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生的纸片人男友

原创 朱云帆 《107调查》

全文共 5176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1 分钟

记者｜朱云帆

事实核查｜孙杨

甜宠剧、言情小说、耽美小说、乙女游戏......许多文化产品都在试着满足女性的恋爱幻想，为女性塑造日益逼真的恋爱体验。二次元圈子里，一些女性coser（角色扮演者）裹上束胸，垫上增高鞋垫，打扮成游戏、动漫中的理想男友，用女性独有的细腻视角，在现实中售卖女性专属的恋爱乌托邦。

成为纸片人男友

六月下旬，晚饭时分，查理苏正在北京通州一家饭店为女友曼曼庆生。

头顶一排花朵状白色吊灯，曼曼坐在灰色沙发上，化全妆，披长发，一侧编条麻花辫。经理推着装有音响和蛋糕的推车，为曼曼跳手势舞庆生。

查理苏起身随舞，双手做出比心、打响指、绕圈圈的动作，舞姿流畅、体态放松。查理苏穿十厘米增高鞋，目测一米八左右，身着黑色套装，领口系白底斑点丝巾，黑色墨镜暂时遮盖了标志性的紫色眼瞳。

背景音乐曲调欢快，歌词是“爱你的心直到天荒地老”，沙发上摆放着两人下午约会抓到的丑萌怪兽玩偶。曼曼刚拍完视频要收起手机，就听到朋友的起哄声，抬头一看，查理苏已经单膝下跪，伸出手，拿出一枚粉色爱心钻戒。

惊愕之余，曼曼接过戒指。查理苏笑着说：“希望你手背向上，这样我们的手心距离是最近的，心与心的距离也是最近的。”听到这话，曼曼才翻过手背，手心向上，情态害羞地让男友带上了戒指，求婚惊喜落下帷幕。

查理苏回忆起那天，经理特地看了自己一眼，但也没有多说。在旁观者眼里，查理苏穿衣打扮显年轻，但发色却显灰白；骨架肩宽比一般女生宽些，体型身高接近正常男性体型，只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没有喉结，声音偏向较柔较脆的女性声线，脸型线条也更柔和。约会当天，也许有路人注意到这位打扮中性的游客走进了商场女厕所，并感到疑惑。

晚饭时，她亲昵地靠近曼曼，时不时为对方夹菜，尽职地扮演完美男友查理苏。这是一场镶嵌在日常生活中的表演，查理苏扮演者是王灵灵，学校话剧社社长兼资深coser。

今年5月，她看到视频《花3000元，请二次元男友陪女同事在环球影城玩了一天》，视频中女生穿着婚纱，和一个扮演动漫角色五条悟的coser在环球影城约会。她了解到cos委托这个行业中，单主有权决定约会行程，但要支付由此产生的费用和委托费；而coser负责为单主制造浪漫体验。绝大多数单主和coser都是18到30岁之间的女性。于是她开始在社交平台发布cos委托信息。

约会两周前，王灵灵将查理苏相关的游戏情节看了一遍，研究了角色张扬外放的性格和台词风格。

为了还原查理苏1.87米的高大男性外形，约会当天，在简单的装束之下，王灵灵还穿着增高鞋、束胸、垫肩。

服装和假发在约会前一周准备。六月初某个周末，出租屋里，王灵灵在桌面上架上头膜，放上假发，拿出细齿梳、发胶、卷发棒等工具，对照着iPad屏幕上的查理苏，完成贴发际线，捏出反翘，烫玉米须等工序。虽然花一个小时捏捏发翘即可完成发型，但她知道如果发型不贴角色，自己就要在后期修图上多花一倍时间，所以往往花上5个小时精心设计发型。

王灵灵打理的发型

图源：受访者供图

约会前两天，在草稿上一遍遍模仿角色官方字体之后，王灵灵写了手写信。信里针对曼曼近期困扰进行抚慰，画了查理苏和单主的卡通头像。同时，她在网上花百元左右买了查理苏同款戒指，原本打算藏在手写信里送出。而在约会当天，她在跳舞时嗅到拿出戒指的契机。

