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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读过大学,为何能成为中国最后的大师?

2023-08-31 12: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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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在近代中国,钱穆是一位传奇人物,他这一生只做两件事——读书与教书,但把每一件事都做到了极致,有人称他为“中国的最后一位国学大师”。他一生先后授课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等高校,写下通史巨著《国史大纲》,在文化飘零的时代为国人留下一座通往中国文明与历史的桥梁。

钱穆一生在学术上拥有无数令人惊叹的成就,但他的成长路径却与大家想象的完全不同。钱穆并非书香门第,没有多少家学渊源,正相反,他从小家境贫苦,中学念到一半,学校就因为辛亥革命解散,始终没有机会念大学。用现在的话说,钱穆在青年时代,是一位货真价实被生活困住的“小镇青年”。

原生家庭的窘迫,被糟糕的时代打断的求学之路,充满变化的社会环境,这就是当时“小镇青年”钱穆面对的一切。但他却凭借着自己的“一根筋”,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从江苏无锡的小乡村,一路走上了北京大学的讲台。

钱穆1895年出生,这一年,也是清朝遭受重大挫败和日本签下极度屈辱的《马关条约》的一年。出生不久后钱家家道中落,沦为赤贫,父亲去世后,他考入常州府中学堂。

1911年,他转入南京钟英中学。但钱穆在这里并没有顺利的拿到中学学位,因为撞上了辛亥革命,学校宣布解散,中学肄业成了他的最高学历。求学生涯受阻的钱穆“自此升学绝望,一意自读书”。当时,实际年龄只有17岁的钱穆,来到乡间小学任教,一路教过小学,教过初中,几乎把当时中国的基础教育教了个遍。

从1912年春天,到1922年秋天,十年间,钱穆奔波在乡村的讲台上,虽然没有继续学业,但他也没有停止学习。钱穆曾直言,其间虽有遗憾,未能进入大学深造,但他“虽居乡僻,未尝敢一日废学。”在这段时间里,钱穆勤勉自学,在学问和思想上都有了很大的发展。

钱穆治学的道路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一条不可能,无法想象的道路。他没有家世,没有学校的导师提供资源,甚至连图书馆都没有。但他却敢一头扎进故纸堆里,钻研中国传统文化。他一生在战乱和动荡中治学,以抉发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主要精神及其现代意义为宗旨。他对中国的光辉的过去怀有极大的敬意,同时也对中国的光辉的未来抱有极大的信心。他觉得这些“旧学问”值得做,则无论条件如何,无论手里的资源有多少,无论时代的风潮如何,他都只知道,这事,得一直做。

早年丰富的教学经验,也为钱穆后半生的教育事业埋下了种子。新亚书院是一个和钱穆分不开的名字,也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之一。从新亚书院中,走出了学者余英时。新亚书院的办学理念及现实关怀,和钱穆毕生的治学心得息息相关。他与新亚书院的故事,也是了解钱穆其人的一个重要窗口。

1990年8月30日,钱穆在台北去世,今天是钱穆逝世三十三周年,就让我们借用钱穆眼中的自己,和他与新亚书院的故事,来纪念他。

创办新亚书院

新时代杂志社的编者,要我自述生平。其实我认为自己一生不论是求学或做人,都不足为训。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甚么可以提供别人参考的。且以读书来说吧,我是一个自修苦学出身的人;因为幼年家境清寒,父亲很早去世,使我没有机会像一般青年人一样,由中学而大学,从师研究,或出国深造,我常劝勉青年朋友,非万不得已,仍然应当按部就班,完成正规的学校教育。

谈到做人,我是一个不好高骛远,不跨大步,脚踏实地的人。主张做人必须平淡、切实;言顾行,行顾言;知到哪里,行到哪里;今日知到此处,今日行到此处。在我的青年时代,正是满清末年,当时的一般父兄师长,通常是以诸葛亮、王阳明、曾文正,这三位道德、文章、事功兼备的人物,作为勖勉子弟们师法的楷模。我一径遵奉诸葛武侯的“谨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曾文正的“扎硬寨,打死仗”,作为做人的格言,生平受他们三位先贤的影响最深。我既然承认自己是一个言行谨慎,并非不顾现实的人,一生只知道治学教书,过去从来没有实际参与过其他任何社会事业。既无资本,又无准备,怎样忽然会凭着赤手空拳,办起新亚书院来呢?

