的快递砸在传送带上,平稳地被运到分拣部门去,仿佛它从来就不沉似的,可是我的双臂已然酸疼,隐隐还有着肌肉拉伤的疼痛感。沉重的一麻袋快递把重量加在我身上,我的双腿也同样酸疼得厉害。

疼痛使得我上床睡觉和起床已经颇为困难。我决定接下来不再做快递工作。我决定去工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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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兼职工作,我去了工地。装卸车实在是太难受了。正如工人们所说,物流业的工作是“干一天,躺三天”的工作,装卸车的工作尤其如此。广东三和有这样一帮人,对工作感到厌倦,对人生切实地感受到一种灰暗感,于是偏爱“干一天,玩三天”。他们的这种状态我觉得不得不加上这一点:快递业劳动强度大,快递业因此大量使用一日工。所谓一日工就是劳动义务只是一天的工人。他们下班了就收到工资。下班后,高强度的劳动已然不再支持他们紧接着下一天的工作。

干完快递工作的下个星期,我体力早已恢复,于是去工地干活。我的同学们曾向我讲过他们的经历,他们在工地干活几乎只干到中午就走了。一是中暑,一是劳动强度过大。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忐忑心情前往工地干活的。好在我在工地的工作内容是打扫卫生,也就是用竹条编制的扫帚将工地泥土扫作一堆,再用铲子将泥土铲入推土机的铲子里。

疫情管控放开,人们已经习惯了不戴口罩的生活,面对在地表两米之内扬起的灰尘,我摸了摸自己的衣裤口袋,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口罩。我就这样吸着灰尘打扫卫生,机械而麻木地打扫着。我甚至累得已经不能转动手腕了,只用腰部的“扭动”打扫。

我头顶是毒辣的太阳。下午一点,汗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衣服。我浸在汗水里犹如浸在油桶里。我的汗水经常从我头顶上流下,挂在睫毛上,被睫毛弹飞。后背被汗水打湿浸透,在弯腰打扫时衣服更加贴在身上,我只得一次一次把后背的布料拉开,无可奈何地再任由衣服自身的弹性把布料弹回来,又汗唧唧地粘在后背。下半身也很热,我只得把裤腿撩起,如此一来,却又难免堵塞了裤腿这一通风的通道。炙热的太阳,重复的机械的工作,我干呀干呀,从日升干到日落,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关注太阳的动向。

我告诫自己,这就是日结工人的生活,当我意识松懈时,我如此提醒我自己,于是我就又能坚持下去了。是呀,生活不易,我只能把自己当作劳动力商品出卖,被雇佣劳动,从而换取偶尔多而更多时候少的劳动报酬。这些劳动报酬并不能支持我生活多久。这些劳动报酬并不是我的劳动创造的价值的全部。我接受这一事实,因为这正是大多数人的生活。

研究生期间,我既工作又读书,相对比较早地就过上了这一种生活,成为了大多数人。它使我的研究生学历暗淡了许多,当然,我并不觉得遗憾。

原标题:《研究生期间,我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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