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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的表弟在家乡悄悄去世了|三明治

2023-09-22 12: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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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噩耗

“哥,梁峰去世了。” 表弟小林发来的微信显示是上午10点53分。

这一天是2023年7月31日。

我那时正在羽毛球场,挥汗如雨,中间休息时,习惯性地查看手机,看到这一条时,脑袋突然像被浇了一桶冰水。

我坐立不安,打小林电话占线,舅舅电话也占线,妈妈电话无人接。

梁峰是我姨家老二,我没打电话给我姨和姨夫。姨得过脑出血和脑梗,讲话断断续续,声音抖个不停,还有重度帕金森,不受控的手像在弹琵琶,电话也拿不住;而姨夫十年前就成了植物人,除了吃喝拉撒,早已不知电话为何物。

这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也没马上打给梁鹏,梁峰的亲哥,二人情同手足,梁峰这一走,简直是要了他半条命。我大脑停转,沉默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中午12点17分,小林回电了:“哥,晚点我和你说吧,医生说是心肌梗塞,我现在在梁峰葬礼上……”他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妈有一弟一妹,分别是我舅和我姨,姨最小。他们都在老家生活。

我舅家两个儿子,双胞胎,大林和小林。我舅开公司时赚过些钱,两个儿子当时都送到了国外,读完了本科和研究生。大林澳洲回来后,在北京定居,结婚生子。小林英国毕业后,北京工作了几年,不喜欢首都的拥堵和忙碌,毅然回了烟台。烟台开车回老家只要70分钟,他隔三差五就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看望父母,亲戚家的大事小情他也能帮忙张罗着。

我姨家两个儿子,都在老家,梁峰是小儿子,我们同辈中最小的,今年虚岁29,却第一个走了。

一个多月前的端午节,我回老家,组织亲戚们吃了个饭,姨夫和姨无法参加,他们已经多年没出过门了。席间,我和梁峰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喝白的还是啤的”,他说“可以喝一杯白的”。

梁峰小我17岁,我见到他时,有点惊讶于他头发已经秃了一半。疫情之前的2019年见他时,还是一头密密的黑发。他还未到而立之年,发际线节节败退,这可能是遗传,我小时候记得姨夫头发也不茂盛,也一定有生活带给他的磨损。

我回家那几天,听到好几次妈妈帮梁峰找对象的事。

“俺这个外甥,真叫人愁死了!现在成老大难了,还没有对象!丽丽,你不能帮俺外甥介绍个对象吗?”堂姐来我家时,我妈主动和她提起这事。我堂姐在主管我们当地最大的鲜花店,那里年轻单身的小姑娘如鲜花一般多且美。她一口答应:“我们店里没找对象的年轻女孩还真有几个。你外甥叫什么名字来着……咱们去年不是还一起吃过饭吗?”

“梁峰!”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小伙子长得也不丑,怎么一直没对象?”我姐不相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古训在我们当地深入人心,过了30还没结婚的寥寥无几。大龄没对象的,要不就是长得寒碜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要不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颜值高又有钱的钻石王老五,在我们小城,和星巴克一样稀有。而梁峰既不丑家里也不算穷,不光不穷,名下有房且无贷,在找对象的队伍中这可以排到前30%了。

“现在可不是小伙子了!都快30了!1米8,长得也帅,有房有工作,工资一个月五六千,就是家里负担太重了。”我妈说。

“这条件不错呀!家里什么负担?”

我妈于是讲了梁峰家里的情况。父母双全,但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靠两个儿子照顾。两个儿子,老大已婚,小孩四岁,媳妇脾气好,日常也能帮着照顾婆婆,三天两头给婆婆洗个澡。一大家人住在一套120平的三室两厅里。老大一家三口住一间,我姨一间,老二梁峰和他爸同睡一屋,方便晚上能照顾。

“这样啊……婶,这可不大好找,人家小姑娘一听这条件,谁还愿意和他谈恋爱呢?”我姐心直口快。

我妈说:“如果碰到合适的,不会让他们和老人住在一块的。到时家里会找保姆或者送老人去养老院。”