王灵灵为单主准备的手写信

图源：受访者供图

蓝瞳孔、黄短发，coser陌陌穿着清爽的白色T恤，成了虚拟男友周棋洛。北京一家海底捞店里，女孩将头埋在coser陌陌怀里，抑制不住地哭泣，对陌陌说自己见到活的周棋洛了。陌陌摸摸脸，拍拍背，轻声细语地哄着女孩。

陌陌在网上看过一些cos委托吐槽帖，单主抱怨coser真人和照片完全不一样，实际身高颜值都不达标，选择游玩地点不会迁就单主，也没有主动提东西等贴心行为。她知道单主在意恋爱感和真实感，自己需要在妆造和言行上扮演好甜蜜恋人，否则就可能会被单主挂到网上吐槽。

陌陌长相偏中性，为了更贴近男性角色，她将眉毛上半部分剃掉，用眉笔缩小眉眼距离，显得更加英气。

她回顾游戏剧情，研究周棋洛俏皮阳光的性格。约会时，陌陌故意看向别处，感受到女孩的目光，再转头逗女孩。逛超市时，陌陌走到一墙薯片前，俏皮地说：“薯片小姐，你看薯片正在打折哇。”在乙女游戏《恋与制作人》中，周棋洛和玩家就是通过薯片结缘。

出租车里，女孩面对别离再次情绪失控，抱着陌陌哭泣。第二天，女孩说一看视频就哭，根本没法剪辑纪念视频。之后，女孩常常来找陌陌聊天。

陌陌回想起分别时的哭泣，真切感受到自己将别人的爱人带到现实生活中。她答应女孩，等天气凉快了再约一单，再让她和爱人见一面。

爱情买卖的规则

今年暑假，coser茉莉和单主水月在北京某个商场闲逛。水月今年刚刚从高考大军中厮杀出来，决定约单喜欢的角色萧逸犒劳自己，享受浪漫约会。

两人逛街时，一位穿着黑裙，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士迎了上来，对水月怒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和小混混在一起，转头又瞅了瞅戴着蓝紫色假发的茉莉，质问头发怎么是这个颜色。

水月愣在原地，茉莉很快明白对方是水月的妈妈，眼见场面逐渐不可收拾，茉莉摘下假发说：“阿姨，您听声音，我是女生。”等对方冷静下来，她继续扮演贴心男友，劝女士不要怪罪水月。

接cos委托时，每位coser都是生活舞台上尽力接戏的表演者。她们接到潦草的剧本，上面只粗略写了角色人物性格和单主基本信息。剩下的，需要她们通过观察一日恋人的反应后即兴表演。她们踏入单主的生活，豁开一条口子，看到人情百态，也察觉女孩的需求，用短暂、热烈的浪漫修补情感窟窿。

11月中旬，茉莉看到单主晓雨在朋友圈说自己很崩溃，于是私信关心对方，得知晓雨在读初三，压力骤增，最近数学测验考砸被罚站。晓雨觉得父母平时总不在家，只会催促自己学习，却不关心自己，反而是虚拟男友萧逸给了自己很多精神支持，所以晓雨想和他见一面说说心里话。

12月初，茉莉陪晓雨逛北京猫咖店。晓雨蹲下摸猫咪。茉莉看着她难过地小声抱怨，朋友说陪着看猫，却没有兑现，父母答应养猫，却一直拖着。

茉莉观察到，晓雨走路时喜欢低头，几乎不主动讲话，偶尔开口也显得局促不安。晓雨指着一只小猫说自己喜欢这只，询问茉莉是否喜欢，还没等到回答就马上反省：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私密，你是不是不想回答？

在地铁站分别时，晓雨主动提出想模仿萧逸求婚剧情的卡面，拍一个拥抱视频。两人找了一块少有人过的空地，架好手机。夜幕下，茉莉看到晓雨朝着自己飞奔，恍惚间看到舞台上跳拉丁的女孩。茉莉在朋友圈看到过晓雨穿着黄色拖尾公主裙，踩着高跟鞋走在颁奖典礼的红毯上的照片。

