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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所在的位置,是人之智慧选择

2023-08-29 12: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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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书所放的位置与读书者所在的位置,有着密不可分的缘分安排。当书遇见了懂它的人,书就是束之高阁的神明,照亮世间苍茫。

文/凌仕江

刊于2023年8月17日《文学报》

有时,面对凌乱的书房,我会十分自责。想一想,我有多久没有整理这个世界?

当兵时,我一个人在高原上的小木屋,每天都会梳理墙上为数不多的几行书目。承载书本重量的旧木板,看上去很不规则,有的像歪打正着的独木桥,却是我从废弃的仓库找来嵌入墙体的,宛如彩色稻田。而书则是尼洋河岸战士的分别礼物,它们塞满行囊,随我一路风尘抵达拉萨。有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有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尽管书页已经泛黄,抚摸无尘的封面,如同种植荒野的庄稼,它们填充了战士异乡的无眠之夜。从某种意义讲,文学营养的故乡,远比一个人来时的故乡,更富有超越精神的可能。

在高原,晚熟的人眼里似乎永远目中无人,唯有天空、大地、石头、云朵、虫草、河流、雪山、经筒、鹰群、草原、莲花、星星、故乡这些虚近又深远的意象,主宰我对世俗的渴望。有时,面对极地的天河,一个人异想天开的壮举,不过是一滴蓝墨水在空中的舞蹈。

想象是世界上无价的添加剂。常记起一位眼神里装满慷慨和正义的诗人,在铁路尚未翻过唐古拉抵达西藏之前,他天天呐喊着要给春天提速。第一回拜访他时,他正在房间里酣睡。那张离地面很矮的床,被四周一本本竖起的书,沿床边转折成一个回廊。躺在其中的他,如同海面飘浮的一具灵魂,远去的大师陪着他安睡在黑夜的宁静之中。

红尘试图偷走我的天真世界,但远古阳光和雪水稀释的光芒,有一万个不答应的理由。如今,整理书房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尽管生活中我已拥有两个书房。一个是家居生活阳台改造的未名书房,通体白色的书架,塞满了青春时期一路积攒下来的书,以及太多报刊零散文字,那是我曾经独自上路的诗和远方,是我白天黑夜无法自拔的文学留痕。书报之间,搁置了少许藏戏面具、擦擦(一种模制的袖珍泥佛)、水晶、九眼石项链为代表的摆件,它们全部来自西天的阳光和冰雪深处。

另一个书房名曰“藏朵舍”,这是我积蓄心力闭关耕读写作的地方,也是我会晤友人的私密场地。比起家居阳台一隅的“未名”,“藏朵舍”离我生活的地方直线距离2.5公里,之于读书写字作画,环境相对独立纯粹,虽处繁华闹市,想要挣脱欲望之绳的捆绑,就必须让自己藏得住,纯到底,舍得下。

此地存放的书,多是我告别高原后的拥有,其中不少友人相赠的著作。它们有的被外地来的年轻人,顺手带走,再也没有物归原主,还惦念下一次能从这里顺走什么好书。即便如此,我依然欢迎年轻人再到此一游。除了木梁上挂满的多彩哈达,还有风压不垮的海棠和四季常青的琴月榕。每一条哈达都隐藏着故事,它们是我一次次深入藏区的见证。几面墙的书厨呈原木色,进门转角可见象牙白的木颗子,从墙上垒到天花板。一枚硕大的牦牛头颅,正视着进进出出的脚印,侧墙上悬挂着一幅黑金唐卡,内容叙事大致可见人生轮回的过程。

起初,在没有建立“藏朵舍”之前,我常常在家人们熟睡之后,翻身跑进“未名”,摁亮桔色灯盏,席地而坐,打开一本书,像一座小小的脱模泥塑擦擦,回到寂静的旷野,所有书页中的文字都携带着圣物般的生命,虔诚地聆听擦擦发出的召唤,书与擦擦的距离总是若即若离又相得益彰,擦擦不用担心如同子民的文字看清自己的表情。

可是,当有一天孩子趴在“未名”地上,仰起头望着我阅读时愁绪万千的面孔,那一刻栀子花顿时失去了芳香。从此,我开始逃离“未名”,其实我是在逃避孩子清澈的目光。可我终究难逃青春的追杀,生怕孩子从我的表情中,神速地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尽管世界永远不可能有真相。不断疯长的孩子,一天天把“未名”当作他的苦修之地,那排山倒海的作业,如一地鸡毛紧密摞压着“未名”的每个角落,凌乱、压抑、紧迫,他方格子里极不工整的书写,就像快要散架的骨头,甚至我来不及抽出一本书,认真凝视他埋头隐蔽太久的脸。

在家中,在“未名”,我无法回到一个人专注阅读的氛围。

在“藏朵舍”,有时拿起一部著作,给来访友人签名,我会念念有词,像是自言自语,感觉在交待什么。友人不解,我翻开《藏地孤旅》扉页,展现到他们眼前,看吧,这些高高在上的菩萨,出自青海热贡年轻人精湛手艺的唐卡,笔画精细,上色考究又唯美,画面主角有童子观音、金刚萨垛、迦叶佛……是缘也是眼,他们一直在天边看着我们,理应配得上高抬贵手,善待人间……

我想表达的是,有些书就应该放在最该放的位置。书所在的位置,有时是人之智慧选择;但很多时候,太多书被搁置在无人理会的角落,命运几近尘埃落定的垃圾。比起二手书市场上跑出来的签名本,它们的命途比起著书之人的真性情,可谓多舛惨淡。

其实,书所放的位置与读书者所在的位置,有着密不可分的缘分安排。当书遇见了懂它的人,书就是束之高阁的神明,照亮世间苍茫。

一位博学友人藏书读书的地方,是我走出闹市去往郊外的心之向往之地,在一幢宽敞通透明亮的建筑里,端祥一本本图书的本来面目之余,时时可以移目窗外高大的紫藤和凌霄花树。这不是他的家,而是他为安放书之灵魂所精心构建的家园,墙上古老的牌匾“寒梅著花未”,诗句出自唐代王维,书体却是弘一法师,且不必问诗意,只是两者结合,书卷已弥漫墨香,侧身每一排书之间便有了格外被凝视的珍贵。在窗外碧绿的银杏树和鹅黄的柳树掩映下,远处雪山下饱浆的麦浪,随风荡漾,浮现于此,所有不同朝代的书,不管什么样的封面、什么样的装帧设计和内容,好像都有了被审慎相待、被珍重阅读的珍贵品质。

每每静观于此,我都不忍伸手抽取一本翻阅,它们静坐于那一排排庄严的书柜中闭目养神,生怕我身上尚未消除的喧嚣城气,破坏了它所在的位置。

原标题:《书所在的位置,是人之智慧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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