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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的白天是从夜晚开始的 | 最后的守夜人

2023-09-04 18: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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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村里的哑巴居无定所,被安排住进祠堂,与祖宗牌位相伴,负责续香火和看管祠堂。哑巴平日里没少遭受村民或顽童的滋扰和讥笑,但他不以为意。自从住进祠堂,他找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寄身之处,不仅对祠堂的打理尽心尽力,还自发巡夜,成为村庄的守夜人。守夜人在生活和生命的黑暗中自渡,也在不经意中完成了渡人,以无声的悲悯,成为村庄里悲欢善恶的见证者和守护者。

最后的守夜人

文 | 张复林

守夜人的白天是从夜晚开始的,夜晚就是他的白天。他是村庄的守护神,在祠堂的阴影里,像黑夜一样沉默。

手势,是他与人沟通的语言。我怀疑,手语这个词,源于守夜人的心灵,那是上帝的隐语。他的面部表情,并不像一般人那么丰富,似乎因为语言功能的丧失,情感世界的土壤,也水土流失,变得草木稀疏,一片荒凉。即便幼小的时候,也很少像别的孩童那样,开心时做鬼脸,得意时掩面窃笑。偶与人争辩,也仅是嘴里嘟嘟囔囔,一堆词语含混不清,没有人在意他表达的是什么。更多的时候,是不争不吵,似乎他日常生活的词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愤怒和欣喜的表情。有时候,会平白无故流泪,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泣。

守夜人就是村庄无人不知的哑巴。

因为天生的哑巴,身体一个重要器官的缺失,抑或死亡,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就伴随着嘲讽和鄙视,需要接受世人的怜悯和施舍。自我记事始,他就是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同伴,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小时候,他常常睡在队上的牛栏里,要么睡在人家的草垛里,废弃的砖瓦窑和破土地庙也是他的栖身之所。长大后,族人安排他住进了祠堂,不再四处漂泊流浪。我总是在祠堂里遇见他,但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手势是他和世界交流的标准语言。由于没有日常语言,很多时候,他都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祠堂里,伴着香火和祖宗牌位,以及鼠雀虫蚁度日。

祠堂,是一个家族的宗庙,是祖宗安居的神圣之地。那里流淌着一条家族血脉的河流。而香火,则是后人对祖宗的祭祀,它是宗庙须臾不可或缺的呼吸,彰显家族血脉的流传;若断了香火,就表示没有了后人,宗庙就中断了呼吸。它总令我想到乡间那些破败废弃的屋场,甚或荒野无人问津的孤坟。因此,香火是万不可中断的。

贫穷的乡村,是不配拥有珠宝钻戒那些昂贵奢侈品的。对于哑巴,钟表无疑就是他的奢侈品。从不用钟表的哑巴,却能准确感知时间的刻度,像是脑子里装了一个闹钟。不论寒暑,晚上12点,哑巴会准时给神台上的香炉续香火。这是晚上第二次续香火,前一次为日暮的掌灯时分,正是田野上暮归的农人,卸下一天的疲累,扛着锄头牵着牛,成群结队走在回家的路上,炊烟这只归巢的大鸟,盘旋在村庄瓦屋上空的时候。

每次续上香火,哑巴会顺带清理神案。那是张油漆斑驳的花梨木案桌,有多处裂纹,还有烛火灼烧的痕迹和早已入木的斑斑污垢。也不知多少辈人使用了多少年,像祠堂里的祖宗一样古老。清理完毕,再四下里看看,有没有火烛隐患。若是秋冬之夜,天干物燥,哑巴几乎不睡不眠,整夜坐守在祠堂里。漆黑的祖宗牌前,香火萤光般闪烁,空寂的夤夜,哑巴面色凝重,如一尊不说话的菩萨,注视着苍茫的天地。

哑巴是村庄的守夜人,兼任祠堂管守。这是一个时常被人们忽略的角色。倘若换在古时候,可是村庄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那时候,钟表尚未问世,计时只有原始的计时器,需要打更报时,需要有人负责夜晚村庄的防火防盗,甚至负责守卫提防外族的进攻和偷袭,于是便有了守夜人。

现在很多村庄都没有了守夜人,住户也逐渐分散了,不像以前那样聚族而居。在我生活的村庄,虽然还保留着这个角色,但谁都清楚,这是村里人可怜哑巴,照顾哑巴有个安身的地方,哑巴自然就是村庄最后的守夜人。他不需要打更报时,只需负责给祖宗上香和防范祠堂火烛安全即可,祠堂管守也便成了他的主要职责。因此,侍奉香灯,像点长明烛,上香,燃放鞭炮,以及祠堂卫生的打扫,几乎是哑巴的全部工作。作为报酬,每月有180元的辛苦钱。若在以前,还有一项重要职责,那就是请菩萨和打筶,比如求雨、上谱、划龙舟、新屋开基、秋收庆典、正月接大戏,都要先在祠堂请起菩萨,或打筶择定良辰吉日。现今不时兴老一套了,祠堂功用也就退化了不少。管守是个苦差,钱少得可怜,没人愿意干,哑巴是主动揽下来的。无论春夏秋冬,他干得兢兢业业,从无怨言,似乎管守就是他最中意的职业。