以我当时的情况,在香港要想办一所小学都不可能,居然要办一所大学性质的学校,简直像摸黑路一样的冒险,这不也是不足为训的事情吗?记得起初向当地香港教育司办理立案手续的时候,申请表格上有许多项目必须填报,例如老师们的待遇,我就填上每月支给港币八百元。

教育司的职员问我:“经费从哪里来?”我回答说:“没有。”他又问:“既没有,为甚么要填这个具体的数目呢?”我说:“因为你们本地的官办小学,教员月薪都是这种待遇,而我邀请的老师,都是曾经在大学里教过十年二十年书的教授,我决不能把他们的待遇填得太少了。”对方又问:“万一他们知道了,来问你要钱呢?”我笑着答复说:“凡是知道我空手办学校的目的,而愿意来帮忙的朋友,就不会计较这些的。”

钱穆

“宁可失掉吃饭的工作,不愿失去求学机会”

我创办新亚的动机,是因为当初从大陆出来,见到许多流亡青年,到处彷徨,走投无路,又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到台湾来;而我觉得自己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们失学。同时,也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适当的路可以走。虽然没有一点把握,但始终认定这是一件应当做的事。起先是丝毫没有经济的凭藉,前来求学的流亡青年,十有九位都是只身在港,他们本人的衣食多无着落,进了学校,还要想法子帮助他们解决生活问题。

当时我们的免费学额,竟占了全部学生人数的百分之八十。我记得那些要求入学的流亡青年,他们之间有一句这样的话:“我们进教堂,只可以获得半天的安慰;我们进了新亚书院,好像重新得到了一个家,整个心灵获得了寄托和慰藉。”且随便举两个例子来证明那些学生们的苦学情况吧。我们现在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在校学生,他起初申请入学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是一位两腿带着六七处伤疤的退役军人,住在调景岭难民营,担任日夜轮流守卫的工作,有一点低微报酬,可以维持生活。为了想到新亚来读书,就向营方的负责人要求全部改调守夜的职务,竟没有得到允许。他说:“如果我的志向迁就了现实,一天也不能生活了;宁可失掉吃饭的工作,而决不愿失却求学的机会。”

后来他的难友们同情他这种刻苦好学的精神,有意成全他,就联合起来要求把各人的夜班都和他的日班互换,主管也感动地让步了。从此以后,他就夜间守卫,白天上课。自调景岭到学校,快步跑一趟要费两个小时,他每天在黎明前就动身,步行赶到学校上课,傍晚又忙着跑回去准备接班。后来,我觉得他如此奔忙也太辛苦,就将他安置在校内担任传达,作一名工读学生。因为英文根柢差一点,他现在还没有毕业。我们学校里原先是没有工役的,另外为了成全一个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让他在校内一面做工役,一面抽空随班旁听。他又利用晚间到一家相当大专程度的夜校上课,后来我又调他到图书馆工作。这个青年,他最近已经向加拿大的一所大学,申请准了奖学金,快要去留学了。

从上面所讲这两个小故事里,就可想象得到许多流亡青年,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仍然不忘记求学上进。为了成全他们苦学的志向,起初只设有免费学额,后来则设有奖助学金额。蒙各方捐赠的奖助学金额,占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经常还有增加。

本院所聘的董事,早先都有一个默契,不忙着要求他们在经济上的帮助,只需他们的同情,作精神上的支持。起初两年,各方面的人士多半不敢公开支持我。捐款常是支付现钱,几百或一千的支票,也不敢签注受款人的名字,而且要求不要公布捐款人的姓名身份,为的是怕影响本身的安全。

“我是一个只适宜于闭门读书、上堂教课的人”

对于筹集经费,我总是尽力去设法;对于支配用途,我从来不擅作决定,做到绝对经济公开。学校之内,不论大事小事,都由公开的会议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做到绝对意见公开,也可以说是做到了“教授治校”。

我们开始创办这所学校,自问对于教育宗旨方面,确实具有一番理想和抱负。我们鉴于整个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鉴于我们自身所承受的时代苦难,我们认为当前的大学教育,至少有两个目标应加注意:一、人类的文化价值。二、个人的生活理想。

要使前来求学的青年,对于这两项目标,都能深切感到它的重要性,而对这两项目标懂得追求,懂得探讨,懂得身体力行,懂得为此而献身。我们该知道,今天的中国人,正受尽磨折,历尽辛酸,陷在奋拔无从的深渊,中年老年人,多只随分挣扎。青年们则如迷途的羔羊,要在迷惘的路程上摸黑前进。

即就新亚学院的同学们来说,有些是生活在饥饿线的边缘上,有些是流亡的苦味永远占据心头,多半是今天过了不知道明天,这样处境的青年,若我们不能给与他们以一个正确而明朗的人生理想,那在青年们的内心,很可能泛起一些连他们也不自知的种种异样心情来。我们常认为,若非对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有一肯定价值的认识,中国青年们终难找到他们的人生出路。反过来说,若使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们,各自找不出他们的人生出路,所谓文化传统,将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会渐渐烟消云散。