“那我帮你找找啊!不过,别太急,慢慢来。”

回上海后,我时常想起表弟梁峰,想着他马上三十还没有媳妇的事。

我打电话给我们家族里最有威望最有智慧说话最有份量的人——舅舅。

舅舅从小爱读书,脑瓜活,但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读完初中,他就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在那个年代,这都不叫事。乐观的舅舅从没抱怨,他成了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乡镇企业家,从家里的机械小作坊开始,办过大型机械制造厂、开过饭店旅馆、生产和经营过生物制剂,在90年代企业规模一度产值过亿。后来,随着行业没落,核心合伙人吃里扒外另立山头,舅舅退出了企业管理,只靠在他名下的一栋商务楼收取租金,过着无事一身轻的乡村生活。

我开门见山,说起梁峰的事,问,舅,梁峰家不能把他爸妈送到养老院吗?

“孩子啊,这事没那么简单!”在舅舅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他说,你姨夫兄弟姐妹七八个,如果要送养老院,这事得让你姨夫的们来兄弟们决定,咱们出头不合适。万一送出去,人出问题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舅舅这番话把我问住了,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关。

“让梁峰自己去找他伯伯叔叔们说说呢?”

“他要有这个魄力,也不会没有对象了。这事你别急,我过两天去找找你姨夫的大哥谈谈。这事儿是要尽快解决!你就等我信儿吧!”

我把养老院这想法和梁鹏也说了。他说,哥,我和你说吧,这要是在北京,在上海,在烟台,我肯定这样做了,但是在咱们这儿,不大好。

我自从读大学和工作以来,离开老家有20多年了,他的这番话让我分不清是自己太理性,还是太无情?在当地,送父母进养老院好像就是大逆不道和不义不孝的代名词。

梁峰去世的那天一早,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嫂子去敲门,没动静,推开门后,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上前一摸,身体早已没了热气。而姨夫当时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全然不知亲生儿子就在他身边死去了。120医生赶来时,说他死于心肌梗塞,死亡时间推算已过了四个小时。

“梁峰两年前还得过一次脑出血。”梁鹏电话里说,“这几天他老说头疼,本来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工作太忙,一直没抽出时间。结果就出事了。哥,我弟还是个处男。他这一辈子,连省都没出过,跟着我们,也没享什么福,这一走,也算提前解脱了……”

梁峰走的那天,姨妈眼泪一直没停过,眼神呆滞,不吃不喝。

梁峰去世当天就火化入土了,梁鹏和他爸说:“俺弟走了。”

“走……了?上……哪……去……了?“姨夫说话时脸上总带着机械僵硬的笑,他边说边用力挥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非常吃力也非常有力,“去……找!”

02 成年

我和梁峰年龄悬殊,生活几无交集,我尽力勾勒拼凑对他的记忆。

他三四岁时,我已经读大学了。过年回家见面时,我经常喜欢用手架着他腋下,把他抛上抛下,他惊魂未定,紧张又开心,咯咯笑。我紧紧地抱住他,看着他无邪的双眼,用力吹气。他下意识皱眉眯眼,用力把双臂挣脱出来,用手来捂我的嘴,然后鼓起腮帮用力吹我,但吹出的气是发散的,还带着口水,我装作睁不开眼睛,再次举起他,用头在他软软的小肚子上蹭来蹭去,弄得他痒痒地,手舞足蹈,笑个不停——正如我现在经常和两岁女儿玩的游戏。

表弟去世后,我闭目想他,眼前都是他小时眯眼咯咯笑的样子。

他小时候乖巧听话,从不打架,不惹事。最喜欢去家里的小卖部拿零食吃,家务事几乎都让爷爷奶奶包办了,他很少参与。有一次吃完饭爷爷让他收拾下桌子,这孩子把汤勺也当垃圾丢进了剩菜剩饭里。