供香、火纸、油烛、鞭炮……这些祭祀用品,祠堂里常年备着。它们是族人按丁口凑份子钱给祖宗准备的。份子钱的一部分,便是哑巴的辛苦钱。平日,都是哑巴独自敬奉祖宗,祖宗似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只有到了正月初一、元宵、清明、中元节、除夕这些重要日子,忙碌的人们,才会放下手头的活,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进贡、上香,孝敬祖宗。

对于没儿没女、单身过日子的哑巴,祠堂就是他的家,而守夜人角色,让哑巴成了祠堂最合法的居住者。除了偶尔替人打零工,哑巴大多时候都安守在祠堂里。默无声息,仿佛一个在自己的时间里埋头赶路的人。

时光在香火中流逝,哑巴一天一天老去。没有谁知道,敬奉祖宗和神灵的哑巴,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炷燃着的香火,感应着天地秩序和四季轮回。

哑巴的衰老,是从干不动地里的活开始的。也不知是哪一天,再没人请他打零工,人们像是遗忘了他。他当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但并未黯然神伤,因为他还可以守护祠堂,可以给祖宗续香火,他并不是个没用的人。但村里人似乎并不这么看,现在的人们,把赚钱看成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对于祖宗和香火,再也不是那么看重了。很多地方,连祠堂也不用人看守,更别说有专门敬奉祖宗的守夜人,祠堂要么一锁了之,要么大门四开,任猪狗牛羊随意进出、践踏,甚或任其荒废倒塌。因此,在村里人看来,哑巴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是人们一贯的态度和看法。有好心人给他送米面,送食用油,送蔬菜瓜果,间或接济他,也只是出于同情,觉得一个孤寡老人可怜,而且还是一个哑巴,更增添了人们的怜悯。这些好心人,就是世上的活菩萨。每次,哑巴都用打躬作揖,表达他的感激。

知恩图报,即便没进过学堂门的哑巴,也懂得这个做人的道理。前些年,村里给了他一个低保指标,可以按月领到160元的低保金。低保金加上那笔可怜的辛苦钱,这些不多的钱,哑巴舍不得花用,除了去村部买些日常用品,隔段时日会买一点时令水果,比如桃、梨、葡萄、苹果之类的,洗干净,自己从来不吃,全部敬奉在神案上,供奉祖宗和神灵。哑巴可不像旁人那样总是有很多复杂的想法,他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那就是用自己的虔诚敬奉,感动祖宗和神灵,让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到祖宗和神灵的庇佑。哑巴的世界里,只有村庄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祖宗和神灵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说的就是哑巴这种人。哑巴吃住皆在祠堂,他本来手脚就不麻利,加之没啥要赶的,自然做什么都慢半拍,摸摸索索的,打理一个人的生活。白天,若有人来,他就坐守在大堂的长条凳上,转动一对宛若深藏枯井的眼珠,四下里看着。干巴瘦小的身子,常年裹一件宽大的深色罩衫,仿佛一团浓缩的黑夜。没人时,就吊着一双油黑的光脚,歪在一把椅背上钉了黄铜皮、辨不出颜色的老式高脚椅子上打瞌睡,那是夏天的时候,祠堂里凉快,正好安眠。更多的时候,则沿祠堂的雕花回廊,来来回回走动,给自己找乐子。梁上一只衔泥筑巢的燕子,一群飞落天井叽叽喳喳争吵的麻雀,墙头飞檐走壁追逐的老鼠,地面一队搬家的蚂蚁,瓦屋上偶尔停落屋脊的乌鸫或者八哥,雨过天晴的傍晚飞舞在祠堂天井上空捕捉蚊虫的蝙蝠,这些来自天上地下的短暂访客(这是人类的自大,以为它们是短暂的访客。其实,广阔的天空和大地,皆是属于它们的领地),都会吸引他看上老半天。这个时候,古老乡村,这位蹒跚而行的老人,在哑巴身上停住了,再也走不动了。

那么缓慢,那么慈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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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许泽红

张复林

江西修水人,作品散见《花城》《长城》《四川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有文字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

原标题:《守夜人的白天是从夜晚开始的 | 最后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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