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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大学之后,我们几个农家子弟要走的路

2018-09-17 11: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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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东阳(上海大学中文系2017届毕业生,现为全职公益从业者。向往美和未知、自我与自然。)

马尔美拉陀夫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总得让人有路可走呀!”

有路可走,我们这几个孩子总归也还走在路上——几个农家子弟而已。

一转眼,我们几个竟也是大学生了。世事艰难,选择实在十分有限。上大学对我们来说,也许还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学是曾经幻美如今零碎的梦。现在,当我们处在这众声喧嚣之中,回身照望自己那寂寞的魂灵,那些火焰似乎仍在影影绰绰地燃烧。

一切似乎过去,又似乎难以越过,那些逝去的时光如同一汪静水,我不禁要把手中的笔投向那水面,看那些波纹荡漾的生命,如何展现他们的彼时和此刻。

我:向何处去

要写自己,那是最难的。

有时候,闪念间记起小时候,那时候真是果敢、坚定、纯直,不由得心生烂漫的敬佩。这种感觉,在我复读的时候,时常把我围猎——我成了自己的猎物。如今,这个猎物也不知是否已经逃脱,而现在我却只想再去重温那种感觉。

复读那一年,一走进那荒芜的校园,老师第一句就告诉你说:“没有经历过高四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完美。回想那时的自己,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大概是一次班会。班会到了尾声,老师让同学们上去讲点什么,复读的高压之下,总还得通过学生自己来振奋自己一下。当时我刻意算着时间,压着点儿最后一个走上讲台。我拿起一只蓝色粉笔,用其侧面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相信未来。然后,我激动得上下嘴唇打颤,朗读了食指的《相信未来》。再后来,我先是批判高考一番,然后大谈梦想,似乎带着某种使命感,期望唤醒迷梦中的青年们。现在想来,我真是有趣,当时竟然妄图以此来自命为启蒙者。

然而,这样一讲,大家却变得安静起来。我依稀记得,当时在那被灯光照得亮堂而刺眼的教室里,课桌上堆着高高的书本和试卷,与教室外浓浓的黑夜极不相称。

我们的教室是一座四层小楼,专门为了复读生而建。这个学校是我相邻的一个县的一高,简称“县高”,以专业复读而在小范围地区小有名气,毕竟出过好几个我们整个市(地级市)的文理科前几名甚至状元。有一个学生考上北大,那学校就根本不用做广告了,复读的学生自会相继而来,有相邻县区的,也有市区的,当然更少不了本地的。这里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差,复读嘛,本就不能那么安逸。男生宿舍是那种很破的筒子楼,一到夏天,两栋楼之间的小院子里,都是光着膀子洗漱冲凉的男生们。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宿舍有空调。

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一个高中要想有好的教学成果,只能选择以“衡水中学”为典范。当然,实际上并没有真的达到那般疯狂,稍逊一点儿,也仅仅是稍逊一点儿。于我而言,这样的模式所带来的消磨感才是最可怕的。这种消磨如同拿着一把并不开刃的刀,在绳子上来来回回的割磨,那声音在空静夜里令人悚然。

还好,这些终究过去了。过不去的只是那时的选择和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复读,对于我而言,是一个重要的选择。事情的发生和存在似乎总是峰回路转,光怪陆离。如果当时我在征集志愿时有所选择,今天就不会来到上海,可能就去了一个偏远地方的二本院校。我到现在也不明朗,第一次高考时,为什么会那样的失常,最终的成绩是离二本线还差几分。这个成绩对于习惯了处在安逸、自我良好状态中的我,的确很是震动,它击碎了我对大学的种种期待。对于家人来说,这成绩更是出乎意料的。虽然他们也曾担心我考不好,但还只是担心我考不上一本而已。我虽然不在所谓重点班,但在次重点班里成绩还是十分突出的,如果发挥比平时稍好一点,一本还是有相当大的希望的。

我的父母像所有普通的老农民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上一个好大学,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至于考上了好大学之后的事情,他们其实是无法理解和把握的。父母由于结婚并不算早,现在算来,父亲已有50岁,母亲也48岁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不停地奔波挣钱,家中的光景总还算过得去,在我们村里应该也是中上游水平。

