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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与人物的“相生”“相克” ——再谈“新‘小说革命’” | 新批评

2023-09-04 18: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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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文学报》发表王尧《新“小说革命”的必要与可能》一文,并邀集十几位作家、评论家对话,推出《作家、评论家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文章,自此拉开了“新‘小说革命’”讨论的序幕。此后,更多的作家、评论家参与讨论,对于小说的内容与形式、小说的困境、文本的创新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这场关于“新‘小说革命’”的讨论日益热烈,影响深广。

评论家段崇轩《故事与人物的“相生”“相克”——再谈“新‘小说革命’”》一文,从小说“三要素”中的故事与人物的关系入手,强调人物与故事的“相生”与“共荣”。在他看来,以人物推动故事,构建一个“朴素而巧妙,完整而松宽”的故事来让人物自由行走,人物与故事才能双赢,也才能创造出当下时代独特而饱满的典型人物来。

故事与人物的“相生”“相克”

文/段崇轩

小说“三要素”的轮转

小说有“三要素”之说,即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典型环境。三者构成了紧密相依、不可分割的内在结构与机制。后来“三要素”又扩展成“六要素”,即时间、地点、人物、起因、过程、结果,细化了环境与故事,显示了人们对故事情节的重视,但核心内容依然是“三要素”。现代小说是以人物为重心主体的小说。但在小说内部,故事与人物的矛盾、冲突、争夺并未停止,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笔下又有不同的表现;“三要素”的轮转是常见现象。

关于小说的本质特征,小说家兼评论家的茅盾,早在上世纪20年代末就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Novel(小说,或近代小说)是散文的文艺作品,主要是描写现实人生,必须有精密的结构,活泼有灵魂的人物,并且要有合于书中时代与人物身份的背景或环境。”他的观点显然来自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他肯定了小说中的人物、环境要素,但用“社会人生”代替了故事要素。小说要讲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础,但故事却不是小说的最终追求和目的,小说的最高目标是写出“活泼有灵魂的人物”。文学理论家童庆炳指出:“故事中的人物是故事中事件、情节发生和发展的动因,也是使一个故事真正具有意义的根据。从故事情节发生发展的进程来看,人物的作用是推动故事的进展;而从人物自身的审美价值来看,人物则应当是具体生动的形象。”在小说中,故事自然有它的逻辑、规律、意义,但它的主要任务是为人物服务的,它的发生、推进、结局,都由人物始,至人物终。环境同样是小说中的重要要素,既是自然环境又是社会环境,是故事、人物展开的时间、空间。而对现代小说来说,这一切又都围绕人物形象而设置、创造。

中国当代小说70余年的历史,在故事、人物、环境的变动上,呈现出一种循环、轮转的态势。

故事与人物的“博弈”

一个小说家构思、写作中,最棘手的是什么问题呢?往往是故事、人物、环境三者之间的关系。故事如何起承转合、情节怎样体现人物的“性格史”;主要人物的个性、精神既要集中统一又要丰富有序,次要人物与主要人物构成什么样的社会、人际关系;作品中的时间空间形成怎样的自然、社会环境,这都需要精心构思营造。面对一团乱麻似的生活素材、创作思绪,小说家有时会抽出故事的一根线头、人物的一个细节,而后生发、想象、融合、权衡、抉择,逐渐把故事、人物、环境一一理清,化为一体,创造出一个和谐、完整的小说世界。在这一艰难的创造性过程中,小说家对社会人生的体验、积累、认识,特别是对现实人物的谙熟、理解,是至关重要的。同时,小说家对文体“三要素”的理性认识、自觉把握,又是起关键作用的。只有二者都有了足够准备,才会写出理想中的好小说。

在小说文本中,故事与人物,既“相生”又“相克”,而环境与故事、人物,一样是“相生”“相克”的。当故事与人物息息相通,融洽无间的时候,二者就出现“相生”现象;当故事与人物“脾气不合”,发生矛盾的时候,就出现“相克”现象,且故事往往淹没、碾压人物,小说沦为故事。作家福斯特曾悲观地说:“在情节与人物进行两败俱伤的战斗中,情节往往会进行卑鄙的报复。差不多所有小说的结局都显得软弱无力,原因就在于要靠情节来收场。”

在小说创作中,故事与人物,是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小说家写作的触发点,可能是一件事,也许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幕“情景”。此时他的写作目标十分重要,是写一篇以故事为主的小说,还是写一篇以人物为主、创造审美形象的小说,这将决定着他的创作思想、方法以至最终的艺术“成果”。有生活积淀、创作经验的作家,即便是以故事起头,也会把人物融入故事,由人物推动故事,最终让人物与故事“双赢”。如果以人物起头,他更会以人物的性格、精神为主导,设置矛盾、丰富性格,创造出一个独特、饱满的人物形象乃至典型来。这时故事与人物真正达到了“相生”“共荣”的境界。理想的故事情节是:朴素而巧妙,完整而宽松,人物有着自由的空间和用武之地。

然而在有些小说中,故事与人物处于纠缠、矛盾、背离、克损的状态。一些小说家在写作中,沉湎于故事的叙述、情节的铺陈、细节的描绘中,使人物在作品中没有行动空间、立足之地,更难以成为小说的主体。作家对描写的人物不熟悉、无认知,人物成为小说中无生命的“物”。有些作家,对小说“三要素”缺乏清晰认识,对人物理论更无自觉把握,因此在小说中就常常出现,故事与人物分离、矛盾、相克的现象。过度的戏剧化和无节制的生活化,都会给人物塑造带来不便和损伤。