他读书一般,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家里想办法让他进了高中。

梁峰对考试并不在行,三年后,他永久地告别了学校生活。

这时的他刚刚18岁,正值青春,但此时父母双双患病,加上爷爷奶奶身体也每况愈下,他一边找工作,一边和哥哥一起,扛起了照顾家人的重任。

他本来想去参军,但政审没通过——我姨当年练功被记录在案,这条路被堵上了。

他去考了驾照,如果找不到工作,当出租车司机也是谋生的一条道。

后来,梁峰当上了修车工,学徒,每月1000块。我听了后挺为他高兴,在汽车越来越普及的小城,以后他如果能自立门户,开个汽修部,立足养家当不成问题。但还没到半年,就不做了,说学不到东西,工资也不够花。

舅舅帮他在威海找了个工厂的活,要住厂里,离家两小时。他开始很想去,但后来又没去,可能是“父母在不远游”的思想把他紧紧地锁在了家乡。

再后来,先顺丰,后邮政,他做起了快递,一直到去世前,他都在快递公司上班。待遇在当地算不错了,公司给交社保,趁着年轻每天多送点包裹,风里来雨里去,东奔西跑,爬楼下楼,一个月下来工资加奖金,能拿到6000多,赚的都是辛苦钱。

梁峰发了工资会和同事们撸个串喝点小酒。今天你请,明天我来,轮流作庄,这是他偶尔放松的社交方式。喝酒这事,也和遗传有关,姨夫平时喜欢弄个小菜,小酌两杯。

我工作后隔几年要处理些旧衣,问我妈,老家有没有人用得上?我妈脱口而出,给梁峰啊。他会不会嫌弃呢?不会!高兴还来不及。于是我就挑一些还不错的,回老家时带回去,让他来挑,他一件件地看,试了后,说都喜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哥,我全都要了。

那时我还和他背对背比了比个,以前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的他,现在比我还高了一点。这时我才意识到梁峰也长大成人了。

梁峰的哥嫂是网恋认识的,虽然在婚前女方家长因为两个重病亲家的情况极力反对,但二人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走到了一起,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梁峰也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但那是一个精心设的局,众所周知的“杀猪盘”。毫无经验的他为对方花光了所有积蓄,没见面的意中人一心只盯着他那点钱,还引导他网贷了6万多元。事情终于败露,他始终不愿接受这个曾带给他快乐的人是个骗子。这个不谙世事初涉爱河的少年的爱情第一课,就被看不见的江湖险恶深深地刺了一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事情瞒不住了,哥嫂知道后,帮他把网贷的窟窿堵上了。相较于被骗钱的伤痛,他的情感世界里的窟窿不知要何时才能修补好。

2022年,烟台的小林说有个小区邻居,想找个养老女婿,要倒插门,对男方要求不高,只要无不良嗜好,能自食其力就行。小林问梁峰愿不愿意,他一口答应,这次比去威海工作要坚定了许多。但等对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双方连面都没见着。

我听闻梁峰性格内向,欠缺恋爱经验,回上海后主动打他电话,想用我不丰富但自以为还过得去的三把刷子为他支支招。电话里,我抛出去的问题,很少有回应,他不断地嗯嗯嗯,沉默一会儿,跟我说,哥,我最近太忙,等过段时间再说吧。我笑,再忙也不是借口,每天半小时学习学习不难吧,谈恋爱像打仗一样,要提前做好准备。你和人家姑娘见了第一次面后,不能一直等等等,你还等人家来倒追你吗?他笑。要主动约出来看电影、吃饭,这样才能加深了解!他支支吾吾,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他的尴尬,他说,唉,哥,我不知道和人家聊什么。于是我发他一些恋爱公众号文章,让他看,不时问他学得如何,是否有问题。并叮嘱,记得给我打电话!他说好!

我还找他哥:“梁鹏,找对象这事,你怎么不指导一下你弟呢?”

“哥,我和你说,我把当年和俺对象谈恋爱的聊天记录都发给他了!俺弟,他太内向了!”