父亲初中毕业就跟着建筑队去盖房子了,后来又学了铺地砖,比盖房子挣得多一点,就一直干到现在,积劳成疾,自不用说。

母亲前些年的时候,应该是在我上高中之前,一直在家里操持家务,照顾我上学。

那时候,我上小学在村里,上初中也就在镇上。由于中考成绩很好,当时很光荣地去了离家一百多里地的市一高(地级市),也就不能每周都回家了,大概三四周才回去一次。于是母亲也就开始去离家不远的市区(县级市)各大宾馆饭店去做客房工作,当然是为别人打扫客房。每天骑着电动车,来来回回在时光里一穿梭就是六年多,直到现在。

前几年,我们还得种地,一到农忙时候,父母常常更加辛苦。当然,也没有那么辛苦,这些年已经好多了,村里基本是机械化收割粮食。

现在,村里的地已经承包出去,这让村里的劳力们有了更丰裕的时间去干活挣钱。年轻人跑的远,大都是去南方的厂里打工。年纪大点儿的多是在市里(县级市)搞建筑、装修之类的工作,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近些年来,房地产事业在我们那小城区里不断兴盛,使得附近村里各家各户的光景也好了不少。

不知道是该荣幸还是叹息,村子里我们一同长大的这群孩子中,只有我考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一本。幸亏是考上了,不然复读了还没考上,村里人大概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第一次没考上,说出去大家都不信。这孩子不是学习好吗?我们镇初中当年就他一个考去市一高了,他怎么可能啥也没考上?我无法知道父母当时会怎样应对这些尴尬。总归是复读了,也考上了。可是,那复读中种种矛盾的心境,我只能自己品味。那些跳跃的火焰,也许会灼伤别人,甚至是父母。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父母理解那些火焰呢?那时候面对高考,我所进行的反抗,父母并不知道,尽管我反抗的方式只是写点儿东西。现在,翻开那被我写满了反抗的本子,重温那个逝去的个人,那里有理念的论辩,苦闷的呐喊,有冷眼看世情,一心写悲苦。我不能忘记那对小联:天地任我行,鬼神由它去。横批:惊天地,泣鬼神。

无论如何,现在终于上了大学。母亲有次突然对我说:“你看人家孩子都有个理想目标啥的,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天天想的啥。我也不期求你太高,以后有个好工作,生活好点,在城里有个家就行了。反正就你一个孩子,我和你爸就希望你过好,即使我们过得差一点也没关系。”其实,我跟她说过自己大概喜欢读读写写。然而,她当然不会觉得那样可以是生活;而我也当然不会觉得那不可以是生活。

我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答母亲的,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向何处去?

小超人: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想法

小超人,那是我私自给他的外号,他的名字,没那么重要。我们之前并不认识,复读的时候才遇到,后来就同在一个班,一个宿舍。在那次班会上,他也上去发了言,前面的人讲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唯有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我要写的人。现在,每每回想起那些宿舍熄灯之后的暗夜长谈,倍觉亲切。我们谈未来,论现在,甚至幻想,逃离。

有次,我们不知怎么的争论起来,论题是如果现在不上学了,我们去南方,找个商机,能否成事。我说不能,他说能。

他说:“比如说家具厂吧,广东不是有很多家具厂,我去过,就是订做高档家具的那种。咱们可以先去当几年学徒,打几年工,把门路都摸清了。然后,打工积攒一些资金,就可以开始单干了,先从小做起,慢慢再做大。上地理课的时候不是还讲东南亚有个国家红木家具做得好,林木资源丰富,到时候也也可以去那边进货、学习。”

我说:“事情那有这么简单,说成就成了。”

他说:“那你说说我说的哪一部行不通?只要想干,事情总能干成。”

我也说不上来哪儿行不通,只能说:“那你现在能不上学了吗?”

