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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为什么总象征着背叛?

2023-08-28 18: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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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这种带有奇幻色彩的动物,对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从《封神演义》到《聊斋志异》,狐狸总是会化身为蛊惑人类的女妖,她们狡诈而邪恶,善于欺骗和背叛。

除了神秘的典故和传说之外,狐狸的意涵有更深层的解读空间。思想家以赛亚·伯林曾有过著名的关于狐狸和刺猬的论述:狐狸是多元论者,刺猬则是一元论者。他将那些凡事归于某个单一的中心识见的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普鲁斯特归为刺猬型;那些思想呈漫射状、行动与观念有时互无关联,甚至相互矛盾的作家,如乔伊斯、普希金、巴尔扎克,则归为狐狸型。

出生于前南斯拉夫的荷兰裔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在融私人经验与文学评论为一体的《狐狸》一书中将狐狸解读为在虚构和现实里穿梭的图腾,当作家把亲密之人的生活写进小说,他就化为了狐狸;可是在今天,狐狸依然象征背叛吗?杜布拉夫卡笔下的狐狸是一连串无法被精准定位的脚注,也是在世界的雷区中游走的作家本人。在书中,我们跟从她的讲述,走进谷崎润一郎、纳博科夫、布尔加科夫等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狐狸是背叛与狡诈的象征,也是作家的图腾。

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01.

一则关于背叛的故事

俄国作家鲍里斯·皮利尼亚克(Boris Pilnyak)的《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A Story about How Stories Come to Be Written”)有一个简短的开篇(全文总共才十几页),讲述了他是如何在东京非常偶然地遇到作家田垣的。引荐者告诉皮利尼亚克,田垣因一本小说而成名,小说描写了一个欧洲女人,一个俄国人。但若不是皮利尼亚克在苏联驻日本K市领事馆的档案中瞥见了一份索菲亚·瓦西里耶夫娜·格涅季奇—田垣的遣返请求,作家田垣或许早已被他永远地抛诸脑后了。

负责接待皮利尼亚克的茹尔巴同志是领事馆的秘书,他带皮利尼亚克去了城郊的山上看一座狐狸庙。皮利尼亚克写道:“狐狸是狡诈和背叛的图腾。如果一个人的身体被狐狸的灵魂占据,那这个人的整个部落都会受到诅咒。”寺庙坐落于一片雪松林中,在一个直直垂入大海的石头峭壁上,庙中有一座祭坛,狐狸可以在上面休息。从那里望去,在一片阴森的静谧中,山峦起伏,大海蔓延开去。在这个神圣的地方,皮利尼亚克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故事是如何写成的?

狐狸庙,以及索菲亚·瓦西里耶夫娜·格涅季奇—田垣的自传(同样由茹尔巴同志提供),激励着皮利尼亚克提起了笔。由此我们得知,索菲亚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读完了中学,好做一名教师,“直到有人跟她求婚”(来自皮利尼亚克的点评):得知她“和成千上万的旧俄女孩并无不同”(皮利尼亚克的点评):得知她“傻得像一首诗,但十八岁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又是皮利尼亚克)。

在俄国,女人们的生平都如出一辙,“就像同一个豆荚里的两粒豌豆:初恋,失贞,幸福,丈夫,孩子,罕有其他”。直到“船停靠在敦贺港的那一刻”,她的经历才激起皮利尼亚克的兴趣,“这是一段简短而不寻常的经历,让她从成千上万个外省俄国女人中脱颖而出”。

这位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年轻女子究竟是怎么登上这艘驶往敦贺港的船的?利用索菲亚自传中的片段,皮利尼亚克详述了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生活。索菲亚在一栋房子里租了一个单间,日本军官田垣也租住在这里。根据索菲亚的自传,田垣“每天洗两次澡,晚上穿丝绸内衣和睡裤”。田垣会说俄语,但他总会把l念成r,听起来很奇怪,尤其是在大声朗诵俄语诗歌时,比如,“夜晚啊,吐入(露)着芬芳......”

虽然日本军法条令禁止军官和外国人结婚,但田垣还是向索菲亚求了婚,“以屠格涅夫的方式”。启程回日本前——由于俄国人即将涌入符拉迪沃斯托克——田垣给她留了一张清单,还有些钱,让她去找他。

索菲亚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坐船到了敦贺,在那里,日本边防警察将她扣留,询问她和田垣的关系。她承认他们订婚了,于是边警又去问了田垣本人,建议他取消婚约,让索菲亚回符拉迪沃斯托克,但他拒绝了。不仅如此,他还把索菲亚送上了开往大阪的火车,他哥哥会在那里接上她,把她带回他的村子,那是他的家人生活的地方。他自己则任由军警处置,案子迅速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决:他被开除军籍,处以两年的流放,但服刑地点就在他的村子,在他父亲那座“被鲜花和绿树掩映”的房子里。

