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寻找小糖人》：“中文布鲁斯第一人”杭天回归

杭天，音乐人、书法家、古文物鉴赏家。中国最早的布鲁斯音乐人之一，曾被誉为「中文布鲁斯第一人」。

2002年，杭天出版了自己第二张专辑，之后突然放弃音乐，离开中国。

2015年，书法家、古文物鉴赏家杭天回到中国，找回了音乐人的身份。

2017年，杭天把时间都花在音乐上：上半年用一张《十二年后》宣告了自己的回归；下半年，和乐队一起为新专辑做了两轮巡演。

2018年，3月24日，杭天在北京进行了一场演出，这也是他和乐队2018年的第一场演出。

一

2012年，纪录片《寻找小糖人》讲述了音乐人罗德里格斯的故事。这位大半生默默无闻的美国歌手，年轻时曾旅居南非，创作发行了两张专辑后回到美国。孰料后来专辑在南非风靡一时，拥有超过50万张的销量，但歌迷却对这个销声匿迹的美国音乐人知之甚少。回国后的罗德里格斯，对于自己在南非的辉煌同样一无所知，度过了无人问津的漫长岁月。直到纪录片问世，罗德里格斯的故事才被完整地拼接起来。

杭天的前半生与罗德里格斯有相似的桥段。作为中国最早的布鲁斯音乐人之一，杭天从上世纪90年代起进行中文布鲁斯的创作。由于音乐风格超前于时代，没有被当时的歌迷所接纳。2002年，出完自己的第二张专辑之后，心灰意冷的杭天放弃音乐，远赴美国结婚生子。

杭天离开后的中国，光速进入了互联网时代。若干年后，人们在网络世界发现了杭天的音乐，又通过互联网快速传播。年轻的乐迷惊叹杭天创作的超前：「放到现在听也不过时」。但是对于杭天，大家已经几乎一无所知。

没有被同时代的人们接受，却受到新生代的推崇。这样的戏剧性或许就像杭天歌里所唱的那样，他不属于那个时代。

百科词条中，有一段简短的文字概括了杭天旅居海外的生活经历：2002-2015年，杭天从歌坛消失，转向钻研考古与书法艺术，相继出版了古陶瓷鉴赏专著《西夏瓷器》（2010）、《安思远旧藏古陶瓷选粹》（2015）和书法集《杭天草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行路难）》。

2015年，人到中年的杭天回到中国，重新选择了音乐人的身份。45岁，杭天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大规模巡演。这是属于杭天迟到的梦想。

二

1972年，杭天出生在唐山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后来考入北京一所经济类大学。

大学期间，杭天接触到海外音乐，深深沉迷其中，用音乐来抵御小镇青年置身繁华都市的痛苦和迷茫。他开始练吉他、吹口琴，还做起了打口带（破损的进口音乐磁带）生意，因此接触到大量音乐类型。

「有的一听就不喜欢，有的喜欢就继续听，找到好多真正喜欢的音乐。」通过反复筛选之后，杭天疯狂地爱上了布鲁斯。

大学毕业后，杭天回到唐山老家，面对重要的人生抉择，「有过短暂的迟疑」。杭天的哥哥在煤矿工作，他不愿按部就班地成为哥哥那样的工人，于是毅然回到北京，开始追寻音乐理想。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是一个大摇滚时代，也是摇滚明星群起涌现的黄金年代：唐朝、黑豹、超载等乐队与崔健、窦唯、何勇、张楚等人占据了摇滚乐坛的巅峰。

对于杭天来说，那个时代并不美好。在杭天看来，当时以崔健为首的主流摇滚乐，潜意识里仍然充满了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情绪，缺乏独立思考、个人主义的精神。杭天始终没有尝试进入那个圈子，他所坚持的从布鲁斯出发的根源摇滚形式也没有被这个圈子认同，这成了当时杭天作品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由于信息的相对闭塞，乐坛的话语权掌握在少数乐评人手里。人们对于摇滚乐的理解尚且浅薄，摇滚被严重标签化。出完第一张专辑后，杭天在唱片公司的包装下，被贴上了「中文布鲁斯第一人」的标签，这个标签让他痛苦到现在：「人们这个标签来局限我，没有人注意到我歌词里想要表达的东西，包括我在形式和内容上的拓展。」