很显然,不能。

他和我不是一个县的,不过也相邻,我去复读的高中就是他家所在的县的一高。他的家庭,从光景上来说,可能并不太好。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但他的爷爷奶奶也还需要照顾,他的奶奶又经常生病。他说他父亲像所有普通的农民工一样,扛起大包去远方打工,甚至还不如他们,他父亲觉得自己已经快负担不起这个家庭了。所以,他一到假期,一般都出去打工。上次我们聊天,他说上大学两年了,她也两年没回家过年了,也没怎么走亲戚。他甚至觉得除了自己父母,爷爷奶奶,别的什么亲人亲戚,恐怕并不那么可靠,真遇到什么事,还得靠自己。

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就是从那次班会上他讲自己的打工经历开始的。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听完,心里就想:这家伙是小超人。

大二寒假的时候,他在空间里发了一条状态,说他今天安检的时候把领导给查了,领导也没说什么,终于体会到了凌驾于领导之上的感觉,这感觉不错。原来,他去东莞打工了。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活儿干的,他告诉我就是先坐火车到东莞,下车了就去那些厂区问他们招不招人。到了一个厂,问保安厂里要不要人,保安说:“就缺保安,你来吧。”也就去了。

当保安他是有经验的,他还感叹自己也许跟保安这种工作有缘。高考没考上那年暑假,他第一次去打工,就是干保安,在附近一个县的小煤窑上。他说:“我觉得这个职业比较特别吧,那时候文弱书生一个,干重体力活也不现实,保安还是比较合适,保安不需要啥。虽然说不太累,但是它是个熬时间的活儿,就是有早班和晚班。晚上如果是夜班的话,就不能睡觉,而且还有人突击检查,要求比较严。当时我站的是一个七道岗,在一个半山坡上,周围都没有人烟,上面还有几个火车道,晚上还负责看门。因为是煤矿,灰尘、煤尘比较大,穿着鞋,一脚下去,白袜子就变成黑的了。保安看着轻松,其实它是个令人恐怖的职业,你闲着的时候,时间会过得特别慢。但是那时候想法也比较简单,也会带本英语书,有时候太闲了,总得找点事儿干,那时候自发学习的愿望也比较强。

遗憾的是,他的成绩并不好,最终上了一个大专。他本来和我一样,是文科生,最终却选择了土木工程专业。说也奇怪,那一年,他报的那个学校这个专业正好文理兼收,他说也许这是他的机遇。他的家人当然希望他考得好一点儿,但也不会苛求。成绩这种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行了。对于最终的成绩,他当然不满意,发挥也有点失常,但也不抱怨,这就是自己的水平,没办法。

我们聊天,不免聊起高考,复读。我对这种模式的态度很矛盾,但可以确定的是对其没有多少好感,那种消磨感令我难受。他倒不这么觉得。他说:“高考也挺好啊,我觉得这几年的学习,还是挺有用的,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要说这种模式吧,我觉得也是一种锻炼吧,要想有点成就,总得吃点苦。”

苦是吃了,他的大专也上了快三年了,马上也就要毕业了。毕业了,未来就更近地逼迫人。关于未来,他也不敢多想。找工作,挣钱,回报家人,过上更好地生活,每一个农家子弟最朴素现实的期盼大概如此。那城市孩子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吗?有,怎么可能没有。可是,他们不必再去想如何进城了。

那天,他告诉我说,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奶奶了,奶奶身体不好,老是生病。有一段时间,他在他的QQ状态上写着:奶奶,等着我,我一定要好好孝顺你。

可是,现在,他还在不得不与那迫近自己的未来周旋。

我问他:“未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其实咱俩都差不多嘛,都是农村孩子,那些现实的愿望大概一样。也没有那么功利,尽自己所能吧。”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他上次还说自认为自己骨子里是个文人,他为为数不多的两个爱好之一就是篆刻。他说有一次我们通完电话,他刻了一枚印章,上面写着:共沐天泽。对于文人,总归是有不同的定义,但我知道,他是说自己对于家国天下有所感怀,苍生渺渺,其心微微。甚至,我还记得复读的时候,有次我们聊天,他说自己其实想走政治道路,那时候,他看了《邓小平时代》没多久。

于是,我问他:“你不是说其实自己骨子里是个文人吗?”