人物为主体的艺术创造

在当代文学史上,关于人物形象的理论争鸣,发生过许多次。重要而切近的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论争,这个论争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末,形成了主体性理论在学术上的主导性地位。文学主体性理论认为,人在创作、作品、阅读的一系列链环中,都处于主体性地位,包括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文本接受者的读者和批评家。也就是说,这三种人、人物,他们都具有自己的独立性、自主性、创造性。具体到小说中的人物,作家刘再复明确指出:“作家给笔下的人物以主体的地位,赋予人物以主体的形象,归结为一句通俗的话,就是把人当成人——把笔下的人物当成独立的个性,当作具有自主意识和自身价值的活生生的人,即按照自己的灵魂和逻辑行动着、实践着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与偶象。”这些思想观点,启迪和拓展了作家们对表现的人物形象的理解和认识,促使他们写出更多丰厚而自足的人物,使新时期的人物画廊不断扩大。但到了后现代主义那里,认为人作为主体已经死亡,人更受到社会、文化、物质、欲望甚至语言的支配、操控,人的异化是普遍现象。而一些年轻的作家们,人生经历简单、生活圈子狭窄、不熟悉更多样的人物形象,又欠缺扎实的现实主义写人功底,于是小说中的人物,大规模地淡化、矮化乃至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离奇、绵密的故事情节,丰富、斑驳的物质世界,神奇、诡异的现代科技……现代社会是人创造的,但又反转来困扰、役使、异化着人。但人永远是世界的主体,因此,重建包括文学主体性在内的主体性理论大厦,是新的历史时期的重大使命。

文学,尤其是小说已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转型期。小说当然需要独特、精彩的故事情节,逼真、夺目的生活细节,原色原味的非虚构场面。但更需要新颖、多样、创新的人物形象。当下小说的人物虽然很多,但多平庸、空泛,出色成熟的不多。事实上,人物形象从类型上看已经有很多种,有评论家曾把人物形象和小说模式分成数种,如性格—社会模式,感性—意象模式,心理—情绪模式,意蕴—象征模式,变形—现代模式等。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性格、精神、命运等,支配、制约着小说的构思以及形式和方法。在短篇小说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性格型人物是最常见的一类人物,但它并不能涵盖、代替其他类型的人物,每一种人物都是一个主体,都具有自己的价值、地位。每一种人物,真正写到“极致”都可以成为出色的形象,甚而达到典型。笔者总结作家、理论家的人物理论,曾把人物形象分成外向型性格类人物、内向型精神类人物两个系列,每一系列又各有四种样态。

先看外向型性格类人物。这类人物大抵属于现实主义人物,强调人物个性,注重故事情节。第一种是性格化人物,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大部分是这种人物。怎样创造新的历史时期的性格化人物,是一个需要重视、研究的文学课题。第二种是类型化人物,彰显的不是人物身上那种个体性格,而是那种人群、民族、地域的共同性格和特征。这种人物容易成为一个时期的代表性形象,具有自己的思想和艺术价值。第三种是共性化人物,类型化人物是某种特征、人格的代表,而共性化人物是某个集团、群体的象征。二者容易混淆,但又有区别,后者更强调的是某种思想、精神。第四种是典型人物,这是写实性文学的一种高级形态。关于典型的学术论述,过去可谓车载斗量,但现在几乎绝迹了。作家们也很少有把典型塑造作为创作追求的了,近二十余年来的小说也似乎没有产生多少典型人物。现实生活中并不缺乏典型,我们的文学也不是不需要典型,需要我们的作家“皓首穷经”地去探索和创造,需要批评家们深钻细研地去研究、开拓典型理论。

再看内向型精神类人物形象。这类人物追求的是人物内在的精神性特征和品格,与着重外在性格的现实主义人物不尽相同,具有现代主义特性。在这类小说中,故事情节不再像现实主义小说那样具有逻辑性、完整性乃至戏剧性,而呈现出纪实性、碎片性、荒诞性等特征。应该说在这样的故事情节中,人物形象有更多的自由度、自主性,更容易塑造得成功一些。但由于一些作家人物观念上的局限,创作经验的欠缺,纯熟、成功的人物形象还不多。这类人物形象有四种,第一种是意象化人物,这种人物有“意”有“象”,意象融合,着力的是人物的情感、心理、人情、人性等,并赋予诗情画意。现在年轻作家的小说,写的大都是意象人物,但写人物浅尝辄止,情节遮蔽人物,远未达到那种“极致”境界,完美的形象少而又少。探索这类人物的内在构成与创作规律,是作家、批评家共同的题目。第二种是心理化人物,这种人物以揭示心理、精神、意识乃至潜意识为重心,而舍弃了人物的外在形象、性格、言行等。这种人物可以达到极深广的心理、精神、灵魂层面,成为具有独特价值的人物形象。第三种是抽象化人物,这种人物在强烈的、荒诞的故事情节中,抽取出人物某种共性的、普遍的本质特征,使人物成为一种精神、理念的象征。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型人物,但在创作上有较高的难度。第四种是现代型典型人物,就像现实主义典型人物是最高形态一样,它是现代主义的最高形态。过去我们把典型圈定在现实主义范畴,其实现代主义同样有典型。现代典型人物注重人物的心理、情感、意识、意志等,为了突出人物的精神特征与共性品格,采用荒诞、变形、象征、反讽等种种手法,使人物形象更加强劲、理性更为凸显。这是现代小说中的至高形象,代表了现代主义的艺术高度。

中国小说家应该有创造现代典型人物的勇气与理想。当性格型人物、精神性人物不断涌现,形成多元、互鉴、共生的格局,中国小说乃至文学会走上更宽广的道路。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故事与人物的“相生”“相克” ——再谈“新‘小说革命’”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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