晓雨喜欢跳舞，但老师认为学习差的人也做不好其他事情，不仅阻止她报名画板报比赛，还私下让学校舞蹈队老师劝退晓雨。实际上，晓雨5岁开始学习拉丁舞，目前考到拉丁舞金星三等级，还在朋友圈展示过一排冠军奖杯和证书。

飞奔过来时，晓雨的小裙子和麻花辫在风里猎猎飞扬，茉莉张开双手抱住晓雨。生活中，晓雨常畏缩在角落里，被同学冒犯也不敢回嘴。但在舞台上，晓雨用流畅的舞姿和优雅的气质吸引观众目光。

晓雨约单的角色萧逸性格开朗，是一名职业赛车手，向往冒险和自由。也许萧逸是生活中不起眼的晓雨的反面，也是她在聚光灯下起舞时的亮面。

茉莉不太喜欢肢体接触，但她觉得这个拥抱弥足珍贵，也很高兴能在这一天代替萧逸来爱晓雨，给她生活的裂缝贴上一张创可贴，哪怕效用只有几天。

开始接cos委托后，米饭发现很多女生都有容貌焦虑。7月，米饭穿着应景的白色西装，在南昌一家婚纱店陪单主娜娜试婚纱。

在米饭眼里，娜娜是气质型美女，驼峰鼻和下颌线都很明显，长相英气，可照镜子时，娜娜却抱怨自己长得男相。米饭马上安慰说很多美女都像娜娜一样长相英气，比如王祖贤，英气的骨相比皮相更难得。

在地铁分别时，米饭特地对娜娜说：“你真的很漂亮。”

“那一瞬间，真的感觉萧逸短暂借用你的身体对自己说了这句话。”娜娜事后回复。

她们的情感需求

今年5月，一篇称cos委托行业缺乏市场监管，存在灰色地带隐忧的报道在二次元圈引发波澜。coser菲菲说看到很多人转发和抨击，圈内人表示男记者如果不了解就不要写关于女性的文章。她愿意表达，是因为觉得女性作者可以产出更公正的文章。

菲菲表示，4月22日，她还在北京国乙展上看到过男coser，但她6月参加的天津国乙展禁止男生进入，不由怀疑受到此次舆论风波的影响，cos委托圈子里本就存在的“拒男”氛围更加严重了。

在cos委托里，拒绝男生参与是默认规则。她认为，乙女游戏和cos委托提供的是面向女性的浪漫幻想，男性接单更像是来分流量的一杯羹，动机和情感没有女coser那么纯粹。何况，男性参与的约会不仅不如两个女生相处自然放松，还会有性骚扰风险。

“拒男”的另一面，是女性互助。菲菲看到coser自我深海发朋友圈说，4月北京国乙展夜场上，自己赶走了骚扰单主的男生，自豪表示“感觉我好萧逸呀”。

菲菲觉得二次元男性往往尊重女性，而三次元男性总是在框定女性，许多单主约单就是因为在二次元男友身上寄存了恋爱幻想，但当这份幻想碰触到现实，就会产生落差。她平时刷抖音，常会看到“不生孩子就是有问题”的男性发言，但相较而言，虚拟男友则会鼓励女生，人生广阔，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春和喜欢陆沉，既为陆沉的体贴克制倾倒，又为他的压抑童年难过。去年10月初，春和向朋友椰子约单。常州青果巷烟雨迷蒙，雨水打湿了白墙黑瓦和早秋树枝，春和看到陆沉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轻轻蹲下为自己拍照。

那一刻，春和觉得陆沉真的来现实中做自己的恋人了。

委托结束后，连着三天，她想到陆沉就想哭。在寝室，她爬上床，床帘一拉，咬着牙不出气，偷偷抹眼泪。将心比心，她猜测单主约单，往往是喜欢角色到了非见一面的程度。

最初，春和只想赚点外快去旅游，但接单越多，她越觉得在茫茫网络中被选择是自己的荣幸，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想带给单主不虚此行的恋爱体验，也让自己在无亲无故的南京多交一些朋友，缓解孤独感。每逢周一，春和就会开始期待周末的cos委托之约。

