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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新作《上海人》推出:上海的传奇永远不会“脱班”,值得想象和期待 | 访谈

2023-09-09 17: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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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上海书展,都会有一些新书因为挤不上这趟“特快专列”而错过亮相机会。《上海人》就是这样一本被作者沈嘉禄戏称为“脱班”的新书。据悉,该书是南京大学出版社“城市人系列”的一种,沈嘉禄接手这个项目,一方面是因为南京大学丁帆教授的推荐,另一方面也是如作家潘向黎所说:“在我看来,写上海人,尤其是市民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上海人,沈嘉禄是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和他一样文字好的,不如他这样对上海的一切知根知底;和他一样对上海历史有研究的,表达又不容易达到他的鲜活有趣。”

写自己熟悉的城市和人,花去了沈嘉禄整整两年时间,虽然未能如愿赶上上海书展,但他说,上海的传奇永远不会“脱班”,许多作家已经讲述了一百年,现在轮到我们这一代作家来讲述,接下来青年一代的作家也有话要说。因为上海是一直向前奔跑的,它的剧情不可预测,所以再讲一百年甚至两百年都不会重复或厌倦。只要上海这座城市还在,它的故事天天都是精彩的,崭新的,值得想象和期待的。

本期封面人物 沈嘉禄

郭天容/绘

访 谈

记者:《上海人》,书如其名,聚焦于上海与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勾连城市生活、城市历史文化与城市精神。就像作家金宇澄说的,上海是你的痴迷本源,你始终落笔于上海人本身,从不迷失,一切的意趣都在“上海人与上海”的逻辑关系中。

沈嘉禄:我虽以小说、散文创作跻身文坛,但是我对上海城市史和市民生活史一直怀有深厚的兴趣。我没有在外地工作的经历,视野里少了一道苍茫,但我有着三十多年的弄堂生活经验,这或许可算收之桑榆吧。我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多半有一道市井风情衬托着,石库门生活是我的灵感来源。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历史研究进入了一个思想解放的新阶段,这也为我提供了难得的学习机会。考大学时我报考的是历史系,后来阴差阳错读了中文系。直到今天,我在研究历史上花的时间比读文学作品花的时间多。

这本书是南京大学出版社“城市人系列”中的一部。他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请每个省的一位作家来写一写重要城市的人,是散文性质的书写。从出版进度看,已有肖复兴《北京人》、叶兆言《南京人》、范小青《苏州人》、阿成《哈尔滨人》、沈东子《桂林人》、程维《南昌人》等。两年前,南京大学丁帆教授向出版社推荐由我来写《上海人》,本人深感荣幸。当然首先是挑战,即使以最近四十年为一个时间长度,上海故事的讲述者也已结集成一个雄壮的方阵,史学家致力于揭晓历史谜底,作家擅长私人化讲述,这都是读者倾情聆听的理由。将上海人的成长过程置于城市历史的大背景来讲述,并且完成刻划人物群像的使命,需要历史知识和文学修养,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上海人》 沈嘉禄/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版

记者:事实上,进入互联网时代,讲述上海故事不再有门槛。我们在不少纸媒和公号上读到关于上海的文章,有些讲述者可能从未受过文学、历史学的严格训练,但同样讲得跌宕起伏,生动有趣。那么你来写这样一本书,会有顾虑吗?出版社对你有具体要求吗?

沈嘉禄:我没有顾虑,只有被持续加注的激情。我也希望得到出版社的明确提示,但是没有。他们相当宽容,一切凭我的感觉来。如果有要求的话就是两个字:好看。丁帆教授后来坦言,他和出版社关注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了,相信我能够达成他们的预期。

记者:作家孙甘露说你兼有两副笔墨,一是小说家的,一是记者的,“以小说家丰富幽微的体察勾画上海的日常生活,又以记者的敏锐,探究上海的文化在历史发展中或隐或显的影响”。你在写《上海人》时把两副笔墨汇于一体,着力梳理上海人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关系。你是从哪个切入点来写上海人的?

