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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稀释城市

夏佑至
2023-09-04 17:33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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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是一座视觉系城市。这种感觉随着从南往北穿过整个山西高原而不断强化。山西的城市都被东西两个方向的群山约束,从南到北,依次是运城盆地、晋中盆地和大同盆地(以及东边位于太行山深处的上党盆地),盆地之间各有东西向山峦阻隔,每个盆地因此构成相当自足的区域,就像被铁路和公路串在一起的一串糖葫芦。大同位于这串糖葫芦的顶端,城市规模并不大。我曾骑着共享单车,在雨中从城市南端一直骑到北端,又向南折回大同古城,耗时146分7秒,行程14.3公里,因此对这座城市有一种表面但身体化的体验。

大同。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大同和山西省城太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城市被河流一分为二,在太原是汾河,在大同是御河。历史上,两座城市重心均位于河流一侧,在河与山之间筑城,如今沿河两岸特别是河流另一侧都坐落着新城区。在大同,河西的核心是一座仿古的古城,2000年代末至2010年代初的产物。从灰色规整的城墙和高耸的敌楼往下望,城市的高度降低了一个梯度,色彩则斑斓了许多,建筑像从沸腾的锅里溢出来的水,毫无规则地流向四面八方。

大同火车站以南区域,沿着不断冒出来的明代城墙遗址,一直走到以大同古城(以及沿城墙一圈的绿带公园)为中心的中心城区,除了古城本身比较冷清(就像台风的中心反而是空洞),周边居住、商业和交通密度都颇为可观,尽管居住形态在城市东西两侧和南北两端有明显差异,大同仍然显示出一座连续发展的正常城市应有的景观。但一过御河,河东的新城区坐落在连片的滨水绿道、城市绿带、公园和人工湖泊之间,但树木远未成荫,在很大一片区域里,粗针大线地集中了许多文教机构和公共设施。除了大同博物馆几乎被暑假期间汹涌的人潮淹没,博物馆周边那些造型令人头疼的建筑:大剧院、体育中心、图书馆和美术馆,都几乎无人,甚至比古城还冷清。石材铺设的广场地面将这些建筑联系在一起,但在北方白日耀眼的阳光照射下,这些建筑之间的心理距离比同床异梦的夫妇还要遥远。

尽管新城区的绿化覆盖率是令人羡慕的——这组公共建筑更东面的地方,甚至有一座水面面积不小的人工湖。只是在蒸发量如此之高的地方,考虑到无论太原还是大同,城市河流都要通过上游水库来调控水量,不断补水,不免令人担心湖水来源是否可持续,顺带有点担心卫星地图上遍布大同的城市绿化的耗水量问题。

云冈。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8月中旬,云冈石窟的管理机构云冈研究院决定,8月最后两周,第五窟和第六窟从正常开放改为轮流开放。据说是人流太大,影响窟内塑像。摘录公告如下:

入夏以来,云冈游客量持续加大,日均达到2~3万人,致使洞窟内温湿度明显升高,二氧化碳含量较往年升高32.8%,PM2.5均值较往年升高20%,凝结水对洞窟安全形成的潜在威胁日益增大。

云冈景区今非昔比。旅游设施一应俱全,范围比从前大很多,山谷里建设了足够长、足够大、园林式的巨大室外空间和室内空间。这些空间对滞缓夏季旅游高峰季节游客的步伐不无帮助,但游客的心理自有其不可动摇的焦点。这是时间的向心力使然。但在大同,可以体会到一种稀释时间的努力,一种将文化的向心力平摊到更大空间中,从而将游客的注意力从其焦点转移到更大范围的事物——建筑风格的统一性、景观的完整性、城市规划的巧思乃至都市传说——上去的努力。欣赏华严寺薄伽教藏的辽代彩塑时,想起这座主要作为博物馆存在的寺庙将2010年代的仿古建筑与11世纪的遗构打包在一起,不做区分地加以展示,不仅涉及权力与文化之间流动的边界,也反映出一个特殊时代的观念和气氛。那是大同至今不能消受的时代遗产。

和城市连续发展的那种在历史地理的框架里以缓慢、自发、混乱、不均衡、杂处和周期更替的方式形成的景观相比,这种借助少数文化焦点,稀释城市历史/地理/符号内涵的努力,不仅是功能论的,也对应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是审美观念,尽管不能说这种观念曾经导致过像样的现实。我曾经认为,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审美观念背后是权力意志,因为其“反时间”的思考方式与制造历史的权力意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表面上很相似。但从现状看,与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审美观念更相近的,恐怕是那些兴建在城市边缘地带的主题乐园。

仿古的大同古城拥有两条环道。一条在城外,环绕城墙和绿带公园一圈。另一条在城内,沿着城墙脚下,构成进出古城的快速通道。在这两条道路两侧,很多建筑似乎长期陷入停工的泥淖,也许干脆被遗弃。在经由法律和审计确认之前,经济扩张时代的潦草尾声往往持续很多年。这些尾声的持续时间之久,甚至比经济扩张本身长得多。仍然有建筑塔吊在仿古的古城内转动。低密度高档小区工地周围充当外墙的挡板上,广告词仍是十年前的修辞风格:一种相当政治不正确、但因其公然的阶级隔离呼吁,而能深深打动一些人的措辞,只是建筑尚未完工,城外绿带中的树木已经悄然长大。

城市更新中的大同。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环城道路上仍然奔走着普通市民,他们构成了一种噪点般的背景,似乎要衬托出曾经响亮的时代之声到底有多么匮乏和荒谬。当这种声音消失时,并没有一声破灭的巨响,甚至连通知都没有,一切都悄悄进行。就像军队趁着夜色脱离接触,天亮时对手面对的只有无人的阵地。有些保护性的交易一定发生了,但细节无人得知。一些普通人的生计随之消失,他们甚至不知应该抱怨谁。衰退、周期甚至萧条,只在经济学的课堂上存在。这些名词对普通人的影响,只有到文学、电影和新闻史的课程上才能听到。我们看到的是一座失去密度的视觉化城市,接着因为失去其经济和生活方式的深度,正在变成海报。

海报化的城市似乎是为卫星拍照准备的。只有在卫星地图上,它们才能充分显示其视觉匠心。但在身体的尺度上,设计感就被对凶险的感知取代。大同的非机动车道虽然宽广,但逆行的电瓶车数量比我在任何一座城市中见过的都要多。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违反交通规则,冒险逆行,也是因为这座城市对机动车通行效率显而易见的偏爱——路口、斑马线和红绿灯都设置得很少,对面车道之间设置了各种铁面无私、不可能逾越的隔离栏,非机动车要穿过马路去对面车道,要绕行的时间超出了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极限。

8月底,大同下了一场大雨。雨水让普通之物变得愈加普通,让非常之物变得愈加非常。傍晚短短十几分钟,我目睹了两场电动车事故。第一次在古城外的环道上,电动车逆行时碰上突出非机动车道路面的窨井盖,摔倒。车主是一名高中生,幸好没有受伤。第二次事故发生在古城内的环道上,送快递的电瓶车沿着环道倾斜的路面转弯下坡时侧翻,车主是个年轻男人,沥青路面重创了他的腿部。我将他扶到路边,让他坐在马路沿上,问要不要叫救护车,他一时说不出话,令我担心他摔伤了头或内脏。三个女孩围上来,给伤者带来纸巾和创可贴。那些花花绿绿带图案的创可贴,像不合时宜的玩具,点缀着骑手粗壮黝黑的腿上几处可怕的伤口。天色向晚,四城空寂,雨淋湿了骑手的身体,弄得他好像满腿是血。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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