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话|白居易：不如意事常八九

唐元和十一年秋，公元816年。傍晚，家船停泊在浔阳江上，我独坐在舱内，正望着夜色入神。

这茫茫的夜色勾起了我对于身世的回忆，顿时悲从中来：年幼时我生活在京城长安的虾蟆陵，家业不算富有，但也衣食无忧。自小习得了琵琶技艺，水平很快就名列教坊乐团的前列。那时的我名震长安，每到我的演出时，无数富家公子争相向我献彩叫好，琵琶大师们也大都叹服我的技艺，同行们也都面露嫉妒之色。多少珠玉，罗裙在表演时被打碎，染脏，我都丝毫不在意。可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青春的易逝，时光在每日的嬉笑怒骂中白白浪费。突然有一天，我的兄弟家人不是从军就是逝去，家道至此中落，我失去了唯一的靠山。没过多久，我的容貌也渐渐衰老，往日的繁盛也渐渐奚落，走投无路的我只好嫁给一商人为妻。可恨这商人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情义，前月去浮梁进茶叶，时至今日迟迟不归，独留我在这浔阳江上任凭秋风瑟瑟......

想至此时，我顺手拾起了放在桌上的琵琶，无曲无谱的杂乱弹奏。我想，也就只有这琵琶会一直陪伴在我左右，知我哀愁了吧。

未过多久，下人来报，说有几人求见，是闻琵琶曲声询问至此。我身为一妇人，深夜见客多有不合，且又在悲伤之余。于是便令下人婉言拒绝。过了片刻，下人复来报，说那几人已移船至我船边不远处，诚心邀我一见，希望为这月色和上一曲，以消闲愁。他们早些时本要分别，听闻我曲而专门寻来。我想这人循声而来，估计也是知琴之人，加之很久无人愿听我弹奏了，于是我决定前去一会。可我还是有些犹豫，迟迟并未起身。只听见外面不停地传来邀请之声，我只好踱步出舱相见。

我见他们船上的仆童正在点灯置宴，那几人皆身着青衫，见我出来纷纷起身问好，我不禁娇羞万分，慌忙用手中的琵琶遮住了脸庞。这时丫鬟在船头为我摆好了椅子，我这才坐将上去，舒缓了情绪，准备弹奏。

我不知他们想听什么曲子，也不敢相问，只好慢慢的试探。待我沉浸入曲调之中时，一阵秋风掠过，不禁又令我念起旧事，心中不免戚戚。不觉然间我把心中之所想都融进了曲调。想到年少的得意，我便曲调欢快；想到如今的凄凉，我便曲调幽怨；想到往日那些看似知心的公子对我虚伪的承诺，我不禁怒上心头，手也不自已的狠狠拨下琴弦，其一声如裂帛般，响彻旷野。这一声也惊醒了沉醉的我，慌忙停下了手中的拨片，整顿衣容。反观四周，满江熙攘的船舫倏的一片寂静，江心一轮残月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触动上。

这时，其中一人在叹息后，站起询问我曲调为何如此悲愤，我见他懂我音律，便将过往之际遇悉数相告。说罢，那人凄然。我答谢告别，欲起身回舱，那人却叫住了我，希望我可以再弹一曲，他愿意为我将此夜之巧遇作诗一首相赠。听闻此语，我良久无言，内心被这陌生之人所深深触动，想必他也是沦落天涯之人。于是，我又坐下，取出拨片，将心中之悲凄惨淡全盘托出，化作乐曲，倾诉于他。在座诸位均情不自禁的掩面而泣，我也热泪盈眶，一曲不能终了。弹毕，那人已将全诗写好，递于下人，转交于我。我小心收好，谢后别过。那人也移船靠岸，与朋友告别后转向城内驶去。

回到船舱内，我令丫鬟点灯，取出那人所赠诗笺，细细看来。看完，我在悲伤之余，多了一丝荣幸和慰藉。原来那人便是白居易，早在京城之时就弹唱过他的名作《长恨歌》，结尾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令我动容许久。他因去年上书谏言而得罪了权贵，被贬官至江州。两年来，灰心丧气，随遇而安。但浔阳此地偏僻，亦无风雅之事可破孤闷。直至今夜听我一曲，触动心弦，感同身受，始觉贬官之失意。特为我赠诗一首，名曰《琵琶行》。

看完，我忙至船头望去，那船早已消失在夜色中，左右各船也皆已熄灯睡去。在一片茫然的秋色中，唯有那江心的月影映在我那两颊的泪痕上。

愿那位过客日后安好，可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