这对新婚夫妇过着甜蜜的隐居生活,夜晚充满了热烈的肉体激情,白天则是自由自在的平静日常。田垣是个令人愉快的人,虽然他寡言少语,更愿终日寄身在书房中。

“她爱慕、敬重又惧怕她的丈夫:敬重,是因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彬彬有礼又不苟言笑:爱慕与惧怕,则是因为他那强烈的激情能摧毁人的灵魂,征服并削弱人的意志——这里的人指的自然是她,而不是他。”皮利尼亚克写道。虽然她对丈夫了解不多,但婚姻生活仍令她满意。田垣的流放期正式结束后,这对年轻夫妇仍旧留在村子里。然后,突然之间,记者、摄影师纷至沓来,扰乱了他们的隐居生活......就这样,索菲亚发现了丈夫每日藏身书房的秘密:在这两三年间,田垣写了一部小说。

她看不懂,求他讲一讲书里都写了什么,但他一直闪烁其词。随着小说大获成功,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有了帮他们煮饭的用人:还有一个私人司机,负责开车送索菲亚去附近的镇上购物:田垣的父亲“向儿媳鞠躬时,比儿媳对他还要尊敬”——索菲亚开始享受丈夫那本她未曾读过的小说所带来的声名。

直到一位会说俄语的首都记者来访,她才知道小说的内容。田垣整部小说写的都是她,描述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记者把她带到镜子前,“她看到了书中那个活灵活现的自己”。小说巨细靡遗地描写了她如何在激情中战栗,她的腹部如何颤动,这倒没什么。可怕的地方——令她害怕的地方——还在后面。她开始意识到,她的整个生活,以及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被观察的材料,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她的生活。她的恐惧由此开始,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残忍地背叛了她。

皮利尼亚克断言,在这个蠢女人的自传中,关于她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童年和学校教育的部分平淡无奇,而她笔下的夫妻生活片段,却包含了“朴素清晰的真实语言”。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索菲亚放弃了“爱情、著名作家妻子的身份,以及那段动人的碧玉般的日子”,要求回到她的家乡,符拉迪沃斯托克。

02.

狐狸,是作家的图腾

“故事就讲到这里了。

“她......活出了她的自传,我写下了她的传记。他......写了一部精彩的小说。

“我无意评判别人,只是想反复回味这一切,特别是,故事是如何写成的。

“狐狸是狡诈和背叛的图腾。如果一个人的身体被狐狸的灵魂占据,那这个人的整个部落都会受到诅咒。狐狸是作家的图腾。”

田垣真的存在吗?索菲亚呢?我们很难知道。但不管怎样,阅读这个巧妙的故事时,读者一秒钟都不会想到,苏联驻K市领事馆、索菲亚的故事、她的遣返请求,以及作家田垣,其实都是虚构出来的。读者仍沉浸在震惊中,既为这个故事残酷的真实感,也为这篇简短的传记所拥有的力量。它由两场背叛组成:第一场是作家田垣所为:第二场则是作家皮利尼亚克犯下的,出于同样的创作冲动。

在绝大多数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狐狸的象征性语义场中都预设了狡猾、背叛、谄媚、虚伪、欺诈、自私、鬼祟、傲慢、贪婪、堕落、肉欲、报复,以及避世,经常与一种卑下行径联系在一起,总是陷入各种痛苦纠葛,沦至失败者的境地,其个体属性决定了它与更高等的神话生灵绝缘。在任何象征性的解读中,狐狸都被置于低等的神话生物序列中。在日本神话里,稻荷神(InariŌkami)是主管丰产和稻米的神,狐狸则是他的使者。既然是使者,自然仍属于人类这边,属于尘世的范畴,无法触及高等的领域,即神圣或灵性的领域。

在印第安人、因纽特人、西伯利亚人和中国人中,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有一只狐狸,每天早上都会褪掉皮毛变成女人,然后去找一个穷人。穷人发现这个秘密后,把她的皮毛藏了起来,于是女人成了他的妻子。等到她终于找到皮毛,就又变回了狐狸的样子,永远地离开了他。

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狐狸总是被想象成一个骗子,一个奸诈小人,同时也会以魔鬼、女巫和邪恶新娘的形象出现,或是像中国神话中那样,是死人灵魂的动物化身。在西方民间传说里,狐狸无一例外都是男性,即列那狐:在东方则都是女性。在中国(常被称作“狐狸精”)、日本和韩国的神话体系中,狐狸都是变形和幻术大师,是夺人性命的欲望女神,是一个女妖。在日本神话中,狐有不同的等级:可以是一只普通的野狐,也可以成为一只神狐,为此她必须等待千年。这种等级是由尾巴的条数来标示的,其中最高的有九条。

如此说来,皮利尼亚克似乎是对的,文学这一不忠行当的图腾,狐狸可谓当之无愧。

03.