他说:“对,这话我说过。虽然我现在学了土木工程,但还是经常看点闲书的。文理相调和,也挺好。平时也看点中国哲学那一类,谋略类,经商类的等等。其实吧,在我心里,有种东西一直存在,就好像是某种指引一样。不管现在如何,有些事儿我想要去做,也一直在做。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这种想法,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毛孩儿:我要拯救地球

一开始他说他已经忘了高考和复读那时候的事情,甚至大一的有些也忘了。

忘却,也是一种可怕的事实。

说是忘却,其实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彻底。纵然时间在记忆的大地上呼啸而过,总不能裹挟一切而去。即使有一片大地已经寸草不生,静心倾听,也时有精灵在那里跳舞。

所以,他怎么会忘光了呢?他可是毛孩儿(我给他起的外号)。他姓毛,索性我就叫他毛孩儿了,毛头小子一个,长得也不高,胡子也不多。他和小超人一样,是一个县的,不同乡。我和他从高二开始到复读一直是同班同学,也是朋友。高二,高三,他和我一样,过的有些悠然。对于高考,并不是那么在意,只是把它当做一个跳板,一个进入理想化了的大学的工具。甚至,也不想着非要进多好的大学。我复读的时候,其实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仅仅是云南大学,风景是我当时择校的第一考虑点。又是和我一样,他这样的安逸势必也要被第一次高考失利所打乱。之后我们一起复读,现在他在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

聊起高考,他说:“其实说出来,你都不信。我高考发挥失常了,虽然最后成绩相比平时来说稍好。我语文老是答不完,中考时候也是。”

语文,那是他最重视的科目。那时候,对于文学,我们都已有些想法。犹记得那时候,有几天时间,我们俩如同信徒一般,在课上传递着写满了对话的小本子,为各自所感怀和认识的世界辩护,他易敏感,我易偏执。可惜,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那个本子也不见了。

幸好,我们依旧可以对话。

他说:“我感觉自己现在变化最大的是心态吧。高中时候差不多是个小愤青,不过现在有时候也是,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的。现在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有时候负责统计一下课程反馈。学生们真是难伺候,老师照着教材讲,他们觉得老师就会讲教材,不按教材讲,又埋怨不讲教材。有时候我在心里都骂他们:不想上学就不要来了,真是够了。现在很多人拿无知当个性,不是我的优越感,而是真心这样感觉,人心浇浮。我以前想要把自己疏离出去,不那么入世,现在觉得还是要做点什么。但是现在恐怕热情减退了,也不是说理想磨灭了,可能是平和了点吧。”

我问他:“你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他说:“我觉得张载那个‘横渠四句’不错。可是,他又告诉我,他也没想着有多大成就。以前也幻想过,自己有一天如何如何,万人景仰,但谁没幻想过呢?他现在觉得以后要至少让父母生活好一点,自己也不想为钱的问题发愁,这些是基础的东西。他感叹道:美好的事物那么多,却根本接触不到。

钱,真的是个挺重要的问题。我去过他家,说实话,房子破了点,堂屋是很旧的瓦房,院落也不完整,院墙就随意垒了下,至于厨房,在堂屋左前方,差不多像搭的砖瓦棚一样。在他村里,一路走过去,也算是差的了。他父母都在江苏打工,前段时间腿有病了,他说到现在都没好。他唯一的大哥,大专毕业几年了吧,还是没个正经工作。

他说:“我都不经常想家庭的问题,想起来就感觉压力好大。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家里又要盖房子了,反正就是很多事情。”

我问他:“那你不是考研吗?”

他说:“其实有时候我都想着就不考研了,我常常想我们考研是为了什么,治学?我觉得还是先立身比较好,不然没有资本,读书只会让自己难受。我是这样想的。

以前,我们也聊过考研的话题,记得他说他要考古典文献学,他很喜欢古人古书古言。然而,话锋一转,他又说要考研考博的话,时间好长,不想让父母等太久,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这样一说,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竟然没有这样想过。越是长大,越是想要赶快独立起来,反哺家庭,至少得先独立起来吧。

独立起来,这在以前我们的幻想中,大概是排在最末位的事情,因为觉得这并不是那么困难。那时候少年意气,一颗心就装下了天下。

上次,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不是高二的时候,还说自己要拯救地球的吗?”