沈嘉禄:我从180年前上海开埠作为起始,这个节点对于上海来说是划时代的,从此上海人的概念就有了质的变化。

在这之前,上海人并没有显著的特征,不能算真正的城市人。上海人有“城里人”与“本地人”之分,两者勉强对应,那是为了方便表达。元明以来,上海人处于稻作文明笼罩之下,种植棉花、稻菽、蔬菜,或者煮海为盐,捕鱼捉蟹;城里人经商,或从事手工业,娱乐业不甚发达。鸦片战争之前,具有宽阔视野、独特行为方式、较高审美情趣的上海人群体还没有形成,即使某人称自己为上海人,比如沈度、董其昌、徐阶、徐光启、陆深等,也仅仅具有籍贯上的意义。

但是开埠给了上海跃出水面的机会。外国资本的进入,租界的辟建,战争移民的大量涌入,西方文化和近代工业技术的叠加与冲击,加之交通南北、襟江带海的地理条件,还有以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游戏规则及由此产生的形格势禁,造就了生机勃勃、光怪陆离的魔都。

在《南京条约》后被迫开放的五座口岸城市中,上海是小弟弟,级别最低,资格最浅,人口也不多,却意外长成了一个体格健硕的猛男。究其原因,不止是百万外省移民的导入,更关键的一点是,在中西方文化的正面碰撞中,上海原住民和集聚上海从事各种进步活动的新上海人,通过冲突与比较,消解了文化差异造成的误会和敌视,取得了谅解和认同。照历史学家唐振常先生在《近代上海探索录》一书中所言:“洋务运动最显著的成绩表现于上海,维新思想的传播盛著于上海,地方自治的成效最彰者于上海,辛亥革命在国内的活动与宣传中心是上海,五四新文化只可能发端于上海,华人参政运动也只是在特殊格局的上海产生,以至于各种市民运动在上海明显地不同于全国。”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磨难与痛苦,所有的慈悲和运气,都是上海成长的条件。

记者:上海城市精神是“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这是历史的赐予,也是上海人的品性和族群印记。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上海原住民与外来移民不期而遇,相向而行,才谱写了上海的传奇。你是否将上海人的群像置于上海城市文明进程之上来讲述呢?

沈嘉禄:那当然,在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中,肯定会发生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而且往往是不可预知的,没有先例可参照的,在后世的讲述中也可能变得扭曲和模糊。所幸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没有被覆盖、没有被大面积地污染,关键时刻还是派用场的。

从对异质文明的抵触到积极的消化、兼容、改造,也使上海人实现了性格的养成,就能坦然领受欧风美雨的吹拂,也能继续吮吸传统文化的营养,同时造就了这座城市杂糅、交融、并存的移民文化。它是上海的文化特质和格局,也是区别于中国其他大城市的鲜明特色。在共存、共建、共享、共荣过程中慢慢炼成的上海人的品性,在此后的历史节点上常常闪烁出迷人的光彩。

记者:讲述上海历史,海派文化往往是一个背景、一条路径,也可以是一个框架。

沈嘉禄:所谓的“海派文化”,在它浮出水面的时候往往是一次无奈的冒泡,是挣扎的状态,不敢大张旗鼓。但它就在争论、嘲笑中站到了聚光灯下,拥抱大众,慢慢聚拢了云团雾气。欧美国家但凡有些时髦的东西,新奇的东西,包括勇猛精进的学说,都能在上海找到对应的坐标,受到各社会阶层的欢迎与学习。

可以说,作为时尚之都和文化高地,灵活通透的上海人接受外来文化最快,受其影响最大,慢慢养成了强大的亲和力与消解力。所以,上海就成了高雅文化的中心,更是大众文化的温床。

记者:给一座城市的人画像,在总体上的梳理和评价之外,往往也会择取一些典例,进行深入的探究,你的笔触却是点到即止。

沈嘉禄:这本书毕竟不是小说,也不是某个人的传记,我选了几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只是简约地写一下,又选了一些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只能虚化、模糊个体身份,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我的重点在于分析上海人的集体性格。

记者:有人说,在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在一千个异乡人眼里,就有一千个上海人。在上海作家眼里,上海人也是千差万别的,作家本身的阅历和生活环境,都会影响到他对上海的感知与判断。

