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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王安石的city walk

2023-08-17 17: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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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个夏天,“city walk”点燃了社交媒体。有的人重走家乡,体会陌生的熟悉;有的人奔赴他乡,寻找城市的传奇。

城市的美与开阔,被赋予了独立的诗意。程章灿教授在《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中写道:“每一个时代,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些地方特别能够激发骚人墨客的诗情文思,或者说,这些地方的文学土壤最为肥沃,是最有文学意味的所在,比如秦淮河,又比如夫子庙。人们爱在秦淮河畔和夫子庙边流连,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昨天仿佛就在眼前。”

“总要来趟南京吧”,对广大网友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吸引;之于古代,金陵也是诗人魂牵梦萦的江南之城。今天,让我们跟随李白和王安石的脚步,深度挖掘古都金陵的古雅风韵和文化气息。

“金陵饮仙人”

李白

李白在金陵的日子里,城西南一带,从凤凰台到瓦官阁,都是让他流连忘返的地方。他曾“晨登瓦官阁,极眺金陵城”,放眼所见,是“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杳出霄汉上,仰攀日月行。山空霸气灭,地古寒阴生。寥廓云海晚,苍茫宫观平。门馀阊阖字,楼识凤皇名。雷作百山动,神扶万栱倾。灵光何足贵,长此镇吴京”。在李白的眼中,这里既有地理的开阔,又有历史的纵深,虽然一般人往往只注目于前者。五代人康仁杰有两句诗:“云散便凝千里望,日斜常占半城阴。”说的也是瓦官阁的高峻和视野的开阔。高阁临江,风急浪大,楼势岌岌可危。难怪瓦官阁建成没有多久,就变成一座“斜塔”,向西南方向欹侧。李白在《横江词》中说过:“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这当然是李白式的夸张,不过还是有事实依据的。唐玄宗开元九年(721),一场大风又把它刮得正过来,大自然的神工令人惊叹,堪称奇迹。

李白不止一次到金陵。无论游山玩水,怀古思幽,还是命俦啸侣,送客别友,饮酒都是其生活的主要内容和乐趣之一。他曾在金陵酒肆与友人告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向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他也曾在凤凰台上置酒抒怀:“置酒延落景,金陵凤凰台。长波泻万古,心与云俱开。昔时有凤凰,凤凰为谁来?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李白当年初入长安,就从贺知章那里得到了一个响亮的称号:“谪仙人”,这称号很快就扩展用来形容他的饮酒——“饮中八仙”。长安时代的这些美誉也被带到了金陵,李白的好朋友崔成甫就称他为“金陵酒仙人”。“酒”而能“仙”,真是既狂放至极,又飘逸无限。李白本人也喜欢这个称号。他在金陵与朋友往来时,也常常自称“酒仙翁李白”,比如那首《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任斯庵写过一首短诗《白下亭》,说的也是李白:“金銮殿上脱靴去,白下亭东索酒尝。一自青山冥漠后,何人来道柳花香。”主动索酒,见出他对酒的深爱。即使在后人的文学记忆里,“金陵酒仙人”的印象也已经抹不掉了。

李白有一首诗题为:“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访崔四侍御。”南朝诗人鲍照当年也曾经“玩月城西门廨中”,并写下“始出西南楼,纤纤如玉钩”的诗句,不过鲍照似乎没有喝酒,也就不如李白尽兴。李白在城西酒楼上赏月饮酒,通宵达旦,然后呼朋唤友,乘着酒兴,驾一叶扁舟,沿着秦淮河到石头城去拜访崔成甫。在明亮的月光下,这一群人招摇过市,两岸的人见了,都拍手大笑,看作雪夜访戴的王徽之。在这篇诗的题目中,李白提到他的服饰,“著紫绮裘乌纱巾”。“紫绮裘”大概是他经常穿的一件衣服,看样子也比较贵重。后来的一次,他在落星石附近遇到一个蓬池隐者,两人谈得十分投缘,李白就“解我紫绮裘,且换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这件衣服真的当酒喝了,可能再也没有赎回来,从此以后,我们在李白诗中就再也看不到这件“紫绮裘”了。李白在《将进酒》中高呼:“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饮酒意兴之高简直无人能比,他在南京的饮酒经历表明这番豪言壮语绝不是大话。