他也半开玩笑似的回答:“现在我也想呀,拯救地球,哈哈。”

那时候,他说他要拯救地球,我们都笑他:“地球不需要你拯救,你还是拯救自己吧,你把自己拯救了就算不祸害地球了!”

如今,他自己也笑了。不是笑自己,是笑我们。

英豪:做一个济世者或一个侠客

在某些时刻,我不得不将他称之为超人。对于这样蓬勃的生命,我总是忍不住要回想起他那夹杂着白发的乱发,他喜欢拔自己的白发。

他叫英豪,姓什么倒不重要。现在在我家乡河南的一所二本院校上学,经济学专业。我们是初中同学,初中的时候他就是个特立独行,放荡不羁的人。初中毕业,他去了我们的市一高(县级市)。

聊起高中,他说只有两个字:心酸或者辛酸。高考所带来的那种消磨感,必然是与他的气质相斥的。三年里,他基本没怎么学习,时有消沉,书倒是读了不少。红楼梦,平凡的世界,诗歌,散文,武侠等等,时有幻灭又时有幻想,幻想做一个济世者如刘伯温,或者做一个侠客,仗剑走天涯,除尽天下恶人,尤其是贪官污吏。然而,一提起高考,他就说只想让高考终止。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考上了一个二本,这在我们那小高中里水平尚可。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有些天才的,尤其是读书的天才。现在,他告诉我,自己一年加上电子书才读了不到两百本。他用“才”,是因为知道有人两年读了五百本书。他读文学,读历史,读思想,读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东周列国志,剑桥中国史,读马克思,毛泽东,鲁迅,唐德刚,读唐宋传奇,四大名著,人物传记,民国往事……

这些东西,正蓬勃了他的乱发,让他时常在凌晨四五点将这些东西抛向虚无。他习惯在这个时间段在空间里发说说,内容或议论批驳或诗词抒情。他说这时候比较安静,思路比较清晰,适合写东西。他的空间日志里,是虽然不规范但十分严肃的论文或者读书总结。

然而,这样的他是孤独的。除了网上有几个聊得来的,生活中是非常个人的。

这样个人化的自我,在面对黄土地上的家庭时是十分困难的。

我问他:“你如何跟家里人沟通呢?”

他说:“家里人嘛,都是那样,最关键是我能赚到钱、他们想让我考研,但考研有什么意思呢?浪费时间。我还是想学陈寅恪,游学,就是代价大了点。要是赚到钱了,家里人就不会说什么了。现在机会是有的,只要敢去做,反正也没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最近股市不错嘛,可以去耍耍,虽然小股民免不了被玩弄,但我们可以搭车,我已经在搞技术分析了。以前假期还打工,现在,我也要以钱赚钱。

还好,他家中并不只是他一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大哥。不经意间发现,其实我们是一个镇的,两个村子相距不过十来里路。他告诉我,他初中的时候周末回到家里就基本全靠自己了,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去北京或者西安。这样一说,原来他也曾是一位留守儿童。

这位曾经的留守儿童,如今以通常的观念来看,大概十分愤青。他总是能有所发现,大概是因为书读得多了,时常有所感怀。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很普通的人。我想这就是他的天才所在,他用他的天才读读写写,那头夹着银丝的乱发依旧蓬勃。

那次我问他:“你投过稿吗?”

他说:“投稿?没意思。还有规范和审查,我喜欢随意一点。”

我对他说,他这样的发声倒像是平凡生命的静默之声。

我,小超人,毛孩儿,英豪。时光也许从来不曾带走我们,可是我们却把光阴切得零碎,零碎得似乎不可避免要从手心溜走。尘世纷繁,最是不能荒凉了那时间。所以你看,我想我们有路可走,因为总得让人有路可走。

2015.07

(本文为上海大学教师吕永林开设的《非虚构写作》课课程作品之一,原名《“有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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