5月初，春和扮演角色莫弈。见面时，春和拿出一捧蓝白色花束送给单主。单主对花过敏，所以她特地准备了针织花束。在南京街头参与打卡集章，两人只来得及盖一半情侣章，于是春和特地将图章画完整后再送给单主。

春和在为单主补充图章

图源：受访者供图

结束后，春和偷偷写了表达不舍的回信想要发给单主，但考虑到这会加重对方的戒断反应，于是选择保持沉默。春和感叹cos委托时考虑周到、行事隐忍的风格来自于陆沉，以前的自己心直口快，绝不会考虑这么多。

扮演恋人时，春和要将感受力放在磨刀石上打磨。她是单主的情感避风港，在体察他人情绪的职业锻炼中，细腻的情感也渗透到生活当中，春和越来越容易被打动、掉眼泪。

6月10日，她在南京参与了一场和宠物盲盒有关的剧本杀。上大学时，春和会给流浪猫买猫粮，担心它们捱不过寒冬，还会把流浪猫带回家。游戏中，春和触景生情，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春和说，做cos委托前自己排斥为好朋友精心准备生日惊喜，觉得膈应，让人起鸡皮疙瘩。今年，春和知道椰子喜欢夏彦，特地买了不织布材料包，制作带有宠物狗和夏彦英文名的挂件，作为生日礼物。其实不久前，春和抱怨不织布工艺伤眼睛，表示生日后就闭关，遭不住。

2019年，芷妍从北京回到家乡太原从事金融行业。在北京，她从事喜欢的职业PV师，做游戏相关的音视频剪辑，常常忙到半夜两三点才入睡，凌晨六点起床，抵抗力变差，常常感冒。在家乡，她不需要承担创作压力，却觉得金融工作枯燥乏味。那段时间，芷妍还未适应新工作和新圈子，对自我价值产生了怀疑。

2020年国庆假期，芷妍来到广州参加漫展，结识了四位同道。芷妍猜测自己当时可能无意间泄露了迷茫萎靡的状态，她发现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关心自己。

漫展结束后，四位女生商量之后约定轮流陪芷妍逛街。五人群里，每天都有人提出打语音电话陪伴芷妍，直到芷妍困乏才挂电话。她们陪芷妍谈论新出的奶茶，吐槽《盗墓笔记》电视剧，天南海北无话不谈。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两个月，cos圈的朋友在芷妍的生活缝隙中编织了一个美梦。

芷妍觉得，在心情压抑的过渡期，cos圈女孩给了自己支撑，她也愿意通过cos委托将这份爱传递给其他的女孩。

今年7月，芷妍接单出演张起灵，和单主约在了博物馆。作为一名“盗墓贼”，芷妍提前准备了一条银蓝色调的辟邪藏式手绳作为礼物，也学习了很多文物古玩知识。

在山西博物院，宽敞的展厅里陈列各类古文物。灯光昏暗，芷妍站在单主背后搂着她，一一介绍晋侯鸟樽、虞弘石椁，鼎和簋的区别，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学识渊博的盗墓贼，“我们把佛像头作为目标，这在文物贩卖中价值整尊佛像的百分之八十呢”。

单主告诉芷妍，觉得张起灵是个很难扮演的角色，没想到芷妍能给自己这么逼真的体验，这使芷妍很受用。

相比回报周期长的创造性工作和乏味的重复性工作，cos委托带来的即时精神满足帮芷妍甩掉了曾经迷茫悬浮的感受。从大城市卷生卷死的庞大机器中逃离后，她渐渐适应县城生活，工作用以谋生，cos委托则是庸常生活里的精神营养液。她觉得开心，“cos委托是造梦，通过一日约会给单主开心的回忆，快乐的梦”。

这个美梦，芷妍也身处其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责校｜娄忠昊

美编｜孙 杨

原标题：《我是女生的纸片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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