沈嘉禄:你说得很对。我从小生活在卢湾区,太平桥地段,那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街区,方圆一两公里之内就有中共一大会址、《新青年》编辑部、法租界巡捕房、外侨墓园、律师公会、上海美专、海上闻人黄金荣和杜月笙的寓所等,不少书画家也在此栖身。各种文化、各种力量在此汇聚、交锋。在我家所在的一条小马路上,从花园里弄房子到棚户区都有,可以看到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我家所在的弄堂里曾经既有地下党,也有包打听,既有投身妇女运动的女干部,也有被国民党军官遗弃在上海的姨太太和仙乐斯里的舞女,既有致力于国防建设的科学家,也有满口江湖诀的白相人,外来移民是弄堂居民的主体,我从小在这样的社会学校里成长,市民文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很直接地感知到了。

记者:这些故事几乎可成一部或几部小说了。但你的目光显然更集中在更普通的市民身上,试图从他们身上窥见一个城市的来龙去脉,透露一个城市的性格。

沈嘉禄:我对普通市民的感情确实要深一点,观察、体验也更深入一点。也因此,我认识到一定要将上海人的形成置于城市成长的历史过程来分析。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成长受环境影响至关重要,甚至是决定性的。

很长时间以来,上海人被认为精明不高明、小市民习气、胆小怕事、斤斤计较,格局太小、城府太深、魄力不足、虚荣心强、只能做老二,不能做老大……没什么可炫耀的资本,却总是在排外,看不起外地人……是不是这样呢,我认为值得商榷,至少应该置于特定的时空来分析,而且在大量新上海人注入城市血脉的今天,我们应该重新打量了吧。

记者: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是,上海人作为一个群体,承载了相对先进的城市文明,他们的言行举止,就有了样本价值,但有时也会有负面评价。

沈嘉禄:解析上海人,不能绕过让上海人骄傲或尴尬的历史,不能随意改写造成上海集体性格和市民生态的内在逻辑,将作为个体生命的上海人置于宏观面的上海人中间进行对比,或许更有戏剧性和典型性。

上海人在上海的成长过程中,奉献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毕生心血,也因为环境复杂和生存危机,自然而然地显露诸多性格缺陷。可贵的是,上海人也一直在审视自身的性格缺陷,不回避,不辩驳,不粉饰,这份文化自觉使上海人能够与历史对话,向未来瞻望。

记者:或许我们要回到一个概念性的问题上,上海作为一座拥有众多外来人口的城市,它的人群构成是复杂的,并且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人融入这里,成为“上海人”的一部分。新上海人对上海本土文化和上海人的集体性格持何种态度?

沈嘉禄:我相信,新上海人对上海的文化特质是基本认同的,或者说是认同感与日俱增。我每年要在机关、学校、社区给初来乍到的新上海人做讲座,其中一个课题就是“认识上海人”。我觉得大多数新上海人融入这座城市的热情是很高的,他们还在积极地学习上海话,品尝上海风味,努力与上海人交朋友。诚如易中天教授所说:“一个人,不论祖籍哪里,来自何方,只要进入上海,接受了上海文化的‘洗礼’,在内心规范、行为方式和生活秩序诸方面都与上海文化相认同,那么,他就是上海人,就是上海这个‘部落’的‘城市部落人’。”

再说,相当一部分接受过良好教育、又有资本实力和人脉关系的新上海人,他们所挟带的异域文化,是本土的又是国际的,对上海本土文化的影响就不能低估了。忽视新上海人这个群体,将造成历史性失误。我希望更多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来关注他们。

认识这一点,就能增强我们观察、讨论、反思、重建上海市民生态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也可能为其他省市的民众提供一个有价值的样本。

上海是不可复制的,就像一个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上海人是一道流动的风景,他一直在路上,从精神的原乡出发,奔赴理想中的彼岸。

最近几年,上海人的形象更加饱满,性格更加坚韧。对上海人给出恰当的评价,文化工作者责无旁贷。能为上海和上海人写这样一本书,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是十分重要的,为之付出加倍的心血也是值得的。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沈嘉禄新作《上海人》推出:上海的传奇永远不会“脱班”,值得想象和期待 | 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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