李白这次喝酒的地方叫作孙楚酒楼。酒楼因孙楚而得名,故址在今下浮桥下,西水关南侧,大概离今天的水西门广场不远。孙楚是西晋名士,年轻时立志高隐,直到四十多岁才出来做官,元康三年(293)就去世了。他从来没有在建邺做过官,平生足迹也没有到过江南。《世说新语》中有几则他的佚事,说他伉俪情深、恃才傲物、能言善辩、喜欢排调等,并没有说到他爱饮酒,更没有提到孙楚酒楼。他的孙子当中,孙统和孙绰都知名于东晋,也跟南京及六朝有关系,酒楼与他们是否相关已不得而知。有一次读到今人编的《金陵掌故》,上面说孙楚东晋时侨居金陵,常邀朋友到此饮宴,人们仰慕孙楚的才名,故以之命名酒楼。这种说法与年代明显不合,恐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许,孙楚只是酒楼主人的名字,与晋代名士孙楚毫无关系,后人以讹传讹;也许酒楼名为“孙楚”另有隐情,事出有因,只是目前无法查实罢了。这就像在南京城西南花露岗上原四十三中校园内发现的阮籍衣冠冢。阮籍确是嗜酒如命,不过,他一生足迹也未到过南京,怎么会埋在南京呢?莫非是后代子孙怀念祖先,所以有此一举?或者是好事者的伪托?时过境迁,要说清楚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

孙楚酒楼后来几乎成了酒楼的代名词。喝酒的人登上酒楼,就不免想起李白和孙楚,平添了一段风雅情怀。宋代王庭珪《和胡观光登酒楼》诗就这么写:“李白夜登孙楚楼,楼中玩月苦淹留。”由于李白的关系,宋人周应合在《景定建康志》中干脆改称这座酒楼为“李白酒楼”。“客大压店”的事例并不少见,但“大”到连店名都一起攘夺而去,就匪夷所思了。明初,人们在孙楚楼旧址之上重建一座别致的酒楼,取名“醉仙楼”。这醉仙楼是洪武初年间京城十四楼之一,但民间乃至风雅文士仍然喜欢称之为“孙楚酒楼”。在这一楼名中,似乎重叠了李白和孙楚两个名人的身影。明人易震吉写了一首《清平乐》词,不说别的,单表“金陵美酒,孙楚楼中有”。直到清初,这座酒楼还矗立在秦淮河畔,于是“楼怀孙楚”被列为明清时代的金陵四十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李白当年醉此楼,楼旁花木尚清幽。而今过此荒凉极,后起愚园亦废丘。”这是民国张通之在《金陵四十八景题咏》中的描述,遗憾的是那时这座酒楼早已遭废弃,连后起的愚园也只剩下一片荒丘。

“不求回报的”

王安石

元丰七年(1084)以前,王安石的游兴最高。他的足迹踏遍了这座城市,所到之处,常常题壁留诗,孙权陵、南朝九日台、东门白下亭、长干、台城、栖霞寺,都留下过他的诗句。有时在壁上见到故人的题诗,也禁不住感慨系之。有时,他也乘一叶扁舟,沿青溪,转潮沟、运渎,入秦淮河,再到城南的雨花台,或者到城西的清凉山、赏心亭。山边河畔,小桥流水,绿柳垂荫,春梅吹香,让他流连忘还。“覆舟山下龙光寺,玄武湖畔五龙堂”,也常常勾起他的怀古之思。王安石是很有历史感的人,不过,他晚年的怀古诗不如写景诗好。他有四首《金陵怀古》,其中写道:“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山水寂寥埋王气,风烟萧飒满僧窗。”“黄旗已尽年三百,紫气空收剑一双。”道理当然不错,话却说得比较质直,不如那些山水游览小诗,有景致,有情趣,还可以帮助我们在想象中重构南京的文化遗迹。