我一直没等到他给我打电话。

03 家人

人一生的每一步,都是蝴蝶效应的集合。表弟的命运,自然避不开他的家庭环境。

我姨,5岁时被我姥姥送给了她妹妹,我姨姥姥家,因为婚后多年姨姥姥一直没孩子。

姥姥和姨姥姥,小时候一起缠脚,没读过书,先后出嫁,她们好得像一个人,两人身份证上用了同一个名字。

姨姥爷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他亲眼目睹邻村战友,被美军飞机一枪击中,当场丧命。退伍后,姨姥爷回到村里,娶了姨姥姥,恩恩爱爱,从没红过脸吵过架。经历过生与死的洗礼,姨姥爷对很多事看得很淡,不计较。他每个月有退伍津贴,不多;二十多年前,有退伍老兵集体去请愿,要求提高补助。他没去,说不想给国家添麻烦。

我姨从小离开了父母,对新的“爸妈”,在称呼上她没改,一直叫姨夫和姨。在倡导“人多力量大”的那个年代,很多家庭都七八个孩子,温饱都成问题,我姨成了姨姥爷家的掌上明珠,吃穿不愁。

姨姥爷优秀党员,根正苗红,姨比舅幸运,高中毕业。后来,她和同村另一个高中生结婚了,那个人就是我姨夫。按照约定,婚后我姨夫要倒插门,到姨姥爷家一起住。

从记事起,我对姨夫的印象就和好吃的绑在一起,他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对我来说,如同郑渊洁的童话和小虎队的流行歌曲——这都是我少年时期的宝藏。姨夫以前学过厨师,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他就化身姥爷和姨姥爷家的首席大厨,无论什么菜,经他烧制后,吃起来就像下馆子了。他还好吹拉弹唱,每年村里正月十五秧歌队表演,他是锣鼓二胡乐队的骨干,一面铜锣敲得有滋有味声响震天。

我舅开公司,招兵买马喜欢从亲戚里找人。姨夫1990年初就加入了舅舅的机械厂,成了舅的合伙人和左膀右臂。2001年,他们去了秘鲁两年,合作投资开矿炼金,但当地政府官僚,工人散漫,民风彪悍,投入的钱和设备,全亏了。所幸人毫发无伤,都回来了,大家并未放在心上,权当出国旅游了。

1987年,梁鹏出生。1995年,梁峰也来到了世上。

姨姥爷姨姥姥对两个孩子呵护备至有求必应。他们家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饼干、饮料、瓜子、火腿肠,只要孩子们伸手张口,管够。两个孩子管他们叫爷爷奶奶。

这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幸福家庭的缩影。

姨生完孩子后,接管了小卖部,为了多赚钱,她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拉着大包小包,不辞辛苦地到周边农村大集上摆摊。赶集一次的收入,抵得上小卖部在村里卖一周。

姨夫和姨的婚后生活,不像姨姥爷姨姥姥那么和睦,他们经常吵架,有一次深夜,吵完后还动了手,姨鼻青脸肿地离开了家,赤着脚走了几里路,去我姥爷家哭诉。姨夫后来负荆请罪,把在外住了几天的姨接回了家。

姨夫和姨各忙各的,自然也疏忽孩子们的学习生活。

梁鹏高三住校时,迷上了电子游戏,经常晚上偷偷去上网。老师找了家长,姨夫找儿子谈话,晓之以理动又以拳。梁鹏回归正途,考了一个冶金院校的大专,皆大欢喜。姨夫计划等儿子毕业后,花点钱,让他进当地的黄金公司。那是好单位,坐办公室,体面,旱涝保收。

梁鹏在2007年读大学前的暑假,来了次上海,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了一周,在魔都的花花世界里走马观花。我还陪他看了《肖申克的救赎》DVD。临走前我问他,你对上海什么印象最深。他说,银行里的机器(ATM)太神了,卡塞进去,按两下,钱就出来了,大城市就是好,以后我也要来这里上班。我说以后你也带你弟出来看看,他说好。

大学毕业后,姨夫把梁鹏安排到了黄金公司北京办事处,工作很轻松,接待来京出差人员。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他说工作没意思,想去当演员,准备报考济南某艺校。我想他可能是心血来潮,但我也没泼冷水。我年轻时和他想的一样——当演员多风光啊!赚钱多如牛毛,工作跟玩似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在不同的角色里体验不同人生。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吗?我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果你要做一行,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他说我明白。