狐狸如今意味着什么?

故事究竟是如何成为故事的呢?在皮利尼亚克生活的时代,文学语言强大且处于支配地位,影像年轻而令人兴奋。而在我生活的时代,文字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我们怎能指望那些新技术的使用者,那些身体与精神都经历了蜕变、以图像和符号为语言的人,去阅读不久之前还被称为文学作品,现今则被泛泛称作书的东西呢?

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那就是在我生活的时代,魔法已经遭到了永远的放逐,虽然我无法解释它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过去比现在要好。任何胆敢对不同时代进行比较的人,不但很有可能遭到驳斥,而且往往就是错的。过去的许多时刻对我们而言都充满魔力,只是因为我们不是它的直接见证者,或者即便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些时刻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管皮利尼亚克如何试图剥光她的衣服,女主人公索菲亚仍像以前一样迷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读皮利尼亚克的故事,每一次都会沉迷于他天才的讲述?“魔法”这个词可能选得很拙劣。

比如,我们今天会如何看待皮利尼亚克故事的核心意象——狐狸呢?从网上数不清的非专业影像图片来看,伏见稻荷大社类似于日本的迪士尼乐园。在今天的社会规范中,皮利尼亚克关于写作伦理及狐狸是背叛的图腾的寓言故事,很可能会得到相反的解读。如今的口号会变成类似下面的样子——狐狸是狡诈和背叛的图腾:如果一个人的身体被狐狸的灵魂占据,那这个人的整个部落都会受到庇佑!狐狸是每个人的图腾,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权!

换在今天,索菲亚会迫不及待地把她和田垣的情色生活写下来,并借助视频材料进行充分宣传。现如今,把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展示出来,已经不再是一个伦理问题,或一种选择,而是一种自发自动的行为:每个人都在这样做,也期望别人这样做。皮利尼亚克能想到吗,他的孙女会用双手,在随便什么网站上留下自己真诚无害的印记,说她喜欢屠格涅夫的散文和蒲宁;喜欢跑步;不相信政党;相信如果人人热爱工作并诚实地完成它们,事情就会变好;说自己脾气不好,容易生气;说不希望伤害任何人?皮利尼亚克孙女的简短传记与成千上万同类传记有何不同?

“在神户的山上......有一座庙,里面供奉着狐狸的图腾。在直直落入海中的峭壁上,在远远高出大海的地方,一整座城市在古松翠柏间拔地而起。铃声在寂静中回荡。越是进入深山,越是荒凉寂静。那里立着一座座小小的祭坛,上面是工业生产的陶瓷狐狸,质量还不如集市上廉价的木雕狐狸头。有天晚上我在神户的集市上,只花一日元就买了十个这样的狐狸。”皮利尼亚克在《日之本》中这样写道。

日本动漫产业有着数十亿美元的体量,不知皮利尼亚克见到会作何感想?我看了几眼,得知那种眼睛像台球一样又大又圆的狐狸(动画片里的蓝色小狐狸!)是日本动漫中的人气角色。这些狐狸会变身(就像古老的日本传说中那样),能够随意地从狐狸变成少年——少年的身体配上狐狸的耳朵和尾巴竟毫无违和之处。如果皮利尼亚克造访今天的日本,看到年轻人佩戴着人造(狐狸?)尾巴,通过遥控操作(垂下——竖起——摇晃)向周围的人传递主人的情绪状态,他会如何看待这一切?从寂静的神庙中酣眠在祭坛上的狐狸,到狐狸角色扮演和人造尾巴,只用了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

遗忘的火山灰不断落在我们身上,慢慢将我们掩埋,那是灰色的、不会融化的雪。我们都是脚注,我们中的许多人将永远不会有机会被阅读,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生命,一个脚注的生命,不懈而绝望地挣扎着,在用尽全力却仍将沉没之前,努力停留在表面上。我们不停在各处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那是对抗空洞的痕迹。空洞越大,我们的斗争就越惨烈——

mein kampf,min kamp,mia lotta,mujboj,mijn strijd,minun taistelu,mi lucha,my struggle,moja borba…

留在我们身后的是成千上万再也找不到时间去看的图片和影像记录,过上几年,就算我们偶然发现其中一段,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或什么时候拍的,身边那些人又是谁,甚至不能确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留在我们身后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火山灰,新的覆盖旧的。日本动漫电影中的蓝色小狐狸用它们蓝色的小尾巴、台球一样圆润的眼睛,清洗、扫除、抹去了皮利尼亚克的故事,以及它们自身的神话传统,最后,用蓝色的、遗忘的微笑,将我们催眠。

《狐狸》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译者:刘伟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社:北京日报出版社

出版年:2023-3

编辑 | 细雨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及封图:《封神》《画皮》《梦》

原标题:《狐狸,为什么总象征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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