王安石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城外的钟山。他特别爱这座山,心心念念都是钟山。《游钟山》四首之一:“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口口声声都是钟山。游山,或是独游,或是与友人结伴而来,无不有诗。《金陵郡斋偶作》:“移床独向秋风里,卧看蜘蛛结网丝。”这是在乍起的秋风中,对着忙碌的蜘蛛,体会着投老归来的悠闲。在王安石眼里,钟山亘古如斯的悠悠白云,是与城市的万丈红尘相对立的,它代表着山林的清静,隐逸的高洁,代表着另外一种价值取向。在他笔下,钟山仿佛是陶渊明的武陵源。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空水澄鲜,从稀稀落落的住家中,时而传来几声鸡鸣犬吠,衬托得四周更加宁静。他在《即事十五首》中描摹过这样的景象,他的黄昏岁月就沉浸在这样的景象中。

半山园不偏不倚,恰好处在山林与城市的中间地带,既在山中,又在山外,妙在若即若离。“半”是王安石精心选择的字眼,也是他晚年心理的一个象征。王安石似乎很喜欢这个“半”字。《戏赠约之二首》之一:“城郭山林路半分,君家尘土我家云。莫吹尘土来污我,我自有云持寄君。”约之是王安石友人段缝的字,家住金陵府治东北青溪之上,离江总故宅不远。那是一个热闹的所在,多的是尘土与喧嚣,王安石有意避开了。不过,一个在政治风浪中搏击了一辈子的人,老去之时,恐怕也未能完全摆脱城市的尘土吧,虽然他更钟情的是钟山的白云。“割我钟山一半青”。只要一半,便显得谦抑冲退,绰有余地,在昔时的城市与今日的山林之间,便有了回旋进退的宽绰自如。

盛夏的一天,王安石从半山园骑驴出行,路上遇到来拜见他的提刑李茂直。王安石下了驴,就与李茂直坐在路边,很随便地谈了起来,这一谈就到了太阳西斜。李茂直叫手下打伞遮阳,日光正好漏射在王安石身上,李茂直赶紧叫手下把伞往王安石那边挪移一下。王安石不在乎地说:“不必了。假如来世做了牛,还要在太阳底下耕田呢。”王安石晚年喜欢和僧徒往来,这话当然是佛家转世轮回的套语,不过也可以看出他的随适、洒脱和恬淡。

钟山一带,王安石最常去的是八功德水、法云寺和定林寺。定林寺始建于南朝,四周新松老柏,荫翳幽静,一道清泉从寺前潺潺流过,为山林平添佳致。山门前,寺僧新修了一条平路,游人寻访,可以免去屐齿之劳。王安石在寺里专有一间居室,叫作昭文斋。他平时常在这里读书,有时就借宿于定林寺中。这个时期,他往来的多是林下之士,包括不少名僧。其中有一位赞元禅师,是王安石早年的好朋友。王安石晚年住定林寺之时,稍觉烦躁,就去拜访赞元,二人相向默坐,大有王维诗所谓“安禅制毒龙”的意味。“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他也说过,“尧桀是非犹入梦,因知余习未全忘”。看来,恬淡宁静的背后,也未必没有一些骚动。常常到佛寺参禅静坐,就能说明点问题。

有一次,王安石与老朋友俞秀老一起去半山寺。这一定是在元丰七年大病之后。这场大病使王安石元气大伤,神宗皇帝派太医来诊治,病愈之后,他将自宅半山园施舍为寺,皇帝赐额为报宁禅寺,又称半山寺。中午,王安石在半山寺里打盹,秀老偷偷骑了他的驴,去法云寺看望宝觉禅师。王安石发现后,就罚俞秀老作一篇《松声诗》。可惜,这样的风流韵事不能持久,过了一两年,王安石就去世了,埋在报宁寺即半山园附近。“黄鸟数声残午梦,尚疑身在半山园。”就这样,他永远留在了南京。请允许我这样望文生义:半山,报宁,这至少可以概括他的后半生吧。

因为政治的原因,他曾经被人咒骂,也因为政治的原因,他曾经被人遗忘。他的故居曾经长期不开放,后来渐渐开放了,可是去瞻仰的人太少。当年,王安石看到城东寺边的一丛菊花,曾说:“不忍独醒辜尔去,殷勤为折一枝归。”今天,还有多少人有王安石这样的雅情深致?某个秋风萧瑟的黄昏,我独自站在半山园旧址前,禁不住伤感起来:王安石给这个城市的很多,而这个城市回报他的太少。

叶落知秋。也许,他根本上就是一个不求回报的人。

编辑 | 金少帅

本文节选自《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有删改

《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

程章灿 著

原标题:《李白与王安石的city w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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