梁峰一直把哥哥当榜样。梁鹏也喜欢弟弟,帮他辅导功课,给他讲外面的世界,和他一起打游戏,一起看电视里的小品相声,哈哈大笑。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明天并没有变得更好,厄运如魔鬼一般,接踵而来。承载这个家庭的列车,突然有一天脱离了轨道,变得支离破碎不堪重负。

2012年,姨49岁,得了脑出血。医生给她吃药,她当面含在嘴里,医生一走,她转身吐掉。她一直坚信师父会来救她。没过多久,又确诊了帕金森,接着又是脑梗塞,她的手抖个不停,自己做不了饭,只能靠人照料。

姨和姨夫,夫妻二人日夜奔波,提早给两个儿子在城里准备好了娶媳妇的婚房。姨病了后,姨夫关闭了小卖部,举家搬到了城里,这样也能更好地照顾姨妈和两个老人。

但苍天从不会施舍它的怜悯,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2013年一个夏日傍晚,姨夫晚饭后一个人沿马路散步,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飞,驾驶员和姨夫双双坠入路边干枯的河道里。因为天黑,出事地点没有路灯,现场也无目击者。等到被发现时,二人仍昏迷不醒。驾驶员戴了头盔,并无大碍。但姨夫大脑受损严重,出院后,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了,95%的往事也都从记忆里消失了——这多么像是电影里的片断。

父亲出事后,梁鹏很快辞了职,他把当演员的梦想藏了起来,从北京回到了家乡。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他在小城里工作优先要考虑离家近,请假方便。他自己开过理疗馆、烧烤店、做过装饰公司的绘图设计,还有一段时间做妻子的业务销售和服务助理,在家里负责联系快递发货。刚刚高中毕业的梁峰,还没准备好迈入社会,就和哥哥一起挑起了照顾家庭的担子。

当时,爷爷奶奶身体也每况愈下,四个老人全靠兄弟二人照料,没过几年,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了。

他们一家搬进城里后,我妈也在同一小区买了房子,我回去时总会去看望姨和姨夫。

姨虽然得过脑梗,但神智一直清醒,这么多年来,她的师父始终没来,她终于认清了现实,开始吃药,只是为时已晚。见到我,她嘴角歪斜,不自然地朝我笑笑,叫我的名字,说你回来啦,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能好吗……然后用“弹琵琶”的手开始抹眼泪。我连忙说,能好能好,姨,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她握着我的手说,好好……好,我听……话,我……吃药。

白天兄弟两个上班后,大部分时间只有姨夫姨妈在家。

我姨大部分时间就盯着电视,姨夫出院后,在家里一开始,也是整天看电视,不知能不能看明白,后来不看了,成天坐着发呆。我见他时,他头发稀疏,花白,房间里一股洗手间没清洗干净的味道,椅子底下星星点点,三五处白痰,他被一条松软的铁链限制在椅子上,不能自由行动。我问怎么要这样?我妈说,姨夫病后,食量惊人,吃起东西来不知道停,一有空就跑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吃的就往嘴里塞,不给他就发脾气砸东西,而他还有糖尿病……两个儿子白天上班时,不得不把他锁在房间里。见到我,他抬头咧嘴露出白白的牙,我大声说,姨夫你还认识我吗?他摸了摸头,说认识……认识……除此以外,他只会不停地反复说好,好,好……

当年喜欢看功夫片爱打游戏闲时爱弄几个小菜喝点小酒的姨夫不见了。我2010年从上海回老家带了一箱子DVD给他,多是一些经典的美剧港剧,他如获至宝说这可是好东西,后来也不知他看了多少。现在的他每天就是安静地坐着,大小便要用尿不湿,饭菜一送到房间,他捧着饭盆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姨夫半夜经常起夜,上厕所要搀着陪着,梁峰为了照顾他爸,两个人就睡在一个房间。有时梁峰半夜醒来,睡不着,就打打游戏,我翻看他一个停用的微信朋友圈,上面还晒着2015年斗地主获胜的截图。那张稚嫩的微信自拍头像,带着个黑框眼镜,头发茂密,三分羞涩,七分喜悦,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经常晚睡和睡眠质量差,可能是梁峰掉头发的真凶,也可能是引发他心梗的元凶。