人们认为布鲁斯和爵士音乐一样，是更高雅、更风花雪月的音乐。 「就像好多洋品牌一样，在西方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是我们却觉得高大上。布鲁斯应该是街头巷尾、讲述老百姓生活的音乐。苦中作乐，黑色幽默是布鲁斯特别重要的创作情感。」

在杭天看来，这是布鲁斯音乐真正的精神内核，他也希望用自己的作品来影响和他一样的小镇青年，用音乐来反映这个群体遇到的问题，激励他们用音乐来坚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但在那个传播渠道有限的年代，小镇青年根本就接收不到这样形式的音乐。杭天抱有极高期望，用真情实感创作出来的的两张专辑反响甚微，还受到误解和嘲笑。事业的惨败导致他生活贫困，精神迷茫且压抑。

其时，杭天的美国女友准备回国读研，要求他一起去美国结婚。杭天放弃了让他绝望的生活和热爱的音乐，留下两张专辑，离开了。

三

杭天在美国经历过一段无所事事、生活拮据的日子。后来美国孔子学院的院长听说杭天会画画、写书法，就邀请他去讲课。为了生计，杭天把少年时期曾下过苦功夫的书法捡了起来，慢慢练就了一套有自己风格的草书字体。

2005年回国一个偶然的机会，杭天对西夏时期的古瓷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过研究后，他发现主流的学界对于西夏古瓷器存在很严重的误解：「我被西夏瓷器这种美感所打动，它传递的那种气息，和我做音乐的某些情绪是一样的，就是想为它说话。」

杭天开始自费前往宁夏研究西夏瓷器，用五年时间写成了《西夏瓷器》一书，并将这本书作为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礼物。在书中，杭天写下了对于孩子的寄语：「愿你将来具有诚实、正直、善良、勇敢之品质，并快乐地享受人生。」

在为《西夏瓷器》做调研的时候，杭天结识了世界级古董商兼收藏家安思远，并开始从事寻找遗失在美国的宋元瓷器的工作，作为中间人帮助中国古文物回流。杭天的经济状况也因此有所好转，摆脱了窘迫的生活。

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生活对于杭天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但进入中年的他，蓦然惊觉自己一天一天老去，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却没有完成。在西方的语境下，很少有人能真正地欣赏杭天所沉迷的中国古代文化。

「东亚的文化太特殊了，和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西方人很难体会杭天书法中的美感，更难以体会其深意，「我的音乐也不会显得那么独特。」

在美国期间，杭天曾经合作过的乐手，以及包括万能青年旅店在内的一些音乐人朋友，从未间断劝说杭天回归国内乐坛。杭天考虑到孩子还小，需要照顾，婉言谢绝。2015年，杭天回国时被乐手们拉着排练，还在江湖音乐节表演了四首歌，一下找回了感觉。

杭天觉得是时候了：「我在慢慢地老去，再不回来，就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四

杭天回来了。

他对音乐的态度变得平和了，不再赋予其太过厚重的意义：「我做好了迎接所有反馈的准备，甚至是没有反馈，我都接受。」

他独自在宋庄租了一间工作室，继续在音乐和书法上的追求，让他在经济上翻身的古文物回流工作被丢在了一边。

杭天对于自己创作者的身份进一步明确，更加注重「自我表达更纯粹地坚持」。

「以前我的音乐里是底层视角，因为我就是底层，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但是依然会忠于自己的内心，用最真诚的态度进行表达。这是不变的。」

他不再执着于何时撕掉「中文布鲁斯第一人」的标签：「我现在觉得，只能是通过不断地出新作品，比如我出一个重金属的专辑，就没法再说我是布鲁斯了对吧？」

对于创作上拥有足够自由和相对满意状态的杭天来说，唯有远离妻儿的生活让他感到痛苦：「非常想他们，现在还没有办法平衡。对孩子有愧疚，对家庭也有愧疚。」

杭天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朴实、隐忍，对于杭天的人生选择没有发表过太多看法。但在去世前半年，精神出现问题的老母亲终于表达了内心的不满：「你唱歌也好，为什么非得唱这种奇怪的歌？」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杭天意识到以前过于关注个人的追求，而忽视了对于家人的关心。这让他非常懊悔和自责。

怎样的生活才能达到平衡？怎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这常常让杭天陷入矛盾。

但对于当初选择音乐这条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是天注定的，我从小就没学会怎么妥协，为此受了很多挫折和痛苦。你只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尽力去平衡。现在这样（骨肉分离），是我必须要承受的代价，没有谁能什么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