中国文化有其五千年悠久传统,必有其极可宝贵的内在价值,我们应该促使中国青年,懂得爱护这一传统,懂得了解这一传统的内在价值,而能继续加以发扬光大。我们创办新亚书院的宗旨是:

本校创办,旨在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并旁采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东西文化,为人类和平、世界幸福谋前途。本此旨趣,本院一切教育方针,务使学者切实瞭知,为学做人,同属一事。在私的方面,应知一切学问知识,全以如何对国家社会人类前途有切实之贡献为目标。惟有人文主义的教育,可以药近来教育风气专门为谋个人职业而求知识,以及博士式、学究式的为知识而求知识之狭义的目标之流弊。

本校一切课程,主在先重通识,再求专长,为学者先立一通博之基础,然后各就其才情所近,指导以进而修习各种专门知识与专门技术之途径与方法,务使学生真切认识自己之专门所长,在整个学术个人人生之地位与意义,以药近来大学对教育严格分院分系分科,直线上进、各不相关、支离破碎之流弊。

关于教学方面,则侧重训练学生以自学之精神与方法,于课堂讲授基本共同课程外,采用导师制,使学者各自认定一位至两位导师,在生活上密切联系,在精神上互相契洽,即以导师之全人格及其平生学问之整个体系,为学生作亲切之指导,务使学者在脱离学校进入社会以后,对于所习学业,仍继续有研求上进之兴趣与习惯,以药近来大学教育专尚讲堂授课、口耳传习、师生隔膜,以致学者专以学分与文凭为主要目标之流弊。

我们自知,我们所抱的教育宗旨是正确的,但也是很难实现的。但若不把握这个宗旨向前迈进,则种种物质上经济上的发展,将会失却它的意义,在香港社会上少去这一所学校和增多这一所学校,将会没有甚么分别。

自审才性,我是一个只适宜于闭门读书、上堂教课的人。从民国元年,我十七岁那年开始到小学教书,以及后来到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大等校任教,一直到现在,先后几乎有五十年,没有离开过教书生活。除此之外,就是讲演和写作,在写作方面,陆续出版了三十种书,历年在各报纸杂志刊登的学术论文,还没有汇印出版的,约有一百万字左右。我对写作有一种习惯,就是喜欢亲笔写缮,早年而且全用工整的小楷。

我出生于民国前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五年),岁次乙未,照中国年龄计算法,应当是六十八岁了。先父在十六岁的时候,以第一名秀才入学,被目为神童,可惜身体虚弱,刚到中年就患肺病去世。当时我仅十二岁,我与长兄以及两个弟弟,在家无一亩之地无片瓦之屋的贫困情况下,由寡母劬劳抚育成人,而且都完成了中等教育。母亲毕生辛勤,全为了培育我们兄弟。直到七七事变后四年才去世,享寿七十六岁。我在家庭方面,承受母教的影响最大。

《九零后》

我的祖父、父亲、哥哥,都是在四十左右患肺病去世,而我如今已活过了六十八岁,身体精神都还算健康,这也许是和我一生规律而简单的生活有关。我除喜抽烟斗之外,别无其他不良嗜好。爱好接近自然,喜欢乡村环境,喜欢接近青年,五十年来的教学生涯,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天真活泼的青年人。

我虽然没有好好地从过师,却常接受先哲先贤的影响,除效法诸葛孔明一生谨慎,王阳明知行合一与曾文正的扎硬寨打死仗之外,我还喜欢《论语》里“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这八个字,我自青年时代就常以这八个字来反省、自勉。

“守死”使我在新亚困难的时候,决不逃遁;“笃信”使我深信中国一定有前途,使我一生从不曾放松这信念。还有:我在前清光绪年间读小学的时候,因为作文成绩特优,老师奖赏一本课外读物,我至今还记得书名是“自学篇”,由蒋百里先生从日文翻译过来的,其中记述了四十多位欧洲自学成功的名人小传,一篇篇刻苦勤学的奋斗故事,使我读了很受感动。不过我一直仍认为,青年人只要有可能进学校从师研究,还是循着正规教育的程序以求上进为好。

除非是万不得已,才采取自学的途径。因为在学校里,不仅可以有系统地研究各门课程,还可以与良师益友从切磋琢磨中,增进内心的修养,完成伟大的人格,奠定学业与事业的巩固基础,那比自学究竟要好得多了。

原标题:《他没读过大学,为何能成为中国最后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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