梁峰离开后,照顾父母的担子就全落在了梁鹏身上。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可以找个保姆为他分担一下?一个月多少钱?他说,3000左右吧。我一个月也就挣这么多。我爸新冠阳后,身体更加虚了,晚上起来的也少了。我想多陪陪他们,保姆的事情以后再看。我查了些资料,和他说,根据你爸妈的情况,没有工作和生活能力,也没有一分钱退休金,可以申请特困补助,如果能成,每月每人可以领800元。梁鹏说,算了哥,不给国家添麻烦了。

我于是作罢。

04 二两风

表弟离开后的这些天,我夜里睡不着时,会反复想到他,想到姨和姨夫,也想到自己。

我20年前离开家乡,来到了上海,自以为见到和经历了一些大千世界的精彩,以前也经常来鼓励梁鹏和梁峰——要好好读书,以后像大林小林哥一样,到外国读个书,再到大城市工作和生活。

但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也不全是靠个人努力,还有环境和运气。相比较梁峰,我只是比他多了一点幸运。

梁峰走了,他有什么爱好?喜欢什么书什么电影?什么体育运动?这些我一概不知。

我问了大林小林和我妹,他们也是摇头。

我把这些问题抛给了他哥,梁鹏过了许久给了我一长段文字:

梁峰腼腆、害羞、内向,与世无争,不愿出风头,是典型的宅男。但他内心世界很丰富,有很强的表达欲,经常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跟我们分享送快递过程中遇到的趣事、新鲜事,当然也不乏一点儿挫折。他有点像出租车司机,工作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完整话,逮到机会就可劲说:哪里开了家麻辣烫,哪家汉堡店又做什么惊人活动了,哪家小火锅有自助丸子吃……喜欢健身,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他还买了很多书,多是自我成长类的,还有几本有关中医的。喜欢看动画片,他说那个叫动漫。喜欢看电影,每每哪部大片能下载了,他都欢喜地和我说:哥,某某电影有链接了。还喜欢听相声,也想锻炼口才,自己还悄悄背过贯口。

原来我不了解的表弟不声不响的背后,是如此地绚烂多彩。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爱好:看电影、听相声、运动,遗憾的是彼此从未交流过。

我仅存的梁峰的记录是最近关于和他讨论“如何谈恋爱”的聊天内容,他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出来的,或者是公司的招聘信息,或者是饭店的优惠信息。

他的微信名叫“二两风”,签名是一句歌词:爱亦难别亦难忘记太难,回忆总在夜里放肆纠缠。

我不知二两风名字从何而来,只在网上查到这样一句诗:人间总有二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不知这二者是否有关联。

表弟的一生戛然而止,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小小的涟漪没几个人看见;像一粒尘埃,回归了大地的怀抱;又如一阵风吹过,拂过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幸运地出生,哭过,笑过,来过,看过,总有一天也会像风一样,消失不见。

我祝愿表弟的十万八千梦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一实现。

那段签名,我找到了一首叫做《醉红颜》的歌曲,第一次听,快节奏的旋律让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歌词朗朗上口,仿佛一个失恋的人在记录他的故事。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首歌也一直在循环播放。我收藏了这首歌,以后每次听起,都会让我记起那张笑呵呵的脸。

浮生若梦,天人永隔。

就让我用这歌里的一段词来纪念我的表弟:

爱亦难别亦难忘记太难,

回忆总在夜里放肆纠缠。

在这深夜里辗转难眠,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爱难断愁难断恨了不断,

前尘往事如云烟弥漫。

深深埋下那段未尽的情缘,

一杯祝酒醉红颜。

原标题:《28岁的表弟在家乡悄悄去世了|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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